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坦誠
謝凌雲睜開眼, 看向面前的人, 懵懵懂懂。
她不是應該死了嗎?
她嗓子直冒火, 覺得渴得厲害,她張開口,想喝水, 動動嘴唇,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你想喝水嗎?”那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年, 他晃了晃手裡的水囊, “是要喝水麼?”見她久久不回答,他忽然一拍腦袋:“哎呦,我倒給忘了。你現在說不了話。啊, 你既然能睜眼,那肯定也能眨眼。你要是想喝水呢, 就眨一眨眼。你要是不想喝呢, 就眨兩下。行不行?”
謝凌雲毫不猶豫, 眨了眨眼。生怕對方誤會, 她眨一眨眼後,不敢再動, 眼睛一直睜著。
“嘿, 你眼睛真大。”那少年打開水囊, 又晃了一晃,嘖嘖兩聲,“水不多,你勉強喝兩口。”
他小心翼翼將水倒入她口中。
重新擰好水囊後, 他坐在她身邊,看著她:“誒,你叫什麼名字?你也是天辰派的嗎?你知不知道,天辰派死了好些人。不過你真厲害,受這麼重的傷,也還能活著。可惜我醫術不行,現在也不敢亂動你……”
謝凌雲不說話,她也沒法說話。——先前看著自己在練武場練武,被師父誇獎,被師叔打死,都僅僅是在看著。彷彿是一個旁觀者,沒有絲毫的真實感。
而現在她四肢百骸都疼痛無比,倒有些懷念以前的“看戲”狀態了。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哪裡,只知道受了傷,不能說話,不能動彈。她轉轉眼珠,視線所能及的範圍也小的可憐。
不過,聽到天辰派,她能肯定,這是她還是謝凌雲的時候。
她有些恍惚,那麼師叔那一掌究竟有沒有打死她?
她還是在做夢嗎?但是她討厭這夢裡真實的疼痛感。
“我給你喂了一顆靈藥。是我師兄獨門秘製的,不一定能救你性命,但是應該能讓你多撐一會兒。你很孤單吧?我跟你說會兒話吧?”那少年絮絮低語,說個不停,“你知道我是在哪兒發現你的嗎?你知道我來你們天辰派幹什麼嗎……”
“……”
“喂,你別睡啊,你睡醒了,就起不來了……你再撐一會兒。我已經跟我師兄飛鴿傳書了。他很快就會來的。他是聖手神醫,他能救你的……”
正在變聲期的少年,聲音有些嘶啞,並不好聽。
謝凌雲喝了水後,上下眼皮直打架。明明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疼,卻還是想睡過去,睡過去。
她心裡有個聲音在叫囂:“好困,好困,睡吧,睡吧……”
“誒,你不能睡啊,你受這麼重的傷還活著就是奇蹟啊。你必須得活著。我師父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好好活著,我讓我師兄救你。再不行,我讓我師兄娶你……你都吃了我的靈藥了,你不能死……我師兄叫紀恆,他人可好了……”
謝凌雲隱約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紀恆……麼?
她動動嘴唇,想笑一笑。身為謝芸的十多年的記憶洶湧而至。紀恆,是她丈夫啊。
“紀……恆……”
“我在。”
幾乎是一瞬間,她就聽到了紀恆那熟悉的聲音。她的手被人緊緊握住。
“阿芸,我在。”
霎時間,謝凌雲腦海一片空白,兩世記憶混在一起,她倏忽睜開眼,看向熟悉的幔帳,以及熟悉的面孔。
紀恆就在她身側,他容顏憔悴,一臉擔憂地看著她。
謝凌雲腦袋混混沌沌,輕輕說了一句:“是你師弟要你來娶我的嗎?”
“什麼?!”紀恆一驚。
阿芸生產後脫力,昏睡了好幾日。期間太醫用了不少方法都沒讓她醒過來。他守在她身邊,聽她在睡夢中呢喃他的名字。
她醒過來了,他心中歡喜無限。然而她醒來的第一句話卻讓他聽不明白。
謝凌雲又低低地重複了一遍:“是你師弟要你來娶我嗎?”
