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太子這邊其實心情也不大平靜。
剛從江西迴轉來, 太子劉熙覺得自己這一年也應該苦盡甘來。
此番開山引水, 贏得百姓讚譽無數,父皇本應該嘉獎一二。可是父皇雖然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兒不吝言語地誇讚了一番,轉身的功夫,卻將主理六部來年審司的重任,交給了二皇子劉剡。
這審司的職責乃是考核六部一年功績, 更是監督戶部、兵部、工部三司銀兩的呼叫。
按理說這樣的職責, 當是國之重臣協同儲君一起來做,可皇帝卻偏偏將這職責給二皇子。
聖旨頒佈的那一刻, 滿朝的文武心裡都在猜度聖意。而那刀筆吏胡大人向來肚子是藏不住話的, 當場直奏,言明此舉不妥。
可是萬歲爺卻擺出一副心疼兒子的樣子道:「太子舟車勞頓,眼看清減, 朕甚是心疼, 也應該讓國之儲君歇歇了, 胡大人, 如果朕的每道聖旨, 你都要質疑,不如朕的龍椅你來坐可好?」
只這一句話,就讓胡大人誠惶誠恐,只差一點在皇殿裡撞柱明志。
太子自然也是含笑謝父皇的體恤之恩,可是下了殿後, 直氣得胸悶梗喉。
不過太子多年, 養氣功夫了得, 只揮手讓人將尚雲天叫來。
當太子坐在園子的涼亭裡,看尚雲天走來時,不由得有些感嘆——沒想到他當初命人慾除之而後快的書生,卻是個難得的奇人。
想當初,他受了父皇的訓斥,閉府不出。這個候補的小吏尚雲天卻主動找上了門來,表示要效忠於他。
劉熙覺得這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尚雲天是看自己如今不能拿他怎樣,免了被皇上誤以為滅口洩私憤的嫌疑,便上太子府挑釁來了。
劉熙養氣功夫漸長。於是,便耐著性子聽這書生滿嘴的狂言。書生的投名狀,便是預言江西大旱,以及將要發生□□的匪首名單。
太子爺聽著聽著都樂了。這個小吏大約覺得在舞弊案中,他借了琅王的威風,鑿開了太子的船底,掀翻了一船的朝中大吏,便得意忘形,以為他劉熙是個缺心少魂的痴兒,什麼山貓怪獸都收?
他猜這人大約是琅王教唆來的,便暗自決心絕不掉落琅王那狗雜種的陷阱。只耐心聽完瘋瘋癲癲的話後,異常客氣地將尚雲天送出門。
本來這事兒便算過去了,反正這候補小吏不是包藏禍心,就是因為與狀元失之交臂,得了失心瘋。
可是一個月後,江西千里加急的奏摺送至龍案,請聖上定奪。
那奏摺裡所言之匪首人名,與尚雲天所言皆是吻合。
太子那一刻只覺得後脊樑酥酥麻麻,匪夷所思!因為尚雲天在跟他言此事時,江西還沒有□□,甚至乾旱的訊息都未傳至朝廷。就算那楚邪手眼通天,爺不可能窺得這等先機,安排書生來坑他。
從朝上下來,太子冥想一夜,便又找來了尚雲天。
尚雲天又說出了一些未來朝中之事。太子也少了先前戲謔的心情,只等他的話落在地上。
沒隔幾天,一一應驗。
劉熙不得不相信尚雲天之言:他自護城河中被救起後,便開通天眼,知曉未來之事,而這時上蒼與他之歷練——輔佐大沅朝未來的有道明君太子劉熙。
劉熙雖然覺得這位差點成為狀元郎的書生被水泡發了腦子後,如今走的是江湖術士的路數,雲山霧罩的。
可是他說得神準,也不由得不信。
正趕上皇帝委派他去處理江西這個爛糟糟的亂局,劉熙便索性帶了這位候補的小吏一同前往,最後果然在他良計之下,載譽而歸。
至此為止,太子才算是對這人的奇能深信不疑。
是以當尚雲天開口言道讓他在京郊舉辦宴會時,太子立刻吩咐府裡的管事制帖子發散出去。
不過劉熙手下的謀士卻心有顧慮,只覺得這般行事,似乎有些跟琅王對抗太甚之意。
其實劉熙也有此意。他雖然自小便跟楚邪不對盤。可是舞弊案的餘波未平,再經此一回,讓聖上聽見風聲,難免會疑心自己的心眼太窄。
想到這,他笑著對步入亭子裡的尚雲天說出了心中的顧慮。
尚雲天拱手低頭道:「聽聞太子昨夜起,命人溫酒,夜飲二更天。卑職斗膽一問,太子因何事心緒難平,夜不能寐呢?」
太子沒想到這人連自己的起居也如此留心,不由得表情一凜,語氣陰沉道:「尚大人且猜猜看?」
尚雲天看著太子臉色陡變,卻泰然自若,只伸出手指頭蘸取了茶杯裡的水,寫到「黜嫡立庶」。
這下太子臉色依然全變,猛地一拍桌子道:「尚雲天,你好大的膽!」
尚雲天卻在太子的盛怒中往前走了一步,低聲道:「太子居安思危,高瞻遠矚,能輔佐如此賢德主公,此乃臣子幸事。」
太子眯了眯眼,只覺得在朝中浸染多年的老油條都不及這個青澀書生戴高帽的功力,不過怒氣倒是壓了壓問:「若你之言是真的,你覺得那個替位之人是誰?」
尚雲天一早便料到太子會問,只不慌不忙道:「太子真正要防範之人,並非二皇子……而是江東不速之客!」
