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舊時雨

發佈時間: 2024-10-13 16:1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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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7526於2018.08.13 23:20落地返京

當初語打開機門的那一刹,夏夜涼風撲面而來,細細密密的雨絲飄灑進機艙,瞬間掃空這一晚的暄濁煩悶。

飛機降落在遠機位,未對接廊橋,接送乘客的擺渡車已經在下面停穩。

乘務長開好另一側的艙門,嘟噥一句:“怎麽又下雨?”

從早晨7:40的首段飛行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將近16個小時,還不算上乘務員們早起兩小時梳妝去公司簽到開航前準備會的時間。

初語實在是笑不動了,半分逗趣的閑心也拿不出來,隻得對著乘務長輕輕歎口氣。

最後還是強撐著倦意,扯出笑臉,同旅客一一道歉告別。

“怎麽還要自己走下去?你們下雨天也不接廊橋的麽?”

“同一時間別的公司飛機早都起飛了,停機坪上只有你們延誤得最久。”

“就你們公司破事最多,以後再也不買你們X航的機票!”
………

送完旅客,清完機艙,初語這才有了一口喘息的空間。

機組車就停在不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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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雨落得不大,抬眼望去,烏沉沉的夜幕被積雲壓得迫近地面,星光月影是微弱模糊的一丁點兒,映著霧色中飄搖的雨絲,逐漸向四下彌漫開來。

恰是涼風吹動夜雨,倒令這夏日的夜晚難得多了一份宜人清氣。

回程的路上,機組車後座的三位小新乘嘰嘰喳喳地聊著一會兒去哪家夜店聚一波,忙打著電話約人出來喝酒蹦迪,語氣裡的歡愉興奮溢滿整個車廂。

初語靠在前排座位裡,渾身似散了架般酸脹痛麻。她望著眼前消失掠過的街景,望著迷亂的雨絲在玻璃窗上糾作一團,匯聚漫流,最終又被晚風吹散。

她的身體已經是如此倦麻,可腦海中繃緊拉扯了一整夜的意識卻愈加清醒起來,就連後頭那些年輕歡躁的嬉笑聲在她聽來都倍感聒噪。

十幾分鍾後,機組車返回公司基地。那幾個新乘不跟車走,和乘務長打了個招呼後就匆匆離去。

“初語和我走吧,我早上開車來的,順路送你回家。”乘務長起身下車的同時,主動向她開口。

“好啊,謝謝師姐。”

今天這趟航班的乘務長路敏之和初語同在一個乘務分部,飛行時長七八年,卻沒什麽架子,漂亮健談,性格十分直率。

此刻倆人正往公司停車場走,路敏之挽住初語的胳膊就忙著向她大倒苦水:“今天后艙那幾個新乘的業務能力簡直一塌糊塗。內場小姑娘飛了五個月了,過站上餐她居然都不知道要清點一下數量。全程跟個木頭一樣,真不知道現在這些小姑娘腦子裡都裝了些什麽。”

初語默默笑著,嗓音卻極為疲乏,氣息稍顯不足:“都是新乘嘛,帶起來肯定費勁。”

路敏之無謂地嗤了一聲:“帶不動帶不動,現在我一見著那些小菜雞心裡就直打怵。”

深夜公司內的停車場內車輛稀疏,空寂靜謐。路敏之很快找到自己那輛紅色cc,打開後備箱,初語主動將兩人的箱包放置好,輕笑著同她打趣:“我以前很菜的呀,師姐你可不要嫌棄我。”

路敏之笑著白了她一眼,從製服裙身的口袋裡拿出一包煙,轉身靠在車尾,“不介意我先抽一根吧?”

初語偏頭笑笑,同她並肩靠著。

夜色掩蔽下,路敏之左手夾著煙,一點模糊細碎的火星墜在煙尾搖搖欲落。沉默許久後,她忽而眸光一亮,衝初語用力眨了兩下眼,問:“最後一段航程6C那位金卡先生的號碼你要到沒有?”

初語聞之一怔,原先已經消散大半的悶燥暄濁之氣複又卷土重來。她悄悄壓下視線,故作輕松道:“師姐你就饒了我吧,可別再讓我乾那些盡招投訴的事兒了。”

路敏之大笑著靠在她肩頭:“哪就那麽容易被投訴啊,再說了,你那麽美,人也不舍得投訴你呀。”

初語一時無言以對,沉默中不自覺將微顫的左手蜷起,手背輕壓在腿上。

“對了,你家何機長最近飛哪裡?好長時間沒在公司遇見他了。”路敏之彈掉一小截煙灰,隨口問。

初語見她話頭轉得如此快,一顆壓緊的心也瞬間松泛許多,勾起鬢間的碎髮夾在耳後,淡聲道:“霆呈最近紐約駐外。”

這回輪到路敏之愣住,好幾秒後訥訥開口:“妻離子散班?”

初語笑著點點頭。

一根煙燃到末尾,路敏之又問她:“結婚日子定了麽?”

