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高二結束。
午時停電。
屋外蟬鳴混在夏日輕緩的風聲中,吹進夢裡。
顧千禾踏進初語家的庭院門檻時,恰巧碰見初語母親出門。
他停下腳步,照舊問好:“阿姨,我來找初語。”
蔣黎楨對他態度向來冷淡,視線在他身前稍作停留,輕輕應了聲,便離去。
顧千禾找到初語時,她正趴在鋪滿練習冊的桌前午憩。臥室裡的窗門都敞開著,悶風湧入,挾來惱人的熱意。
女孩睡得昏昏沉沉,俏白粉潤的面頰壓在胳膊上,額前覆著一層薄汗,微微沾濕了絨發,沉靜中倒有些稚氣未脫的青澀可愛。
顧千禾抑不住地揚起嘴角,仔細翻了翻眼前的習題冊,眼見著大片的空白,低歎了聲。
微風中有著清苦泠冽的氣味,像這悶夏白日裡的細雨,也像海霧一樣朦朧。
初語在困頓中睜開眼,看見許久未見的人。他左臂撐在桌前,微側過臉,右手拿著一疊廢舊的草稿紙,輕輕為她扇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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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啦。”初語的嗓音有些輕啞,眸中情緒不深。
顧千禾笑著伸出手,小心擦去她額前的細汗,低聲問道:“想不想我?”
初語默默垂下眼,許久之後,輕而又輕地點了點頭。
他們在暑期,總有會些時日要分離。
初語外婆的生忌在八月,每年這個時候,初語都會隨著母親去申城鄉下呆上小半個月。
顧千禾數著日子等她回家,思念越積越深,睡時,總要與她通上一整夜的電話。
即便不說話,也要聽著她的呼吸入睡。
隨著年歲的增長,他們對彼此的依賴迷戀也變得愈加深重起來。
假期只剩三天。
悶熱之中,顧千禾張臂擁住初語,單手翻看著她的暑期作業,每每到了這時,難免要責怪幾句:“怎麽還有那麽多沒寫?你就算一天只寫兩張,到今天也該做完了。”
“假期前我給你整理的一輪複習重難點筆記,你丟哪裡了?”
初語垂頭怯怯的,從頭至尾都未曾出聲。
顧千禾又氣又惱,卻又拿她沒辦法。只能例行幫她補齊所有的暑期作業。
他永遠也不明白,為什麽初語總要將假期作業拖到最後關頭才肯動筆,也不能明白為何她學什麽都那樣費勁。
明明用了功,到最後卻也只能拿個勉勉強強的成績。
而初語每年從外婆家回來,情緒總會變得很低迷,人也越發地沉默,仿佛置於一種長久的死寂當中。
傍晚時分來了電。
顧千禾隨手擰亮桌前的台燈,昏暖的燈色落下來。女孩又在發呆,剛寫完兩道題,眼神又投去了窗外,看看入夜前的天空,又看看遠處晃動的樹影,總之心思很難集中在課本上。
蔣黎楨推門進來的時候,正看見對門那壞小子在對著自家女兒發火。
筆帽在桌面上連敲多次,話音中含著惱怒:“寫啊,動筆寫。”
初語小小聲地回:“我不會……”
脾氣很壞的男生拿過一旁的筆記本,翻頁的動作很大,指著其中一面紙說:“相同的題型剛講完五分鍾,你還不會?”
女孩不說話,濃長纖軟的睫毛低垂向下,交錯在一起,看著好可憐的樣子。
平時在初語跟前乖順到不像話的男孩此刻實在難以按捺住心底的不耐與悶躁。
況且他在外就是那樣壞的性格,狠戾又傲慢。難以理解常人稍顯遲鈍的思維。
初語見過顧千禾給嘉允輔導功課,十句話有八句都是在吼,到了最後,整條街的住戶都能聽見這對兄妹激情互罵的聲音。
“那我再給你講一遍,你認真聽,別走神,行不行?”
初語捏著筆記本的一角,指尖慌亂地扣了扣紙面,低聲說:“你講題的思路和江琛教的不一樣……”
顧千禾一聽這話立刻火冒三丈,把筆往桌上重重一扔,冷聲道:“那你讓江琛來吧。”
氣氛一時僵持不下,蔣黎楨只好走近,將水果和牛奶放下,俯身靠近初語,摸摸她的臉。
“囡囡,不會寫就不寫了,明天我打電話給你們老師,就說你身體不舒服,功課落了些也沒事的。”
“千禾,你對小語姐姐耐心點。”
兩個小孩都如同負氣般一聲不吭,直到蔣黎楨離開,顧千禾這才回頭看了眼緊閉的房門,悄悄拉住初語的手,握在掌心裡捏了捏,語氣有些哀怨:“你的意思是我不如江琛,對麽?”