紀恆這回聽明白了,可他哪裡來的師弟?他要娶她,是他自己的主意,跟旁人又有什麼關係?
不過此刻皇后娘娘醒來,宮人早喚了在外守候的太醫來診脈。
紀恆站在一側,聽阿芸身體無大礙,才悄然鬆一口氣。他輕聲問妻子:“阿芸,你要不要看看孩子?”
謝凌雲於太醫診脈之際慢慢恢復了意識,她為自己醒來時說的第一句話而羞愧。想到孩子,她精神一震,點了點頭:“好。”
她已經有孩子了呢。
很快有奶娘抱了小皇子過來。
謝凌雲坐起來,伸手就要去抱。紀恆忙拿了引枕給她墊著,輕聲道:“你小心一些。”
第一回抱了孩子在懷中,這感覺對謝凌雲而言,甚是新奇。
她竟然有了孩子,這是她的孩子。
“你瞧,他的眼睛像你……嘴巴像我。”紀恆也坐在她身側,手臂一伸,像是把他們母子攬進了懷中。
謝凌雲看不出孩子五官更像誰些,只是這個小小的人兒在她眼中可愛極了,怎麼看都看不夠。
她也不看紀恆,只輕聲說了一句:“嗯。”
她看著孩子,紀恆看著她。
紀恆忽道:“對了,父皇說,這孩子小名叫天天就挺好的……”
但是叫辰辰就不大合適了。紀恆的長兄,如今已成庶人的紀忱同辰諧音,即使是乳名,父皇也不會願意。
聽他這麼一說,謝凌雲倒想起來了。她想起之前同紀恆討論過孩子的乳名,也想起自己前世種種以及那些真假難辨的夢。
見妻子神情恍惚,紀恆微微一怔,忙問:“怎麼了?你不喜歡?”
謝凌雲搖了搖頭:“沒有。”她遲疑了一下,輕聲說道:“紀恆,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嗯,好啊。”紀恆點頭。
奶娘將睡熟的天天抱走,紀恆揮手讓宮人退下。
謝凌雲這才緩緩說道:“紀恆,我方才,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嗯?什麼夢?”紀恆好奇,是什麼夢能讓她呢喃他的名字。
妻子的神情有些異樣,她眼神幽深,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向遠方。紀恆不大喜歡這樣的感覺,他笑一笑,試圖調節一下氣氛:“難道你夢到九天玄女娘娘教你功夫?”
謝凌雲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不是。是學功夫,但不是九天玄女娘娘……紀恆,我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訴你……”
紀恆神情一凜:“什麼?!”
不等妻子開口,他就又道:“其實,你不想說也沒事的。你不用為難自己。”
他一直知道她有秘密,她不說,他也就不問。不是不好奇,只是他怕兩人會因此生嫌隙。
謝凌雲笑了笑 :“不為難。我既然想告訴你,那就沒什麼為難的。只是……”她聲音漸低,“紀恆,我把秘密告訴你,你得給我保密。”
紀恆一笑:“那是自然。”
她想說,他當然洗耳恭聽。既是秘密,他肯定不會告訴別人。
謝凌雲定了定神,給自己添了些勇氣,才慢悠悠道:“我想我可能有我上輩子的記憶……”
紀恆向來是不信鬼神的,對前世輪迴之語也不放在心上。聽妻子說這麼一句時,他臉上猶掛著清淺的笑意,彷彿在聽一個神奇故事。
——他還記得他先時看到的《鏗鏘紅顏》,說阿芸是九天玄女的弟子。
謝凌雲瞧他一眼,續道:“那是一個叫大興的朝代,官府的掌控力不大,江湖裡有門派,有世家,影響都很大。紀恆,你可能不知道什麼是江湖。我自小長在一個叫天辰派的門派裡……”
再次聽到“天辰派”,紀恆神色微變,微微有些異樣。他還記得那些舊事。
謝凌雲又道:“我是個孤兒,被我師父撿了回去,他教我武藝,對我很好。對了,紀恆,我那時也姓謝,名字是凌雲……”
紀恆心裡一咯噔,武藝、凌雲……
謝凌雲說的不多,只簡單說了一下前世,解釋了自己為什麼會武功,其餘的並未多說。甚至是自己的死,都沒有提及。
而紀恆心裡卻是思緒萬千。他一時想到先前種種疑點這回皆可解釋,一時想到那次在西山泉邊,她講的故事。他忽然福至心靈,顫聲問:“是給人打死的麼?”
