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恩賜
等回到宮中, 已然是臨近巳時了。
秦珩自去沐浴休息,而秦珣則略一休息後, 繼續處理公務。
晚間兩人共用晚膳, 秦珣留神瑤瑤神色, 看她沐浴過後臉龐白裡透紅,神態安詳, 幷無任何异樣,他略鬆一口氣。
殘羹撤下去後, 兩人如往常一樣, 一個忙公事,一個自己在那裡寫寫畫畫。
秦珩低著頭, 手執筆, 狀似極爲專注,然而若仔細看, 就會發現, 她根本就是在出神。
她明明决定了不再去想,可是一安靜下來,還是忍不住想到武安侯身上去。
殿內安安靜靜,忽然一聲燭花爆響的聲音, 教她一激靈, 瞬間回過神來。一低頭,看到紙上留下的斑斑墨痕,她尷尬一笑,略一思忖, 她乾脆提筆添了幾句,將墨痕化成墨竹,倒也勉强看得。
秦珣聽到她這邊的動靜,放下手裡的筆,含笑問道:「怎麽了?」
秦珩輕輕「唔」了一聲,隨手指了指兒臂粗細的蠟燭:「燭花爆了。」
「燭花爆,喜事到。」秦珣隨口道,「興許是有什麽喜事。」
「能有什麽喜事?」秦珩扁了扁嘴,心說,哦,也算是有喜事的。她今日不是知道親爹是誰了嗎?
一想到此事,她又有些悵然了。
孟師傅是她生父,怎麽偏偏是他。
秦珣笑笑,故意道:「怎麽不能有喜事?明日昭告天下,說皇上擇日大婚,算不算普天同慶的喜事?」
瞥了他一眼,秦珩擺手:「別,可別……不成不成。」
她唬了一跳,她覺得現在狀態蠻好的,再進一步的話,太快了,真的太快了。
「爲什麽不成?我這裡可是有證據的。是誰當時白紙黑字寫著,要報答我情意來著?」秦珣說著起身,向她走來。
「皇上!」秦珣還未到她跟前,就聽到阿武刻意提高了的聲音。
阿武向來乖覺,自柳姑娘進宮以來,晚間他很少在皇帝跟前留人。他也叮囑過宮人太監,若無要事,不要去打擾。
秦珣微怔,當即站直身體,嚴肅了面容:「有事?」
阿武面露難色,他瞧了秦珩一眼,略一猶豫後,將心一橫,小聲道:「秋霜教人報訊,說是別院那邊那位今夜生了……」
他小心看著秦珩,覺得這事真不好說,他很清楚別院那位是先前的太子及其妻子丁氏,但是當著柳姑娘的面,他又不能說的太直白。——畢竟在世人眼中,先太子夫婦都已經是死人了。
可是他轉念一想,這樣似乎也不對啊。他巴巴地趕過來告訴皇上,別院那位生了,怎麽聽著怎麽像是皇帝在外邊養的女人有了私孩子?
於是,阿武又補充了一句:「他們夫妻倆很感激皇上……」
秦珣點頭:「朕知道了。」他揮一揮手:「你先下去吧。」
「是。」阿武施了一禮,連忙退下。
待其走後,秦珩才悄聲問:「別院那位,說的是皇嫂麽?皇嫂生了?」
她年前隨著皇兄一同去見過秦璋夫婦,心說,算算日子,也差不多是到生産的時候了。
秦珣點頭:「嗯。」他想起一事,看著她,似笑非笑:「秋霜一直在別院,想不想見見她?」
秋霜這個名字,秦珩可不陌生。她猶記得皇兄剛把秋霜找過來看著她的第一日,她就支開了秋霜,悄悄溜掉了。
重逢以後,她只見到了小蝶,幷未再見到秋霜。——那日去看望秦璋夫婦時,也未曾瞧見。對她當日逃走之事,皇兄沒再多提。今天乍然提到秋霜,她心裡悄然生出一些不自在來。
她正色道:「既然她另有要事在身,還是不見吧。」笑了一笑,她又續道:「什麽時候,去看小侄兒了,再見她也不遲。」
兩人胡亂說些閒話,看時候不早了,才各自前去休息。
秦珣待秦珩走後,叫了阿武進來,細細詢問。
阿武忙道:「回皇上,二太太自今日辰時開始發動,産婆說是難産,直到今夜酉時一刻,才生下一個六斤六兩重的女嬰……」
對於如何稱呼前太子妃,他猶豫了很久,終於找到了這麽一個稱呼。
「難産?」秦珣皺眉,「怎麽是難産?」
他心說六斤六兩,也不算大啊。