初語搖頭。
顧千禾伸手緊緊將初語摟在懷裡,難過道:“你更情願讓江琛給你講題?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初語沉默。
江琛脾氣是很好的,講題思路清晰且慢熱,他那種傻瓜式的教法很適合初語這樣底子不好的學生。
而顧千禾不同,他思維跳躍,天資異於常人,面對遲鈍的學生,很容易顯露出不屑不耐的情緒。
說實話怕他生氣,初語只好撒謊:“你比江琛講得好,你哪裡都比他好。”
顧千禾收緊雙臂,牢牢將初語抱著,悶著頭很久不說話,是有些難過的樣子。
深更將至時,他們才停筆休息。
屋外夜色深謐,一片闃然中有輪胎碾過青石路面的聲響。初語趴在桌前往外看,伸手拽拽顧千禾的衣袖:“你爸回來了。”
“哦。”他聲調冷冷的,隨手收拾起桌面上散亂的課本筆記,眼也不抬一下,說:“我還以為他死在外面了。”
初語有些愣,過了半晌才回過身,牽著顧千禾的手,小心哄著他似的,輕輕道:“阿仔,不要這樣說話。”
他不惱,反倒笑起來,唇角揚起好看的弧度,卻說出最惡劣的話:“我天天盼著,那老東西要真死了,我就拿著錢和嘉允對半分,聽說他這幾年搞房地產賺了不少錢。”
初語困惑不解:“你要那麽多錢做什麽?”
顧千禾垂下眼,答非所問:“他有錢,他只有錢。”
別的東西,即便他想要,也要不來。
初語輕皺起眉,軟聲勸哄他:“顧叔叔要是死了,你就沒有爸爸了。”
顧千禾不在乎:“那種父親有沒有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
他看著初語,頓默幾秒後語氣又再度低軟下來:“我只要有你就夠了。”
初語緊緊牽住他的手,想讓他安心,也想讓他少些難過。
“阿仔,人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了。你不要再說那樣的話,嘉允聽見也會難過的,她那樣喜歡舅舅,白伊阿姨這些年對你也很好。”
像是被戳中痛處。
顧千禾轉過臉,聲音忽然發悶:“我走了,你早點睡吧。”
初語跟著他站起來,走到房門邊,小心去拉他的手:“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沒有。”他的語氣沒有絲毫波動,壓下門把手時,側過臉,對初語說:“晚安。”
腳步聲越來越遠,初語回過神後,跑到露台上。
那夜的月光和風一樣冷,他的身影那樣高,穿過庭院內層層濃重的樹影,好像要與黑暗永遠融在一起。
就在某個瞬間,初語的心被不知名的東西刺得很痛。
前方是暗處的孤島。
他好像一直,都沒有去處。
從小沒有母親的孩子,被打罵著長大,活在旁人的冷眼碎語裡,那麽努力地往前走。
他從來不叫痛的,也很少流淚。每晚睡覺時都把她抱得很緊,像是要拚命擠進她夢裡,想與她日夜都在一起。
初語揉揉眼睛,忽然明白了。
他應該只想聽自己說:“我也只要你。”
–
客廳亮著燈,蔣黎楨看見初語從房內出來,眼神裡有些詫異,問道:“囡囡,你要去哪裡?”
初語下意識地往門後退一步,低聲說:“不…不去哪裡。”
“囡囡,你過來。”
母親朝她招招手,初語便依言走到她跟前。
蔣黎楨的視線凝落在初語身上,細細端量許久,佯似不在意地問著:“你近來是不是在跟千禾交往?”
初語垂目,指尖捏住裙角,怯聲道:“沒有啊……”
蔣黎楨松了口氣,笑意加重了些,抬手摸摸初語的胳膊,提醒她:“最近千禾脾氣不大好,你少去找他玩,要念高三了,他學習那樣拔尖,你也不好總去打擾他的。”
初語有些拘謹地站在原地,臉先熱起來,卻不忘問:“他最近怎麽了?”
“聽講白伊有的生了。”
初語不大懂,發懵似的問:“什麽?”
蔣黎楨看她一眼,說:“白伊懷孕了,千禾看來是又要當哥哥了。”
初語一時反應不過來,僵站在原地,耳邊的聲音也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說來他也是可憐,姆媽從小丟下他,爸爸也不疼不愛的。那樣小的仔仔,每回都被他爸打的鼻青臉腫。”
“我也真是不明白了,老顧那樣疼愛嘉允,怎麽對自己兒子就這樣冷情狠心的呀。”
“前些日子我聽妞妞媽說,老顧和白伊都覺得千禾這個孩子性格太獨,長大了靠不住,想再生一個好好培養。”
“現在倒是開放二胎了,哪像我們以前,生你的時候正是遭罪的年份……”
後來那些話,初語記不太清了。
只記得渾身湧動的血液滯住了,整個人忽然變得很冷。
初語回了房,黑暗中睜著眼,數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直至凌晨時分,她悄悄起床走出門。
夏末晚風中有著植物清馥的氣味,昏暗的燈影靜靜匍匐於夜色之下。
初語走到對門庭院外,望著緊鎖的院門皺眉。
她繞到西巷邊,抬頭就是千禾的臥室。窗口一片漆黑,他應該睡了。
初語怨自己不會爬牆,半晌後鼓起勇氣在地上拾起一粒小石子,朝著千禾臥室的窗台砸過去。
誰知那顆石子半路偏離航道,驟地一聲,砸到隔壁去了。
初語受驚,慌慌蹲下來。
半分鍾後,嘉允臥室的窗戶被推開。
小姑娘怒氣衝衝地看過來,迎著路邊昏黃微弱的燈色,她看見初語抱膝蹲在樹下,一腦門子的怒氣瞬間消散殆盡。
嘉允悄悄推門跑出去,在西巷找到初語。
沒什麽好氣地衝她小聲嘟囔:“你砸我窗戶幹嘛?!我剛睡著,被你吵醒!”