“什麼?”謝凌雲愣了愣,自嘲一笑,“啊……是,是給人打死的。”她覷著紀恆神色,看他目露疼惜之色,心中一暖,伸手握了紀恆的手,慢悠悠道:“當然,也有可能不是……”
“嗯?”紀恆不解。
謝凌雲低聲道:“我可能差一點,就能看見你了。”
就差那麼一點點。
紀恆皺眉:“什麼意思?”
謝凌雲只笑了一笑,並不解釋。她都搞不懂的事情,又怎麼能向他解釋明白?
“紀恆,像夢一樣。那些事現在想想,就像夢一樣……”謝凌雲輕聲說著。
身為謝芸這十多年,她都有種莫名的游離感,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幻。比起謝芸,她更願意以謝凌雲自居。
這回生產,鬼門關走一遭,又做了一個半真半假的夢,她開始打算把前世的記憶當成一個美好而久遠的夢。
這是她第一回說出自己的秘密,可能也是最後一次。原本她以為這很難說出口,沒想到真正講出來後,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她對紀恆說:“你若信了呢,就信。若不信呢,就當成是一個奇怪的故事好了……”
紀恆卻抱了她,將頭抵在她肩窩,輕聲道:“真也好,夢也罷,我都和你一處……”
老實說,不管那是不是前世,對他來說,區別不大。只不過,她講述那些,讓他對她多了些瞭解。
她為什麼會武功,她為什麼跟別人不一樣……
——對謝凌雲的話,紀恆基本上是相信的。因為她很少騙他,這種事情,她也沒有騙他的必要。
可是,不管她是謝芸,還是謝凌雲,這輩子她都是他的妻子,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秘密說出來後,謝凌雲心裡輕鬆了不少。她摸一摸紀恆的頭,笑道:“不過,說起來,我也做過其他的夢。”
“嗯?”紀恆抬頭,“什麼?”
謝凌雲笑嘻嘻的,乾脆說起之前做的稀奇古怪的夢:“我夢見我師父沒死,我也沒死。我師父說給我安排了一樁親事,我不願意,就收拾了行囊,偷偷溜下山。對了,我是女扮男裝的,我還救了一個人。你猜那個人是誰?”
“誰?”紀恆很配合。
“哈哈,那個男扮女裝的人,跟你長的一模一樣啊,還說非要以身相許,嚇死我了……”
紀恆有些想笑,卻肅了神色:“怎麼?我要以身相許,你還覺得很可怕?要嚇死了?”
“不是,不是,那不是做夢麼……”謝凌雲連忙擺手。而且,重點是男扮女裝啊。
紀恆哼了一聲:“做夢也不該這樣。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哦,那我下回做夢時,就夢見我死乞白賴非要嫁你不可。”謝凌雲這會兒來了精神。
紀恆很滿意,點了點頭:“這還差不多。”
……
在聽這個夢之前,紀恆對阿芸所講的前世還信了八.九分。聽完她的夢後,他內心深處,更願意相信那是她做的夢了。
不過,還是那句話,真也好,夢也好,對他們的影響都不大。
他只知道,她是他的阿芸。
紀恆發現,阿芸在講了她的秘密後,對他更加親近了,毫無隔閡,毫無保留。這讓他很歡喜。
謝凌雲生下孩子後,母親薛氏進宮探望。謝凌雲看見母親,心裡高興:“阿娘,我好想你啊。”
薛氏卻道:“都是做母親的人了,還說這話。”她本來是要行國禮的,可是女兒這話讓她一時之間把原本的想法拋到了腦後。
謝凌雲一笑:“別說做母親,就是做了祖母,這話也說得。難道做了母親,就不是阿娘的女兒了麼?”
