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負一個小輩算什麽本事?’
吳妄聽到這聲呼喚時,在泥濘上坐的更安穩了。
當然,他此刻還是保持著頹然的表情,雙目無神、瞳孔失焦,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失敗者的苦悶。
這個時候就不要站出來嘲諷回擊了嘛。
他跟帝夋此時實力差距太大,而且帝夋眼下明顯情緒不穩,萬一做出點什麽出格的事,那肯定後悔都晚了。
【睡子曰:把自己的威脅降到最低,你才能更好的躺平。】
三鮮老道背後浮現出三道虛影時,吳妄就已經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了。
這位前輩是一體三魂。
而隨著帝夋開始不斷開口言說,吳妄很快就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人域在伏羲時代的最末尾時,伏羲先皇為了解決人域的隱患,走了一條所有人都未曾設想過的道路——改造帝夋。
這般想法無比瘋狂,但被火之大道束縛了自身的伏羲,卻通過自己對大道的理解,獨身一人闖入天宮,通過大道入侵帝夋的意識。
帝夋為了對抗伏羲的這般手段,將自身意識一分為三,造就出了承載他神力、一直在天宮沉睡的本體,維持天宮運轉與天宮秩序的秩序大道化身,以及……
被伏羲搞走的主意識。
真正的帝夋,一直被伏羲先皇困在了人域。
吳妄心底已經浮現出,這兩個本該是天地霸主級的強大存在,在人域之內不斷輪回,體會人間百態、行走山林清泉……
伏羲先皇為何要這麽做。
有能力擄走帝夋的主意識,應該也有能力重創帝夋才對。
是了。
燭龍的威脅。
伏羲的八卦大道演繹天地自然,如今的這般天地秩序,其實也是人族生存、發展的必要環境。
帝夋的覆滅就會導致燭龍的回歸,而狂暴的燭龍,比帝夋要難對付的太多,伏羲大帝應該也沒有全勝的把握。
伏羲並不想摧毀當前的秩序,只是想讓天帝承認人域,讓人域在當前秩序下可以長存。
這般胸懷……
吳妄不由肅然起敬。
正如他此刻偷偷看向前方,看到那從泥濘中慢慢爬起來、介於虛實之間的身影。
這身影他此前見過——帝夋主意識此前曾偽裝成伏羲的模樣,吸納殘魂、釣吳妄前來。
自是伏羲。
他站起身來;
自泥濘中,自汙穢中。
掌中只是握住了一點光輝,但這點光輝,卻讓他原本昏睡的意識逐步恢復清明,讓他那早數不清多少次拉著帝夋輪回中消耗掉的力量,在此刻全面複蘇。
無須神力灌注;
不必費心設計。
只需一點靈光,一點有關枯木逢春的道韻,他就用星星之火點燃了半個天地。
伏羲腳下出現了潺潺清泉,他宛若站在淺淺的水面之上;而後這清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朝四面擴張、擴散,轉眼間已將大地覆蓋。
‘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
伏羲並未讀過吳妄留下來的‘殘篇’經文,但其行、其理,卻在演繹著這經文所詮釋的那般內涵。
吳妄看到這身影,道心莫名安穩了些。
而高空中,帝夋面容無比冷漠,身周起伏不定的神光,湧動著無邊無際的怒意。
破防了?
這就直接破防了。
這完全版的帝夋,好像比帝夋的秩序化身,要容易對付許多。
“伏、羲!”
帝夋似是要咬斷自己的後槽牙。
伏羲卻只是背負雙手,抬頭眺望著帝夋的身影。
哪怕此時只有神魂,哪怕此時被帝夋的威壓所壓製,但自身那般淡定從容,
依然如舊。伏羲笑道:“走過了這麽多路,還沒悟到嗎?”
帝夋嘴角瘋狂抽搐,突然對伏羲抬手點出一指!
大道錚錚!
這小天地近乎崩潰,數百條大道在不斷怒吼,那是天宮的神庭之力降臨在了此地!
天帝、天帝,若不能直接利用自己構建的秩序鎮壓一切,何以自稱天帝?
大概,這也是伏羲先皇當年選擇‘曲線’策略的一大原因。
只見空中浮現出數百異獸的虛影,對下方瘋狂撲來。
伏羲身形不動,一道身影卻自他身後衝天而起。
神農!
當代人皇神農氏!