初語看著她,語氣又怯又軟:“我不找你,我找你哥哥。”
驕橫跋扈的小姑娘嘴裡說著煩死了,轉身卻拽過她的手,把人往家裡帶。
兩個女孩輕手輕腳地走上樓,初語對嘉允說謝謝。
嘉允撇撇嘴,不怎麽樂意的樣子。輕輕在她胳膊上擰了一下,警告道:“不許你跟我哥在房間裡面做壞事!”
–
顧千禾醒了,仰躺在床上。
聽見門外有人私語,卻也懶得起身,半昏半醒間,總覺得心裡空得厲害。
月影落在窗前浮動,好似溫存的模樣。
一陣光擠進暗室中,他側過身,看見一個纖瘦的身影推門進來。
以為是嘉允。
他冷冷丟出一句:“滾。”
門被掩上,那身影匿在暗色中,幾不可見地顫了下。
而後聽見那回聲,細軟得像幼貓在叫:“是我。”
顧千禾猛地坐起來,摸黑擰亮床邊那盞閱讀燈。
女孩漂亮疏凈的眉眼被微光照亮,半倚在門框邊,柔柔笑看著他。
他當是夢,心卻軟下來。
“你怎麽來了?”
初語走近,卻沉默了片刻。借著一片昏弱的燈色,她伸手摸向他的臉,指腹微涼,溫柔撫過他細雪般白淨的面頰,還有顴骨下的一道刮傷。
從她家離開時還沒有的傷口,像是被銳器劃過。此刻鮮血也凝成了痂,皮肉綻破。
初語的呼吸有些抖,心口像是被人驟然揪緊似的痛起來:“這裡怎麽了?”
他垂目,避開初語的視線:“沒事,一點擦傷。”
“叔叔又打你了麽?”
顧千禾默了幾秒,應道:“我回來的時候,關門動靜大了點,老畜牲酒喝多了,我跟他頂了幾句嘴,他就拿杯子砸我。”
初語站在原地,渾身的血液都像是被迅速抽空了,蒼白失血的指尖死死緊攥著,心疼得快要死掉。
顧千禾握住她的手,貼覆在心口的位置,又一次問:“寶寶,你怎麽來了?”
初語無聲望住他,柔淨的目光裡滿是無措與心疼。過了很久,她輕輕掀起被角,靠坐在他身旁。猶豫著抬起手,卻又不敢觸碰他的傷口,只細細撫摸他下頜那顆淺淺的血痣。
像凝落在皮膚上的星光,刻進她的靈魂。
長成她心底最深處的迷戀。
女孩的眼神有些癡迷,將他看得,連骨頭都軟掉
初語小聲說:“我不想讓你一個人睡。”
怕他孤單,怕他難過,更害怕他有一天長大,習慣沒有自己的人生。
他們躺下來,初語將臉頰偎伏在他胸口,感受著他的呼吸,如潮水般緩緩湧來,無端讓她感到安寧。
她對他說:“千禾,我也只想要你。
顧千禾輕歎了聲,掌心覆住她纖薄的背骨,聲音變得很低悶:“你有爸媽和哥哥,我卻只有你。”
“初語,我不想呆在這裡了。想去很遠的地方,想一直一直往前走,永遠也不想回來。不想有家,不想結婚生子,哪怕未來什麽都沒有,我也不想再回頭了。”
“可是我離不開你,你前些日子不在,我覺得每一分一秒都好難捱,有時候看見時鍾在轉,就想象是你的心跳和呼吸,想你在身邊,想變成你的影子……”
分離時無盡的思念與渴切,幾乎快要撐碎他的心臟。
初語抱緊他,心忽然間變得很痛。她在光影照不進的角落裡,偷偷掉眼淚。
“那我跟你一起走。”
他的話語零零碎碎,想與她傾訴所有。
“初語,我有時候是真的希望他去死。我不恨他以前打我,我只恨他不把我當作人看。他從小就罵我是畜生,是狗日的雜種。初語,你告訴我,我真是畜生麽?像我這樣,是不是連做人都不配?”
“我恨他,是因為連他都不肯愛我,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愛我。”
後來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沉默。
無聲中,初語感覺有一把鈍刀剖開了她的心臟,痛楚來得猛烈,讓她痛不欲生。
可是那年他們只有十七歲。
沒有預見越走越遠的未來,只有一腔孤勇,抱住了彼此,就當是抱緊了人生的希望。
“初語,你喜歡我好不好?我只要你喜歡我,哪怕只有一點點,一點點就好。”
女孩摸到他眼下的濕意,像夜霧中的水汽,又像即將落雨的前兆。
“好。”初語抱緊他,輕聲反覆地跟他說:“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