薛氏笑著搖頭,終究是沒再反駁。
奶娘抱了小皇子來,薛氏親自抱了外孫,胸腔中溢滿慈愛之情,她對女兒說道:“他像你少一些,估計是更像陛下了。”
謝凌雲下意識否認:“也不是,天天眼睛像我。”可惜天天現在睡得熟,眼睛緊閉著,無法證明她的話。
薛氏瞧她一眼,沒有同她爭辯。
謝凌雲又道:“天天性子好,不哭也不鬧。帶著很省心,這點也像我。”
她聽說紀恆小時候脾氣大的很,經常哭鬧不止。還好天天不像他。天天這孩子,餓了就吃,吃飽就睡。
薛氏故意道:“呦呦,也不知羞,你哪裡性子好了?你小時候的事情你知道?”
謝凌雲笑了笑,沒告訴阿娘。她小時候的事情,她還真知道。
怕擾了天天睡覺,謝凌雲教奶娘將天天抱走。
薛氏這才輕聲細語問起女兒近況,互道別離之情。
看著女兒,薛氏心中感嘆,阿芸生了孩子,眉目間的稚氣終於褪去,說話行事也較之前沉穩。興許真的是長大了吧。
說起來,這孩子的確是命好。因著會武功,進了東宮,做了太子妃,後來又成為皇后。出格的事情沒少做,卻一直有人護著。
薛氏輕嘆一聲:“阿芸,陛下待你好,你切不可恃寵而驕。人吶,要知足。”
她心想,阿芸如今貴為皇后,又生下嫡長子,只要不做太過分的事情,就能一世無憂。怕只怕,人心不足。她自然知道阿芸的性子,但她還是不能全然放心。
謝凌雲覺得奇怪,口中卻道:“阿娘不用擔心。我有分寸的。”
恃寵而驕是什麼?她並不認為紀恆對她的感情是帝王恩寵。比起書上所說的帝后和諧,她覺得他們更像是平凡的夫妻。——或許還不一樣,就目前而言,紀恆沒有別的女人。
薛氏看著女兒,幾次欲言又止,終是開口說道:“阿芸,還有一樁事,是關於謝萱的親事。”
“嗯?”謝凌雲一愣,“她的親事怎麼了?”
她記得謝萱當日請了休書,自行下堂,就住在忠靖侯府。有人來提親麼?
謝凌雲想了想:“若是有合適的,她也願意的話,就再嫁吧。她也年輕,沒必要就這麼守一輩子……”
她成親後,在宮裡,後來又曾上戰場,教人武藝……如今生了孩子,一些舊事,似乎都變得不值一提了。
謝萱當初不甘不願嫁到孫家,想盡辦法要逃離。如今若是有別的路,那未嘗不能試一試。
薛氏一陣躊躇,輕聲道:“的確是這麼個理兒,只是這其中又有一樁難事。這兩年,也有幾戶人家來求娶,其中也有還不錯的。可她都不大願意……”
謝凌雲好奇:“都是誰家的?”
“你不知道,那陳老二家裡、還有高家……”薛氏說了幾戶人家,“可她都不願意的。她眼界高,這個看不上,那個也看不上……”
謝凌雲“唔”了一聲:“這事不好勉強的,總歸要她也願意的。”
她還記得謝萱兩次絕食拒婚。
“阿娘就不要管了。”謝凌雲道,“可能是她的緣分還沒到吧。”
薛氏動動唇,半晌點了點頭:“嗯。”
——原本她還想過,讓阿芸下旨指個婚事就是了,最好指給陳家。因為當年謝律隨便定下的陳家和謝家的婚事如今還盤亙在她心頭,教她不安。別人倒也罷了,讓兒還小呢。
但是看阿芸的反應,好像不想插手此事。她也就不好再提起。
罷了,罷了,左右陳二老爺年紀大了,恐怕也生不了女兒了。
至於謝萱,忠靖侯府家大業大,還是能養得起她的。
薛氏略坐一坐後離去。
晚間,紀恆問謝凌云:“正月初一,要命婦覲見麼?”
謝凌雲一怔,心說紀恆登基第一年,即將改元,正月初一命婦覲見,確實是大事。
“不過,你屆時剛出月子,也不知道身體怎麼樣。”紀恆給自己倒了杯茶,繼續說道,“其實,有些祖宗留下的規矩,也不是非要遵守不可。你要是不耐煩見她們,今年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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