他手中木杖向前高舉,盤踞的火蒼龍出現在他腳下,手中木杖之上綻放出一朵朵淺白色的花。
這些花朵輕輕旋轉,空中的異獸景象詭異的消失不見。
原本暴動的天宮神庭諸道,此刻竟平和了下來。
甚至,吳妄只是見到了神農的這般神通,此刻都泛起了想好好放松、好好休息的念想。
仿佛前方有個壯漢對自己不斷招手,說著‘靚仔飲茶先’。
這是什麽奇奇怪怪的本領。
帝夋目光一凝。
神農踩著火龍龍首,嘴角露出淡定的微笑。
伏羲輕輕一歎,腳下浮現出了太極陰陽圖的虛影,緩聲道:
“連山,困住他片刻便可。”
神農手中木杖畫了個圈,嘴角笑意竟帶著吳妄從未在這位老前輩身上見過的活力。
“善。”
只是一個字,卻透出了無比的自信。
帝夋額頭被黑線填滿,此刻卻並未泛起離開的念頭,見調動天宮神庭之力沒有效果,他左手虛握,一把造型有些誇張的丈長長劍,落在了他掌心。
長劍向前畫出一道淺淺的劃痕,乾坤蕩起了層層漣漪。
神農輕吟:
“本是為吾最終回之戰準備的神通,如今倒是無法藏私了。”
帝夋鼻翼微微顫動,手中長劍對神農橫斬。
神農甩動手中木杖,那木杖宛若活了回來,其內傳出龍吟虎嘯之聲,化出一節節木‘鱗’,拚成了長劍狀的木鞭。
神農護道之寶,赭鞭!
赭鞭向前輕點,這位老前輩的身形竟變得無比矯健,對著帝夋迎面而上,所過之處,天地間開滿了各色花朵。
吳妄:……
嶽父大人一把年紀,鬥法竟然有【品相】的追求。
當然,那是大道所顯,並非神農刻意而為。
瞬息間,這小天地爆發大戰。
此時的帝夋,強於秩序化身,也強於此前剛現身不久的本體,按理說足以壓製神農。
但神農此刻卻爆發出了此前從未有過的神通。
這位人皇就宛若參天巨木,將吳妄等人與伏羲殘魂盡數護下,承受著天雷天火風霜隕石。
任憑天帝與人皇的大戰多激烈,這天地都沒有崩碎,鬥法的余波也沒有半點落去地面。
神農藏的東西,著實不少。
就在這大樹之下,吳妄慢慢站了起來,看著腳下踩著的‘水面’,略有些沉思。
突然間,他聽到了熟悉的呼喊聲。
“無妄、無妄?”
抬頭看去,卻見被神光包裹的三鮮道人,正茫然無措地呼喚著。
“前輩,先下來!”
吳妄連忙招呼一聲,三鮮老道抬頭看了眼不斷變化顏色的天空——他也只能看到,這稀薄的天空中有一團團光亮爆發,無法捕捉到神農與天帝的身影。
三鮮顫聲問:“這、這是怎麽了?貧道只是覺得睡了一覺,怎麽就、就被天宮封神了?”
吳妄心底一歎。
“前輩您先下來。”
“哎,”三鮮老道試著掌控身軀,身形還算穩當地落在了吳妄面前。
鳴蛇卻突然抬手,將三鮮老道隔絕在外。
三鮮老道立刻道:“貧道站著就好,站著就好……無妄,這是怎麽了?那邊站著的那位是誰?為何貧道總覺得這般熟悉。”
“陛下在與帝夋鬥法,”吳妄沉吟一二,“那位是伏羲陛下。”
三鮮老道神軀一陣輕顫。
吳妄見自己左右也幫不上什麽,甚至鳴蛇都無法參與到這般程度的鬥法之中,索性就沉下心來,將此前發生之事,簡單說給了三鮮老道聽。
直說的,三鮮老道雙目發直,不斷抬手摸著自己的額頭、脖頸、胸口,眼底滿是震顫。
“貧道、貧道是伏羲陛下的化身?這可如何是好……”
“並非化身,”吳妄沉吟幾聲,“準確來說,應該是帝夋與伏羲陛下的意識,曾寄托在你身上。
前輩你終究還是自己。”
三鮮怔了下,在原地愣了一陣,又被頭頂傳來的大道震動所驚醒。
他問:“貧道能做些什麽?”
吳妄一時無法回答,他對此也確實一概不知。
“貧道還能做些什麽?”
三鮮再次問著,目中帶著急迫,本因成神而少了許多的皺紋,此刻竟又增多了幾分。
他顫聲問:
“按理說,貧道應當能做些什麽!