「皇上有所不知。」阿武道,「産婆說是胎位不正,好不容易才生出來的。而且……」他頓了一頓,小心看著皇上的神色,略微降低了聲音,「大夫說,二太太這次傷了身體。以後恐怕很難,很難再……」
他聲音漸低,沒再說下去。
秦珣聽出了他話中的未盡之意,沉默了一瞬,方道:「朕知道了。」
阿武施了一禮,小心退了下去。
二月二十六,夜。
秦璋聽大夫一臉遺憾的說「尊夫人傷了身體,只怕日後子嗣上會有些艱難」時,他內心極爲平靜,他點一點頭,輕聲道:「子嗣也就罷了,這看緣分,是天意。大夫說,傷了身體,却不知道該如何調養。還請大夫開個方子……」
他心下暗嘆,竟莫名的有些釋然。他想,或許這真是天意。母后給父皇下藥,要絕其子嗣,如今天道輪回,只怕是要應在他身上了。
「調養倒是可以,只是……」大夫搖了搖頭,「只是尊夫人子嗣上到底是緣淺。」他又安慰秦璋:「不過也沒什麽,多納幾房姬妾也就是了。再不行,就過繼一個侄子……」
秦璋失笑,他搖了搖頭:「大夫誤會了。我說的調養身體,是想讓內子身體康健一些……」
多納幾房姬妾麽?他現下是什麽身份?還納什麽小?至於過繼侄子,莫說他如今還沒有侄子,即使有,那也不是他能過繼的。
比起夫妻離世,在陰曹地府相聚,他們還能活著,還能有女兒,已經是老天的恩賜了。——不,或許應該說是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那位的恩賜。
大夫微微一楞,點頭道:「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看著大夫寫藥方抓藥。待一切事宜處理好,已經是深夜了。
丁如玉生産後體弱,昏睡了一陣,剛剛清醒。得知自己生的是女兒,她莫名鬆了口氣。
這個時候,她生的是女兒,會少很多麻煩。——新帝對他們寬仁,饒了他們性命,對他們子女是何態度却不得而知。他們現在的處境,女兒會比兒子安全很多。
她看著自己的女兒,皺巴巴的,像個紅彤彤的猴子。明明一點都不好看,可她心裡仍是充滿了憐愛之情。
這是她的女兒,是她十月懷胎、掙扎了多個時辰,才生下來的女兒。
教她如何不愛她?!
秦璋站在她床側,溫聲道:「玉兒,你辛苦了。」
不知道爲什麽,丁如玉竟然有些想笑:「這算什麽辛苦?不辛苦的。我還想著以後再給相公生幾個孩子,好陪著她長大。」
秦璋笑容微微一滯,很快又恢復如常:「嗯。這孩子重六斤六兩,小名就叫六六如何?」
「啊?」丁如玉楞了楞,「六六嗎?」她皺了皺眉:「六六就六六吧,怪怪的。」
「有麽?我覺得挺好。」秦璋隨口答道。他低了頭,去看繈褓中的女兒,一時竟移不開視綫。
他想,有妻有女,這一生足矣。
當初秦璋同秦珣說定的是,因爲妻子懷有身孕,不能奔波,待妻子生産之後,就遠離京城,避世而居。如今丁如玉已經生産,秦璋思及舊事,就修書一封,托別院中秦珣的人呈給秦珣,他自己則在等待著新帝的回復。
秦珣次日看到秦璋的書信,掃了一遍,先擱到了一邊。丁氏剛剛生産,這個時候肯定也不宜奔波。
從皇帝的身份出發,將秦璋留在京城,天子脚下,省去不少事端。但這樣,也有不妥之處,秦璋居住在別院,如同被軟禁一般。京城大,識得秦璋的人不少,焉知不會遇到,認出其身份。
倒不如讓其携妻女遠遁。
秦珣如今急著解决的是另一樁事情。
他剛下了朝,就得知武安侯孟越求見。
武安侯很少進宮,秦珣心知他此行是想見瑤瑤。
秦珣在御書房見了武安侯。
武安侯神色憔悴,施了一禮後,直接就問:「皇上,她想的怎麽樣了?」