太子又被說中了心思,最近聖上偏寵二皇子劉剡甚是明顯,怎麼能不叫他起疑心,可是偏偏尚雲天卻說並不是二皇子……他眯了眯眼問:「此言何意?」
尚雲天道:「太子難道不覺得楚邪滿身反骨,生性桀驁不馴嗎?臣此前曾做一夢,夢中此人在太子您即位後,做下大不敬之事……」
劉熙沒有說話,可是瞳孔卻猛地一縮。
尚雲天擡起了頭,尚顯得青澀的英俊面容上,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殺意:「此人不可手握兵權,不然太子您後患無窮!」
太子的身子往身後的藤椅上一倒,腦子裡頓時閃過千萬個念頭,每一個都要把楚邪碎屍萬段。
而瓊娘這邊從茶館回到琅王府後,不多時,琅王便迴轉了王府。
不過他未食午飯,便叫上了瓊娘一起用飯。
此時苦夏,只揀選了院子裡最茂盛的葡萄架下鋪上席子,然後擺放團墊茶桌,王府的廚下聽聞王爺用飯,便準備好了幾樣小菜。
待端上來時,已經換上了細麻長衫的琅王指著一道冷盤說:「這是東夷進宮的一種肉肥的海魚,晒乾後再蒸鍋泡發後,肉質鮮美又不失韌性,本王知你口嬌,特命人備下給你嚐鮮。」
說完便用筷子夾了一大塊放到瓊孃的碗裡。
可是瓊娘自從聽完茶館之言後,便一直吃不下,便先自把那話說給琅王聽。
琅王停了停筷子,便又如常佈菜,又往瓊孃的碗裡填了一顆肉丸子。
「原來是這事兒,看把你急的,一會本王吩咐管家,將宴席改日便好。」
瓊娘卻依然憂心忡忡道:「若只是這般,我哪裡會急?王爺,你究竟是因為什麼得罪了太子,為何他這般有意針對著你,這般行事,難道王爺不擔憂以後會處事艱難嗎?」
琅王淡淡道:「本王為何要擔憂?他現在是太子,還為一言九鼎,自然不能奈何本王。」
還有一句是他未出口的,那就是等到皇帝駕崩時,那也要看登基坐上皇位的是不是他劉熙!
楚邪懶理朝政,原本這天庭的風雲變幻自不干他的事兒。然後從結識了這小娘起,大沅朝的第一散人,卻難得生出了幾許振作之心。
這小娘從柳家本趕出來,又成了商家女子,每天拋頭露面,讓人嘲弄無數。
自己這般閒散下去,就算她嫁入王府,也難叫旁人生出豔羨之心。自己若是勤奮些,讓她領了聖旨在京城裡風光大嫁,這才讓小娘長了臉面,貼補了之前的遺憾。
楚邪生平一向順遂,現如今生出了難得的進取之心,是以掌管了三郡後,才會日以繼夜分外用心。
這也叫先前聽聞過江東王惡名的三郡將帥們深感吃驚,暗道傳言果然不可信。
這位江東少主雖然年輕,但行事頗有老琅王的遺風,與將士同甘共苦,毫無世襲侯爵子弟的架子。
而此時,這位勤勉踏實的王爺,正吃飽喝足,毫無形象可言地癱倒在一個商賈小娘子的腿上,只懶散道:「為了你這小娘,本王多吃了多少的苦頭,整日裡沒個甜的,便全無盼頭,且借了你的纖手,替本王揉揉頭,鬆鬆筋骨可好?」
瓊娘心道:若不知前世,哪裡敢想這等全沒了骨頭的浪蕩子,竟然是敢造反起事的反賊!
不過他肯收斂鋒芒,不與太子唱對臺戲也是好的,若是就此在三郡那裡煞了威風,不成事情,灰溜溜地折返回江東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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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尚雲天的那一句,瓊娘心裡一直隱隱覺得不妥。
她有心提醒琅王,卻不知該怎麼言語。總不能說尚雲天是我前世夫君,他說你前世弒君,今世必得造反。你若想要保命,便得除掉那尚雲天!
且不說琅王會不會相信她這一通瘋言瘋語,單是她教唆琅王殺害朝廷命官一項,又與攛掇琅王造反有何區別?
但是,有一樣是必須做的,那就是她得提醒琅王,尚雲天已經投靠了太子,此人有大才能,絕對與他不善!定要加倍小心。
只是她說得多,可是那琅王似乎全沒聽進的樣子,直叫她心裡又氣又急。
就在這時,盧捲入了王府,琅王囑咐著瓊娘多吃些,不可總茹素,一會他會驗看後,便先起身去了書房。
盧卷也聽聞了太子擺宴一事,不無擔憂地說:「太子的宴席與王爺相撞,雖則王爺敬重太子,取消了早先定下的宴席。可是難免在三郡將帥裡留下太子與王爺不和的印象,只怕王爺你以後難以服眾啊!」
琅王卻心不在焉地道:「用人如下棋,不在多,而在精。明日你且看,有誰在明明收到本王宴會取消的帖子後,依然來到本王府上,這人便堪大用!」
盧卷沉默了一會,領悟了琅王話裡的意思,只豎起了一個拇指道:「若你是皇子,那太子只怕早就被丟在冷宮,悵惘天涼好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