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哪裡痛(6.21新增1200字)

發佈時間: 2024-10-13 16: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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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夢就像是一場場灰蒙蒙的陰晦雨天,始終過不去。
耳邊有模糊的人聲,風聲,雨聲。她醒不來,動不了,像是被什麽東西拖拽著,墜入越來越深的夢境。
幼年時期的故鄉,和逝去外婆共住的那幾天,貓貓走丟後被虐殺的那些記憶,讓她開始懼怕睡眠,患上無盡的焦慮障礙。
她常想,如果能在夢裡悄無聲息地死去,就好了。

然而夢的最後,總是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
長長的街巷,斑駁的樹影,漂亮的男孩,還有那個費盡了力氣也留不住的夏天。
初語時常夢見八歲的顧千禾,夢見他穿著白色的T恤,日光下棒球帽的陰影落在鼻尖,他背著書包走到初語面前,對她說:“我帶你走。”
“去哪裡?”
“離開這裡。”

她聞見夏日的清苦與潔淨。
看進男孩深邃純稚的眼底。
對他說:“好。”

夢中四季變換,梧桐樹蔭隨著日光偏移。
顧千禾每往前走一步,個頭好像就會長高一點。
他在初語的夢裡長大。
他沒有回頭,初語知道,他不會回頭。
她跟在顧千禾的身後,伸出手,卻只能碰到他的影子。
他走得好快,越走越遠,最終走入遠處無盡稠密的黑夜。
到了最後,連影子,她都抓不住。

初語醒來的時候,腦子裡是一片暈眩。
能感觸到微弱的燈色,但她一時卻無法看清。

初語是被人強行推醒的。
小姑娘站在她床邊,擔憂地叫著她:“師姐,師姐。”
林冉見她睜開眼,松了一大口氣,失力地坐到床沿邊,說:“師姐,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怎麽會流那麽多汗?”

初語想要坐起來,可雙手剛撐到床面,便開始止不住地發顫。
她使足了力氣抑止著,坐了起來,對林冉說:“冉冉,對不起,吵醒你了。”
小姑娘卻並沒有多在意,指了指她的床頭:“師姐,我一直沒睡呢,我習慣熬夜了,就是剛才你手機一直在響,我才發現你不舒服的,好幾次,你感覺像是呼吸不上來一樣,喘息很重,整個人又在發抖,快嚇死我了。”

林冉幫忙將手機遞給她,可是初語卻發現自己連手機都抓不住。
只能模糊看見屏幕上的來電顯示。
三個字。

心率開始變得沉緩無序,眼神是渙散的,心口的壓迫感很強烈,她還是難以喘息。
酒店的房間沒有陽台,衛生間也是密閉的。
她急需換氣。
於是她站了起來,徑自往外走。
林冉在她身後問:“師姐,你要去哪?”

她好像聽不見。嗡鳴聲佔據了整個大腦。
林冉見她要出門,急著拿起自己的製服外套,跑上前去替她披上。

一只蒼白發顫的手,壓下了房門手把。
拉開門的那瞬間,初語整個人就如驟然脫力般,栽倒在了門前。
她那麽瘦,那麽輕,整個人砸到地上,都沒有發出什麽聲音。
只一聲悶響。

“師姐!師姐!”這一幕嚇得小姑娘頓時驚叫起來。
林冉蹲跪在地上,想要抱她起來,將手伸到初語的後背,卻發現她渾身都濕透了,脊背緊繃著,無法放松。本就蒼白的面孔,如同失去了最後一滴血色,她好像還有意識,整個胸前脖頸處都處於一種駭人的紅。
小姑娘抱不動她,直接嚇得哭出來。

哭喊聲驚擾到一些住客,漸漸圍走過來,這時對面的房門被人從內推開。
“你不能這樣晃她。”何霆呈大步趕來,拉開林冉的手,將披在初語身上的外套掩緊,手臂伸入她的膝彎,輕巧巧地把人抱起來。

他撞開房門,將初語放回到床上,又轉身對林冉說:“可以幫忙去燒點熱水麽?”
“好,好,我馬上去。”

兩個乘務員的飛行箱並靠在一起,何霆呈認出初語的那個,直接打開,從裡面翻找出一盒藥。
等不及熱水燒開,他從水吧拿了瓶礦泉水。
走回到床邊,拇指按住初語的下唇撬開,將藥片混水喂了進去。
可是她無法做到自主吞服,何霆呈只好扶住她的後頸,手指掐住她的下頜往上抬,命令:“把藥吞掉。”

何霆呈還算得上是沉著冷靜,因為初語這種急性焦慮下的驚恐障礙半年前也發作過一次。
他知道,症狀還沒全然發作,所以必須逼著初語在這個時候把藥吃了。

等到她的意識漸漸回轉,與此同時胃腹內的灼燒感變得愈加嚴重,初語強撐著最後一絲力氣走到了衛生間。
何霆呈跟在她身後,將門關上。

密閉昏暗的空間徹底使人崩潰。
初語慢慢蹲到地上,僵麻失控的感覺漸漸蔓延到後背,脊椎。她無法正常呼吸,胸肋處像是被重物壓迫,又有種要被撐碎的錯覺。
她動不了,整個人只能蜷縮在角落裡,指尖扎入細針似的開始抽搐。
何霆呈按住她顫抖的指,不停地喊她:“小語,小語,你能聽見我說話麽?”
窒息時的極度恐慌,瀕死掙扎使她渾身都在難以抑製地發顫,連呼吸也不例外,話不成音。