秦珣挑眉:「師父急什麽?她既然想好好想一想,那就讓她想。這才一夜,師父就等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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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武安侯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過,但很快,他又點了點頭,「是,不能急,不能急。我讓她娘等了一輩子,讓她等了十六年。我多等兩日,也是使得的。」
聽他這話凄楚,秦珣心下一嘆:「師父且回去吧。既然讓她想,就多給她一些時間。」
「那,臣能見見她嗎?」武安侯小心翼翼地問。
秦珣搖頭:「這恐怕不行。」
武安侯眼中的失望越來越重,他輕嘆一聲,啞聲道:「是,是……」他自懷中緩緩掏出一物,「這是我做的小玩意,皇上能不能代我轉交給她?」
秦珣瞧了一眼,見那是個用細草編成的兔子。他挑眉:「倒也精緻。」
「胡亂做的,她不是屬兔子麽?」武安侯笑了笑。
秦珣伸手接過:「好,師父有心了,朕會幫忙轉交的。」
武安侯點頭,施了一禮後,一瘸一拐離去。
秦珣轉了轉細草編織成的兔子,輕輕搖了搖頭。
他想了想,到底是把這只「兔子」交給了秦珩,又轉告了武安侯的話。
瑤瑤低眉垂目,默不做聲。
秦珣心中充滿愛憐之意,他輕聲道:「別爲難自己,按你自己的心意來就行。」
「嗯。」秦珩抬頭,衝他一笑,口中說著,「這種草兔子,我自己也會編的。」
她將「兔子」隨手放在了一邊,笑嘻嘻道:「哥哥,咱們何時去看小侄兒?」
秦珣見她轉了話題,他也不提方才之事:「不是小侄兒,是小侄女。」他一笑:「據說六斤六兩,小名叫六六。」
「六六?」秦珩輕笑:「真是個有趣的名字。」
她心說,是個姑娘呢,是姑娘挺好的。
兩人略說了會兒話,秦珩思忖著皇兄有公務要忙,就催著他自去忙自己的。她笑道:「我也有事呢。」
待秦珣離開後,秦珩嘆一口氣,拿起方才被她隨手放置到一邊的「兔子」,揚了手想扔掉,但是終究是沒能脫手。她尋了一個匣子,小心放了進去。
她回想著武安侯孟越的模樣,盯著那只活靈活現的「兔子」,她盯得眼睛發澀,輕聲道:「什麽嘛,不就是一只草兔子,有什麽稀罕的?還巴巴地送過來!」
可偏生她不捨得扔。
這是她親生的爹,給的她第一個東西。
她乾脆合上匣子,叫了小蝶,出門走走。
秦珩自進宮以來,大多數時候都待在章華宮。皇兄從未禁止過她出門,可她自己不大想出去。一來這是她熟悉的地方,她在此地很安全。二來她這張臉,宮裡不少人都認識,她懶得出門,不想惹麻煩。
早春二月,柳樹發了新芽,春的氣息已經到來。
秦珩同小蝶一邊走著,一邊尋找春景。她自小活得艱難,很少像現在這樣,單純地欣賞風景。如今她無性命之虞,看天空,看白雲,看宮殿,看花草……看什麽都覺得好看,讓人心曠神怡。
遠處有人經過,秦珩掃了一眼,拉了小蝶躲在一旁。她心說,不是膽怯,就是不想惹事。
然而那邊已有人眼尖看到了她。
那是一隊送膳的太監。其中一個無意間一瞥,登時瞪大了眼睛:「殿,殿……」
這個太監是當日的章華宮舊人山薑。四殿下殞命荊棘崖,章華宮的舊人四散。掬月當時提出回青州老家,而山姜是太監,年紀輕輕自然不會回鄉。秦珣幫忙,把他安排在了禦膳房。山薑老實,在禦膳房與人爲善,過得還不錯。
後來新帝登基,以章華宮爲寢宮,曾召章華宮舊人。偏生這山薑想著,覺得與其回老地方伺候新主子,還不如就留在剛混熟的禦膳房。於是,他謝了皇帝恩德,繼續留在了禦膳房。
今日太皇太后傳膳,禦膳房總管隨手一指,讓他去送膳。他跟在隊伍裡,悄悄張望,竟然瞧見了一張讓他幾乎魂飛魄散的臉。
大白天的,見鬼了!
