第110章 和離
他想, 她給他講故事, 雖說沒意思, 可他也不能真的就這般直白的說出來。於是,他隨即改口:“其實,也不算是沒意思……”
謝凌雲並不領情, 她任他抱著,抵在他肩頭:“我沒高興, 你也不用安慰我。”
他沒說錯, 就是沒意思。她上輩子十多年勤勤懇懇練武,卻糊裡糊塗丟了性命。沒有懲惡揚善,沒有揚名立萬。再無趣的江湖故事裡, 都不會有她這麼一個人。
又能有什麼意思呢?
紀恆語塞,下意識辯解:“我不是安慰你……”
可若是教他說有意思在哪裡, 他一時半會兒也說不上來。他想了想, 轉而問道:“她怎麼給人打死的?為什麼會被人打死?”
他想證明, 他有認真聽, 這個故事也確實有意思。
謝凌雲身體輕顫,輕聲道:“就那麼給人一掌打死了啊。那人對她說‘阿雲, 你過來, 師叔有話跟你說。’她就那麼走了過去, 微微低了頭,說‘師叔請講。’師叔什麼都沒說,直接一掌就擊在了她頭頂。她啊一聲,就死了呀……”
這些事情, 她還記得,一幕一幕,甚是清晰。她有時候覺得那些都不是真實的,都是她的臆想,她就只是謝家的九小姐謝芸而已;可有時候她又覺得現下都不是真實的,只是謝凌雲的一個夢。
爹娘家人,以至於這個紀恆,都是她臆想出來的。等她夢醒了,一切就都消失了。她還是天辰派埋頭學藝的謝凌雲。
紀恆不明白,她明明說的很平靜,可他為什麼會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而且她講的故事裡那個人也叫阿芸,這讓他覺得很不吉利。
他皺了眉,輕聲道:“不說這個了,換個別的,我給你講一個吧。”
他鬆開了她,改而牽著她的手,緩緩前行。他思索了一瞬,沒聽到她回答,他就笑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
不等她開口,他開始講起從書上看來的笑話。
謝凌雲彎彎唇角,很喜歡他講的故事。她想,可能不是她的錯覺,他專挑好笑好玩兒的來講給她聽,是想逗她開心吧?
她很領他的情,反握住他的手,小聲道:“紀恆,你真好。”
紀恆瞧她一眼,看她眉眼之間的郁氣似乎消散了些,他笑一笑,挑了挑眉“現在知道我好了?”
“……”謝凌雲一笑。
“把我推到水裡的時候就不說我好了?”
謝凌雲面上一紅,心說,這人真小氣,真不經誇。她都誇他了,他還專門提她的錯處。她甩了他的手,小聲道:“你還提!”
她大步向前走。
紀恆一笑,快步追上,再次拉了她的手,輕笑道:“為什麼不?我要提一輩子呢,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忘了?”
謝凌雲再次甩開他的手,歪著頭看向他:“別人看著呢。”
紀恆並不在意:“讓他們看啊。”
他心裡有些歡喜,有些得意,有什麼看不得的?他怕別人看麼?