初語的視線始終留在地面散落的煙灰上,語氣倒是從容:“還沒,他父母在國外,要見面可能也得等到來年春節。”

“嗯,日子定了要第一時間通知我呀,我這個媒人可一直等著喝你們的喜酒呢。”

“好啊,定下來就和你說。”

初語租住的小區雲台苑離公司不遠,到了地方她拿好自己的飛行箱,和路敏之囑咐多次路上小心,又目送著她的車順路行遠後,才轉身進入小區。

到家後洗漱護膚完已是凌晨一點,初語拿出手機查看霆呈今晚的航班動態,正點,沒有延誤,飛機大約在六小時後到達紐約。

歸期則是十六天后,所以江湖人稱“妻離子散航班”。

這夜格外寂靜,初語躺了半小時卻毫無睡意。由於工作原因,她這幾年的作息一向不穩,失眠則成為常態。打開床頭的抽屜,入眼便是行行種種,形態各異的助眠藥。早期購入的睡眠軟糖這類產品對她而言,除了多攝入些糖份外幾乎是毫無作用。

於是她直接開了一瓶新的藥片,隨水吞服兩顆。

不過半小時,困意便明顯起來,思緒雖還清晰,眼皮卻沉重得厲害。
也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夜深,霧沉,濃得化不開,不見分毫清明。

聽力范圍內僅剩機艙外發動機的轟鳴鼓噪,初語坐在乘務員座椅上,偏著頭,望不清舷窗的景,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霧鎖雲籠。

然而當她回過頭,看向機艙,卻看見一個年輕的男人,衣著合體且分外出挑,面容卻是模糊不清的。然而清晰可見的則是那雙極冷的眼,烏沉的深眸。他微微翕下眼簾,頹困於頭等座。

今日最後一段航班從申城起航,因暴雨延誤了三個小時。

而彼時艙門已經關上,乘客無法下機,只能留在機艙內等候。

沒有準確起飛時間,乘務長不斷播報繼續延誤的廣播。

面對一眾乘客的指責抱怨,初語隻得埋頭認下,微笑的弧度幾乎是牢牢刻在了她的臉上。

路敏之作為乘務長不放心後艙那幾個小菜鳥,早早趕過去幫忙了,留初語一人獨自處理頭等艙的各項事務。

任何乘客的刁難怒氣她尚且都能遊刃有余地化解,可只有6C座的金卡顧先生。從上機便開始睡覺,加之地面延誤的時間,他整整睡了五個小時。

拒絕用餐,也拒絕與任何人溝通。

無奈在飛機即將下降的時候,初語走過去,低聲喚他,未醒。初語隻好抬手輕碰他的肩膀,惹得他不滿蹙眉,淡淡掀起目光,掃她一眼。

就這一眼,讓初語內心深處的鬱燥騰然升起。

“顧先生您好,我們的飛機即將於半小時後降落在首都機場,地面溫度28攝氏度。我看您全程都在休息,請問現在是否需要用餐?”

即便此刻初語的聲音如同機器一般生硬刻板,但她也極力維持著最後的專業素養。

金卡先生漸漸垂下眼,目光從上至下,最後停留在她的左手,忽然睫根輕輕顫幾下,目光開始變得隱隱有些灼人。

初語順著他眼神的方向看下去,昏暗的機內燈光下,她左手無名指上那枚鑽戒,隱約散射著細弱的微光。

“不用。”他極其冷淡地開口,隨後再度閉眼。

“好的,不打擾您了。”初語的這一聲回話很輕,輕到大概金卡先生都沒能聽見她的聲音。

飛機要下降,初語坐回乘務員座椅,系好安全帶,隻望窗外。

萬家燈火點亮下的京市逐漸浮現,有微弱的暖光從半空中泄進來,卻掩不住她通身的疲倦。

初語閉上眼,再度跌入混沌的思緒中。

是夢,抑或是夢中夢,她都無力去思尋。

“怎麽又下雨?”

不知是誰的聲音,回響在她耳畔。

密絲絲的斜雨打濕女孩十七歲的裙角。

這本該是個潮濕悶熱的夏日傍晚,初起的暮色挾風覆地,然而一場潛人心脾的愜意卻隨著這場細雨席卷而來。

初語很愛落雨天。

任由沁涼的雨絲落在肌膚上,呼吸間暢快享受著雨天的濕氣涼意。

然而不多時,余光卻瞥見一片熟悉的身影,正向她迅速逼近。

此刻空氣陡然凝滯,暢快舒爽的感覺也戛然而止。她奮力跑起來,顧不得汙水四濺,慌忙躲進一處屋簷下,破敗的牆體斑駁不堪,浸滿了霉點髒汙。

她出神凝望遠處。隔著雨幕,路邊那棵洋槐的枝梢沉墜著水珠,落到潮潤的地面,匯積成一灘窄淺的水窪。樹間隱匿的蟬鳴不複鼓噪,而這夏日也終將走到盡頭。

路面光影漸深時,耳後猝然響起一串接連不斷的腳步聲,她甫一回頭,便瞧見那熟悉的面孔,眉頭蹙得更緊。

少年默默收起雨傘,置於一旁的牆壁立好。面不改色地從口袋掏出一面紙巾,隨後蹲下,清峻瘦削的肩胛透過T恤印出清晰可見的骨骼輪廓。

不似初語的濕漉狼狽,他此刻則是渾身乾淨清爽。

少年有著一副不同於亞洲人的峻深面骨,輪廓棱角極為深刻。

眸光很亮,看人的眼神卻分外清傲,如同深冬湖面凜寒難化的積冰,又似劃開夜晝帷幕的那一筆銳利天光。想來應是分外囂張難馴的性格。

然而此刻卻蹲在地上,伸出手,一點一點,替她拭淨小腿上的汙泥。

初語急悶,往後縮回腿。

出言警告:“別碰我!”

少年站起身,面色如常,垂眸片刻後又抬起,含笑定定看著她,嘴唇翕動,輕輕道出第一句話:“恭喜你啊。”

眼前模糊的霧色終被驅散,一團紊亂糾纏的心緒在這夢與現實的間隙中拖曳出沒。

不知是哪裡飄來彌彌漫漫的雨,化作一團濕氣,驟然揉進了初語的眼睛裡,酸得好厲害。

他逆著光,眼底盡是放肆難掩的惡劣。

慢慢逼近的身型似是一片漆黑剪影,爾後只聽見他的聲音,像浮於遙遠的舊夢中,緩緩傳來:“沈初語,訂婚快樂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