膽小的山薑差點摔掉自己手裡端著的膳食,他定了定神,又悄悄望去。咦,看錯了呢,這是個女的,不是殿下。
他舒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遺憾。唉,四殿下走後,連到他夢裡來托夢都不曾。是不是殿下自忖死相難看,怕嚇著了他?
山薑在隊伍中走著,忍不住又悄悄看去,真像啊,真像。
看她的衣裳打扮,不像是宮人,可她又不是先帝的妃嬪,她是誰呢?
待他們一行走後,秦珩才道:「咱們回吧,小蝶,都有人傳膳了。」
小蝶應著,同秦珩離去。
「姑娘,方才有個太監,啊,不,公公,好像在看你。」小蝶小聲道。
「嗯?」秦珩一笑,幷不在意,「大約是瞧著我眼熟吧。」
她做了女子裝扮後,每日又略微修飾,跟先時做男子打扮時,頂多只有七八分相像。又有男女之別,除非對她極爲熟悉,不然不會認出她曾是四皇子。
她想,認出了也無所謂。現在皇兄是皇帝,除了他,又有誰能難爲她呢?
自從武安侯知道瑤瑤是他女兒之後,他日日進宮,想知道她可曾想好了,無一次空手而至。有時是首飾,有時是玉佩,有時是街面上的小玩意兒……
到得第五日上,秦珩看著秦珣轉交的雕像,輕聲道:「哥哥,你告訴他,叫他不必再天天來了,就說我說的。」
武安侯腿脚不好,除了是她父親,還是她授業恩師。前幾日下了雨,他腿上有舊傷,可能還會復發,真沒必要天天拄著手杖進宮來給她送小玩意兒。
「嗯?」秦珣挑眉,「好。」
「算了,我自己跟他說吧。」秦珩心說,教人傳話,總歸是不太好。就跟她連他的面都不想見一樣。
等武安侯再來時,秦珩去見他。
一看見秦珩,武安侯的眼睛就亮了:「瑤瑤,你,你肯見我啦?」
他眼中的光亮刺得秦珩有些不自在。她咳嗽一聲:「我從沒說不見你。你是我師父,又……」
又是她親爹。
武安侯眼中的光亮黯淡了。
「你腿脚不好,不用天天進宮,就爲了給我送些東西。沒必要,真的。」秦珩輕聲道,「你回去吧。」
「那你,你想的怎麽樣了?」武安侯小聲問,眼中的期冀隱約可見,「你願意認我了嗎?」
秦珩沒有回答,他的熱切,讓她有些無措。
武安侯心頭一陣失望,但很快,他念頭一轉,又欣喜起來。她特意來見他,叮囑他注意腿脚,不要進宮,不就是內心深處還是很在乎他,願意認他的意思麽?
她心裡是有他這個爹的吧?
這麽一想,他心中喜意頓生。他想,只要她相信了,心軟了,那相認是早晚的事情。畢竟血緣斬不斷,天下還真有不認父親的女兒麽?
他想,這幾天,是他魔怔了。他說了給她時間想想,却天天來找她。這才五六日,是他急了一些。
武安侯心頭歡喜,連聲道:「我不催你,你慢慢想,慢慢想……」
秦珩瞧了他一眼,心裡驀地一軟,低聲道:「你腿脚有舊傷,回去注意一些。」
武安侯點頭:「嗯,嗯……」
他又待在這裡,看了她好一會兒。看她露出疲態,他才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你好好保重……」
「嗯,你,你也保重。」
武安侯思忖著,宮裡畢竟不是久待的地方,他的女兒,還是該在武安侯府才對。她是武安侯府的大小姐。她叫瑤瑤,那她的閨名就是孟瑤。
嗯,很好,很好。
不過,有一點很不好。她住在宮裡,聽皇上的意思,似是要立她爲後。這怎麽行?她母親就是鬱鬱寡歡,死在了皇宮裡。她不能把一生也葬送在皇宮中?只是皇帝態度甚是堅决,又分明是情根深種的樣子。要想讓皇帝收回成命,可不大容易……
武安侯一時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遺憾,又是擔憂……
見他離去,秦珩心頭莫名一陣酸澀,那聲「爹」終是沒有喊出口。她深吸一口氣,轉回了章華宮。
三月裡,京城出了一樁大事。
先帝長子,新帝的長兄,蜀王秦琚在家中,失手捅傷了自己的生母羅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