有前車之鑑,謝凌雲甩他手時,不敢太用力,生怕將他甩到,乃至摔傷。這山路雖然不算太崎嶇,可是若真滾下去,那也不是鬧著玩兒的。
於是,她只能任他拉著手,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她總覺得有人在看他們,偏偏紀恆毫無所覺的模樣。
他給她講故事,故意用她的名字做主角。在他口中,她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偏偏卻對他情有獨鍾。
他口中的兩個主角,一個阿芸,一個阿恆,時而阿芸是女的,阿恆是男的;時而阿芸是男的,阿恆是女的。但不管是男是女,大結局總是阿芸和阿恆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
謝凌雲聽得直笑,初時還覺得尷尬,想要伸手打他。可是他一本正經講來,竟然讓她生出一種,咦,這樣也挺好的錯覺。
她想了想,若真按紀恆講的那樣,也挺有趣。
紀恆看她展露笑顏,他也笑了,說道:“這也是有意思的故事是不是?不要因為一個阿芸過得沒意思,就不開心。其他故事裡,阿恆都會陪著阿芸啊……”
謝凌雲呆了呆,鼻端微微有些發酸。他還是在逗她開心啊。可是,他說的的確很暖心。
紀恆又道:“其實你說的那個故事,沒有講完。阿芸被師叔打了一仗,但是並沒有死,只是暈了過去。有個叫阿恆的大夫,治好了阿芸,幫她教訓了師叔,他們拜堂成親,結為夫婦,生兒育女,白頭偕老……”
他明明在胡說八道,可偏偏一本正經的像真的一樣。
謝凌雲抬起手,她對自己說,她該打他一下,算是對他胡說八道的教訓。可是,她最終只是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
“紀恆,你講的故事,我很喜歡。”
雖然,事實並不是那樣。
阿雲沒有阿恆。
阿雲已經死了。
可是她想,如果阿雲被打了一掌後,真的如他所說,只是暈了過去,後又被阿恆給救了。她真的會同阿恆白頭偕老也未可知。
阿雲沒有阿恆,她現下身邊有紀恆。不知道紀恆是不是真會如他自己所說,一直陪伴,永不相負。
她將頭抵在他的肩頭,輕輕地,主動地。
她聽見他的心跳,有力,響亮。
謝凌雲有些惶恐,有些不安,心裡又有些暖暖的,脹脹的。她輕聲說:“紀恆,你莫騙我,我阿娘說我憨直,你說話,我是會當真的……”
紀恆一怔,忽然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心中狂喜,猶自不敢相信:“阿芸,你……我不騙你。”
他想,姑娘含蓄,她這話其實就跟上邪差不多了吧?
謝凌雲縮回了腦袋,不再看他:“走吧,咱們下去吧。”
紀恆看著她笑:“好。”
與阿芸相識一年多,他想他對這個姑娘基本上是有一定瞭解的。她是她舅舅口中的學武天才,可是在有些事情上她卻遲鈍得可以。她有時很懵懂,但有時候又容易被感動。
明明不是什麼聰明賢惠的姑娘,可偏偏在他心裡紮了根一般。
想教她開心,想把她留在身邊,也想看她光彩奪目。
兩人下山後,紀恆先送了謝凌雲回薛家,看她進門後,他才轉身乘車回宮。
皇帝聽說他回來,同他共進晚餐,不免又問起今日如何。
紀恆自然說好。
皇帝看兒子眉眼之間的喜氣尚未散去,輕哼一聲,沒再發問。
倒是紀恆在飯後,向父親提起阿芸將武功畫在圖紙上的事情。
皇帝看兒子一眼,奇道:“你待怎樣?真棄文從武?”
紀恆搖頭:“父皇說笑了。這不是什麼高深功夫,三歲小兒,耄耋老人,都能學的,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不算武功。倒是可以教百姓學習。”
他回想著阿芸的話,唇畔浮起一抹笑意。他想著她說,願大齊人人身體康健,願國泰民安。
他胸中一暖,緩緩說道:“父皇以為怎樣?”
皇帝皺眉:“身體康健固然是好,可若是人人習武,全民皆兵,那……”
那若有百姓造反,朝廷的軍隊,又怎能奈何得了他們?
紀恆看父親神色,已猜出了父親的心思,他笑一笑,將溫熱的茶遞到父親面前,笑道:“父皇多慮了,真全民皆兵,那何愁外敵?至於對內?父皇忘了阿芸所授劍法?”