何霆呈看著她的臉色越來越差,換氣聲變得異常短促,更像是由於過度換氣而導致的呼吸性鹼中毒。
他這時才猛然將衛生間的門拉開,就近從洗漱台上拿下一個清潔紙袋撕掉封口,將初語的口鼻捂緊,幫助她調整呼吸。
“小語,慢慢換氣,不要急,很快就能好,你知道的,很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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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冉端著水杯站在門前,看到他熟練的動作,整個人呆住,一句話也不敢說。
在他的及時施救下,初語慢慢平複了呼吸。

“小語,你還有哪裡不舒服,都告訴我。”
“痛。”
“哪裡痛?”
初語搖搖頭,眼淚跟著落下來。

這種急性焦慮的發作一般來得突兀,但結束得也很快,同上次差不多,只持續了將近二十分鍾,就漸漸好轉。
可初語的四肢仍處於僵顫失力的狀態,意識是混沌而模糊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也不知道陪在自己身旁的人是誰。
眼淚砸到何霆呈的手背上,漸漸暈散成心口的一塊汙漬。
她忽然輕聲問:“是不是人死了,就不會那麽痛?”

何霆呈的手頓止在原地,不知道該不該替她擦掉眼淚。
“不是的,小語,人活著比什麽都好。”他的聲音也同樣變得很輕,仿佛不再有不甘,徹底地放下了:“現在不是已經有男朋友了麽?不是很喜歡他麽?那更要好好活著,是不是?”

她沒有說話,漂亮而空洞的雙眼直望著前方。
然後她不知想到了哪裡,纖直蒼白的指尖落到地面,一筆一頓地寫著什麽。
何霆呈垂目靜靜地看。

其實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三個字是——
顧千禾。

何霆呈永遠無法忘記自己第一次遇見初語的那天。
在公司乘務部的培訓樓,她站在教員辦公室的門前排隊等待考核。
那是一條長長的回廊,傍晚的霞光從前窗漏了一陣進來,落到初語腳下的那塊磚地上。

那年輕的女孩生得很美,萬分漂亮的面孔,氣質奪目,然而卻始終靜默著,像被春雨打濕的小茉莉,疎淨而清遠,令人心生惜愛。
他遠遠看見了,連視線都無法挪開。
傻子一樣地走過去,話都不知該怎麽說。

可就在那時,初語忽然抬起頭,視線與他相碰。默了幾秒,她朝他開口問:“師兄,你帶筆了麽?”
原來,她把他也當成是過來考核的乘務部學員,何霆呈笑了笑,從包裡拿出一支筆遞給她。
女孩輕聲和他說謝謝,然後執筆在考核手冊上寫下三個字:沈初語。

後來再遇見,是他們彼此首飛的航班上,初語早就把他忘了,淡漠的視線掠過他,一刻也不曾停留。
可是他忘不掉,他是第一次那麽喜歡一個女孩。

幾個月後,在安定醫院無意碰見後,才知道她有嚴重頻發性的睡眠障礙。
朋友是她的主治醫生,多次告誡過他:“那個女孩不簡單的,心思很深,不會輕易被你打動。”

可能是他幸運,也可能是初語累了,只想找個合適的人試一試。
終於在他們認識的第三年,初語和他在一起了。
他們走正常的交往模式,約會牽手親吻,偶爾程序會出錯,但他都沒有很在意。

他承認,喜歡初語,和同其他女孩保持親近關系,並不相矛盾。
情感與他而言,不過是繁忙生活中的調劑品。

初語看似好相處,卻處處都與人保持距離。
何霆呈是個聰明人,他能猜到初語和別人有過親密的情感關系。
他問過。
而初語只是淡淡地回答:“都是過去的事了。”
他不是那種被愛情衝昏頭腦,幼稚又淺薄的小男生,本該笑一笑,就當過去。
可那天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非要固執地問一句:“你以前喜歡什麽類型的男生?”
意外的是初語沒有任何思頓,像是真的忘了,看著他說:“沒什麽印象了。”

他們本該就這樣相處下去,然後結婚。
這一切,都完滿得像是一場夢。

直到初語急性焦慮發作的那天,他整個人也恐慌得快要死掉。
給朋友打電話,按照指示給她喂藥安撫,那天的初語也是這樣,忽然就無法喘息,整個四肢到脊背都開始僵顫發麻,那種軀體失控下的瀕死感幾乎快要逼瘋她。
他從來沒有那麽害怕失去過一個人。

即便初語那種症狀如朋友所說,在半小時後就徹底好轉。
但他不知道,好轉之後的患者會一直處於一種失力與無意識的狀態。
他還當初語是哪裡不舒服,不停地和她說話。初語整個人的精神是渙散的,呆呆望著他的臉。
沉默很久之後,她忽然抬起手,用冰涼的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下頜。
那裡有一顆痣,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無聲地笑著,握住她過分蒼白細瘦的腕骨,貼到唇邊親了親,輕聲問:“小語,你在想什麽?告訴我好麽?”
可她只是沉默,眼神裡空無一物。
何霆呈將手心攤平,放到她眼下,用滿分的耐心同她說:“小語,你在想什麽呢?如果你不想說話,就寫在我手心裡,讓我來猜好不好?”

那是一個晴天。
陽光灑進臥室,那麽暖。
那一天,初語在他手心裡寫下了三個字。
一筆一頓,像刻在心底很久很久的名字。

何霆呈的眼裡有無聲的濕氣湧出來。
冬日怎麽會暖呢?一切都不過是他的錯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