說不定就能幫上兩位陛下,就能幫上人域。
無妄,莫要顧念私交舊情,你足智多謀點子多。”
“我當真不知,”吳妄負手輕歎,看向一旁打坐的紅薔老人與另一位老者。
他們沒有任何表示,多年鬥法的經驗,讓他們抓緊一切機會療養傷勢;
只要神農需支援,他們會隨時準備衝上去奉獻自身。
吳妄道:“這是帝夋與伏羲陛下的較量,兩位都是天地間最頂層的存在,我距離他們還有太遠的距離。
甚至,我來此地,都是帝夋刻意安排,一點點引我來此。
此前神農陛下已經看透了帝夋的算計,但陛下甚至未主動對我言說,只是給我一點提示。
前輩您可知,陛下為何不對我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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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鮮老道愣愣地搖搖頭。
吳妄歎道:
“是怕我知道的太多反而會有顧慮,陛下說的那句‘破局的關鍵在於我的逢春神神權’,其實有數重含義。
仔細思索,順勢而為、將計就計,其實是今日之局唯一的解。
按我自己瞎推測的,伏羲先皇在與帝夋意志的較量中,逐漸被消磨掉了自身的力量,帝夋已隱隱佔據主導。
今日這般局面,是帝夋無法繼續忍耐,壓製住了伏羲先皇的意志就迫不及待想要脫身……”
“這推測其實並沒有錯漏。”
側旁傳來少許輕笑聲。
吳妄扭頭看去,卻見原本站在遠處背對他們的伏羲先皇,此刻竟轉過身來,背著手、向前邁出兩步,就到了他們近前。
整個過程沒有半點閃爍、沒有半點挪移的痕跡,竟是那般自然。
吳妄連忙將背在身後的雙手沉了下來,對著伏羲拱手作揖。
“無妄子拜見陛下。”
“嗯,”伏羲含笑搖頭,溫聲道:“殘魂罷了,不必稱陛下,免得讓連山尷尬。”
“不會,不會,”吳妄忙道,“神農陛下對您無比推崇。”
伏羲笑而不語。
此刻,神農在高空之中,與帝夋正打生打死,且逐漸被帝夋所壓製。
而在神農拚死護衛之地,氣氛卻是意外的有些……祥和、融洽。
伏羲打量了鳴蛇兩眼,微微頷首,又看向吳妄,問:
“炎帝令可否借吾一用?自會為你留些好處。”
“陛下您拿去,您拿去。”
吳妄手一抖,差點把自己道軀撓開,把自己仙台從虛實之間挖出來。
他取出炎帝令,恭敬地遞向前。
伏羲微笑頷首,言道:“你不錯,只是有些懶散。”
吳妄忙道:“以後肯定勤勉起來!”
伏羲緩聲道:“嗯,你身上的東西太多,也太雜,但人域能多一個不僅限於人域的希望,人族能多一條不只是當前這般格局的出路,也不錯。”
言罷,伏羲看向了三鮮老道,溫聲問:
“道友,世上可還有留戀之物?”
“並無半點留戀,”三鮮老道連忙說著。
“吾需借你性命一用,”伏羲目中滿是歉然。
三鮮立刻就要拔劍自刎。
伏羲道:“隨我一同去面對帝夋便是,你、我、他,早已為一體。”
三鮮怔了下,而後連連點頭,有些緊張地跟在伏羲身後。
伏羲仰頭看向空中,目光竟有些迷離,緩緩閉上雙眼。
他喃喃道:
“燧人前輩可真是給我出了一個難題。
當年的我,撿起火之大道,絕了自己的前路,就可守護自己想守護之人。
後來的我,想盡一切辦法,證了自身大道,卻又被火之大道束縛,終究距離超脫只剩半步。
最後的我,選擇了一條旁人或許不會理解的路。
獻我之道,贈天地以長存。”
話音未落,伏羲已化作了一團虛影,鑽入三鮮道人胸口,又浮現在了三鮮道人背後。
炎帝令發出一聲低吼,凝成了小小的蒼龍虛影,環繞在了伏羲身後。
三鮮道人此刻已明白要做什麽,深吸一口氣,駕馭著還未掌握純熟的神力,身形衝向高空。
神農的大道突然爆發,老前輩用了虧損自身的手段,短時間內竟壓製住了帝夋的大道。
帝夋還未有退意;
甚至,帝夋此刻並未召喚天宮一方的援兵。
東南域的大戰正在爆發;
天宮此刻正在不斷震顫,燭龍開始衝擊天地封印,而天帝之力卻不在此處,讓數百沉睡的先天神紛紛驚醒,也讓幾尊鮮少現身的強神被迫露面。
而在那小天地中;
在星空神殿中那道身影的注視中;
在吳妄眼眸的倒影中……
一顆大星自地面升空而起,闖入了五彩斑斕的鬥法之地,闖入了大道與乾坤的交錯之地,在火蒼龍與神農左右護持下,衝向了那道無比憤怒的身影。
“帝夋!”
伏羲的身影頂天立地。
一如當年,他在天宮中直面帝夋時那般,說著那句相同的話語:
“三性神、人、獸;
三才天、地、人。
汝之人性,就由吾來賦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