他心說,哪有江山能萬世永坐?對大齊來說,最要緊的是邊境,是對付夷狄。百姓強身健體,利大於弊。
更何況,百姓造反?歷來老百姓最容易滿足,只要能有一口吃的,就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去造反。如今帝傳幾代,政事清明,父皇實在不用擔心這些。
皇帝看兒子一眼,半晌方道:“等你能做主了,再說吧。”
在他的設想中,待兒子大婚後,就教兒子監國,他會一點一點把權力交到兒子手裡。兒子真想做什麼,就等他自己能做主後,大膽去做。
“……父皇,父皇,爹……”紀恆道,“孩兒不是那個意思。”
皇帝悶聲道:“朕知道。罷了,不說了,你今天登高,想來也累了,且回去歇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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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恆點頭應下,稍時離去。
夜深人靜時,他想著今日發生的事情,歡喜固然歡喜,滿足自是滿足,只是他仍是有些不解阿芸最後那個沒意思的故事。
雖說他用自己的法子把她逗開心了,可他靜下心來想想,還是不大理解她為什麼因為一個故事就難過成那個樣子。
阿芸,武功,掌門,打死……
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大明白,只得暫時先按下。少時又想到她提的那個凌風,他想那就教人查查吧。她身邊突然出現的人,他也不大放心。
謝凌雲這回在舅舅家住了十來天,她向舅舅提起等日後凌風身體養好了,須得請個師父,讀書認字,學規矩人倫。——她記著紀恆的話。
她對舅舅說:“即使要考武狀元,也不能不識字是不是?”
薛裕深以為然,滿口應下。他心想,阿芸說的是,少年人不能不識字。既然失憶了,什麼都不記得,況且先前還是街上流浪的,是該請個師父教凌風好好認字。
薛裕初初見到凌風,覺得是個奇才,恨不得將所有的武功都教給他。可是快一個月過去,他漸漸發現,凌風幾乎是諸事不懂。
一些食物,凌風不知道怎麼吃;基本的規矩,凌風也不大懂。
的確是該好好學學。
九月中旬,謝律使人趕了馬車去接女兒。
謝凌雲稍微收拾了衣衫,向舅舅舅母告辭後就回了家。
薛氏半個多月沒見到女兒,甚是想念,拉著她的手說了好一會兒話,又問起她在舅舅家的種種。
謝凌雲也不隱瞞,能說的都說了。
薛氏只含笑看著女兒,對女兒說什麼,其實並不大在意。
幾天後,紀恆的人將調查的結果告訴了謝凌雲。
結果顯示,那個叫凌風的少年原先確實是紫梁街的流浪者,有時也因為搶地盤跟人打過架,雖然瘦小,但是力氣大,又有巧勁兒,一個人能打好幾個。前些日子,生了一場大病,都快不行了,醒來竟然還能跟人打架……
或許真是奇才,只是先前被埋沒了。
謝凌雲點頭,悄然鬆了口氣,沒再多想。
她還有旁的事情。先前她弄皺了紀恆的衣裳,說了要賠他一件。於是她去了霓雲坊,報上紀恆的尺寸,要人給他做衣裳。
她戴著冪籬,可是裁縫師傅狐疑的目光還是讓她覺得不大自在。她咳嗽一聲,說道:“是給我家裡一個家人做的。”
大師傅“哦”一聲,在簿上記下數字。
謝凌雲又強調一遍:“真是我家人。”
大師傅又“哦”一聲,似是信了。
謝凌雲有些懊惱,早知道她該給家裡人一人裁一件衣裳,這樣也不會讓人生疑了。可是她還沒問清爹娘的尺寸。
“……嗯,這衣裳要的有些急,大師傅,十月十二之前可能製成?”
大師傅抬頭看她一眼,點頭道:“能,不過得加錢。”
“……加,加,加,那就加。”謝凌雲毫不猶豫,“加多少?”
她的月錢幾乎沒花過,也不怕加錢。
大師傅這才笑了,伸了五個指頭。
“五文?”謝凌雲遲疑著問。
“五百文。”
謝凌雲一呆:“五百文就五百文。荷香,給錢。”
一旁的荷香忙上前付賬。
交了定金後,謝凌雲心頭放下一樁事,再交代一遍十月十二日之前需做好,就帶著荷香出去了。
回去的途中,荷香小聲道:“九小姐,其實,五百文太多了。”
“……哦。”謝凌雲嘆息,“多就多吧。”
她想,她花的多些,紀恆即使真不喜歡,也不能表露出來。畢竟她是花了錢的。
時間嗖的一聲溜走,十月初,謝凌雲就聽說英國公的孫女孫婉柔遠嫁了。她雖未親至,可也聽說孫婉柔哭得厲害。
謝凌雲承認,她有一點唏噓,可究竟是為什麼,她又說不上來。
孫婉柔遠嫁後的第二天,謝萱忽然回門了。謝萱的神色不大好看,她按照禮數去見了衛氏和薛氏之後,就去找了謝凌雲。
不管怎麼說,都是謝家的姐妹。雖然之前有過種種不愉快,可謝萱真上門了,她也不能不管不顧。
謝凌雲教丫鬟泡茶,她陪著謝萱。
謝萱開口就道:“孫婉柔的事,你知道了?”
“嗯。”謝凌雲不想提這件事。
“有時候我覺得她挺可恨的,可我又覺得她很可憐,就跟我一樣。阿芸,她跟我一樣可憐……”謝萱怔怔的,並不快樂。
謝凌雲聽她這麼說,看她的神情,也覺得她的確可憐。
點一點頭,謝凌雲道:“嗯……”
“我那時去找了她。你說,她被逼著嫁給自己不想嫁的人,是不是跟我一樣?”謝萱苦笑。
謝凌雲沒有回答,也不好回答。若單說是被逼嫁給不想嫁的人,的確是可憐。
謝萱看著妹妹,又是一陣苦笑:“是了,這些我不該跟你說,你不懂。你又怎麼會懂呢?”
她的妹妹,一直那麼幸運。而她自己,明明沒做錯什麼,卻屢屢倒霉,直到今天這個境地。
謝凌雲慢吞吞道:“也不是。”
“不是什麼?”
“也不是不懂。”謝凌雲看著她,“你不滿意你的婚事,我知道的。”
謝萱輕哼一聲:“你知道又有什麼用?”
明知道她在受苦,卻不管不問,不肯拉她一把,知道又有什麼用呢?還不如不知道。
謝凌雲沉默,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最早她也想過幫謝萱,但是她當時的主意可能在謝萱看來都不切實際,被謝萱一一否決。現在或許謝萱還想和離,但是,怎麼說呢?一則謝萱的語氣態度讓她很不舒服,二則她也沒有很好的主意。
她並不是很想和謝萱見面。見一回,心裡都要憋悶很久。
謝凌雲道:“是沒用……”
謝萱哂笑,轉而提起自己的同胞哥哥,心中又是暗恨,又是心疼。她有這麼一個哥哥做拖累,真是,還不如沒有……
在謝芸這兒討不得任何好處,只是抒發一下心裡的悶氣,謝萱明白這一點,坐了一會兒就說累了,要回去了。
謝凌雲鬆了口氣,看謝萱每回一臉哀傷的模樣,她也不自在。
她不禁想,若她與謝萱易地而處,她會如何。
想了半天,想不出來,乾脆不再想了。
她心裡憋悶,走出房間,在家裡走走轉轉,嫌不過癮,支開丫鬟,換了男裝,悄悄出門轉了一圈,才又回還。
出去一趟,感覺心裡舒服多了。
十月初九,謝凌雲生辰那日,宮中有賀禮送來,謝律夫婦甚是高興。宮裡一直很重視阿芸。
然而沒多久,謝家的五姑娘謝萱就被英國公府給送回來了。
與之相伴的還有一封放妻書。
送謝萱歸來的下人說道:“還有謝娘子的嫁妝,稍後就會送還回來。”
這回的稱呼是不倫不類的謝娘子。
謝家上下震驚,衛氏只嚷胸口疼,忠靖侯謝均更是直接驚問:“這是怎麼回事?!她犯了七出中的哪一條?”
放妻書,說的難聽些,與休書有什麼分別?謝家立家這麼久,還是第一回有姑娘被休棄。
忠靖侯鬍子抖動,臉頰肌肉顫抖,要英國公府給個說法。他憤怒不已,他當日給英國公府留面子,而英國公府就是這麼回報他的?
而謝萱則抱著放妻書,又哭又笑。
一年多了,她付出了代價,終於得償所願了,可她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