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父親
一個深宮裡的妃子, 一個曾在疆場殺敵的武將, 能有什麽牽扯?
武安侯聞言睜開眼睛, 直直地看向秦珩,他的雙眼中有太多的情緒:震驚、喜悅、愧疚、茫然……
然而秦珩却避開了她的視綫,幷不與他目光相接。她抬頭用眼神詢問皇兄,希望他能告訴她,這不是真的,是她聽錯了。
秦珣亦是不可置信,不過瑤瑤的這個問題,他還是能回答的。他低聲道:「他說的確實是你母妃。」他輕咳一聲,轉向武安侯:「侯爺先起來說話。」
武安侯借著手杖,緩緩站起。從頭到尾,他的視綫一直粘在秦珩身上:「孩子……」
秦珩給他瞧得不自在,她後退一步,一臉的不可置信:「你方才說,我母妃和你有婚約?」
若母妃之前真有婚約,怎會輕易進宮?若是父皇極力想要蘇家女兒進宮的話,同樣是已有婚約的蘇二小姐和蘇三小姐。父皇會放著自己心儀的三小姐不要,而要同樣有婚約, 却不中意的蘇二小姐?
這說法她可不大相信。
武安侯嘴唇翕動,聲音嘶啞:「是我們兩人定下的婚約, 算是私定終身。」
秦珩「哦」了一聲:「私定終身啊……」
「我二人陰差陽錯,互許了終身。」武安侯依靠手杖而立,輕嘆一聲, 緩緩說道,「那時邊關有外敵進犯。我想著待我去疆場拼殺一番,拼個功勛,也好娶她進門。只是我沒想到她進了宮,也沒想到她生下的孩子,是我的……」
「什麽是陰差陽錯,互許終身?」秦珩輕聲問。
武安侯的臉竟然紅了:「這……」
見他爲難,秦珩也不追問,而是改了話題:「你是說,你是我爹?你有什麽證據麽?」
秦珩初時震驚,待聽他說出「沒想到她生下的孩子,是我的……」時,竟然鎮定下來。她前段時日,一直很想知道自己如果不是父皇親生的,那生父是誰。可是,當武安侯當面告訴她,他是她父親時,她心裡非但沒有喜悅,反而充滿了茫然、懷疑和不安。
怎麽會是他呢?比起父親可能是一個她認識多年的人,她更希望她的父親,她從不認識。
過去十多年,她過得幷不容易,曾遺憾自己生在皇家,所以要步步小心。後來得知不是,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但是,她的父親怎麽會是他呢?爲什麽是他呢?
「你的生辰是臘月二十七。」武安侯啞聲道,「弘啓元年的臘月二十七……」
秦珩點頭:「是啊,沒錯。」她稍微停頓了一下,續道:「不過,我有一點不大明白,我很小的時候,你就知道我的生辰,可你從來沒懷疑過我是你兒子。」
「是,我以爲你是早産……」武安侯澀然,「皇家的血脉,怎麽可能有差錯?」
秦珩「哦」了一聲,緩緩勾了勾唇角,她笑道有些古怪:「你說的是,沒有差錯。」她偏了頭,笑意盈盈看向秦珣:「哥哥,雨停了,咱們回吧。」
她笑容燦爛,嬌艶明媚,似乎武安侯的話,她一句都沒放在心上。可她自己很清楚,此刻她心頭一片茫然。
秦珣微微一楞,低聲道:「瑤瑤,不問清楚麽?」
他傾向於武安侯說的是真的。在得知父皇被下藥之前,誰會去猜測四皇子不是皇家血脉呢?
「也沒什麽好問的吧?」秦珩笑笑,聲音很低,「我們出來好一會兒了……」
她今日剛剛在母親墓前祈禱,想知道生父是誰。這才過去多久,就有人跳出來說是她爹了。她自己反倒不敢認了。
秦珣輕輕擁了擁她的肩頭:「至少讓侯爺說清楚。」
他想,如果武安侯真是瑤瑤的生父,那對瑤瑤而言,幷沒有什麽壞處。
秦珩睫羽低垂,幷不說話。
武安侯看她神色,也不知她心中所想。他小心說道:「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只當你是先皇血脉,我沒想到她會在宮裡生下我的孩子。我只知道她進了宮,我跟她再沒有任何可能。如果不是今日皇上說起你不是先皇骨肉,我根本就不敢奢想自己還有孩子。我從來都不敢想的……我對不起你娘,可我從沒想過辜負她。在我心裡,她就是我的妻子。除了她,我沒有別的女人。我,我對不起她,我也對不起你……」
他也曾遺憾過,傷心過,怨恨過老天,可是當知道她曾爲他生下孩子,且還有一個孩子尚在人世時,他心裡的悲傷遺憾被喜悅和感激所代替。
她當年扛不過進了宮,可她竟然給他生下了孩子。而且其中有一個孩子,還是他看著長大。
想到這個孩子被迫女扮男裝,在宮中艱難度日,他頓時自責、難過而又心疼。
然而秦珩眼眸微垂,只輕輕「嗯」了一聲:「是這樣麽?」
瑤瑤的反應,教武安侯心下惴惴。他點頭,神情期待而不安:「是這樣,是我對不住你……是我對不住你娘,對不住你們母女,我,我能不能補償你?」
秦珩抬起頭,靜靜地問:「你說你是我爹,還有別的證據麽?」她扯了扯嘴角:「你的話,好像沒什麽說服力。」她指了指自己的臉頰:「你瞧,咱們模樣、性格都不像。滴血認親又不能作數,你拿什麽來證明,你就是我爹呢?」她頓了一頓,又道:「我母妃已經不在人世了,她沒法活過來說話。你的話,我也沒法判斷真假。」
她輕輕搖一搖頭,精緻的臉上沒半分表情。
武安侯神情微變,聲音嘶啞:「你若不是早産,又非先皇骨肉,那自然是,自然是我的孩兒。」他有些尷尬:「我,我同你母親有,有過夫妻之實。若是正常的十月懷胎,生辰就在臘月底……」
他說到此處,頗爲難堪。
一旁的秦珣聽著也不禁耳根發紅,然而秦珩却是大大方方,面上幷無尷尬之色。她像是與此事毫無關係一般,點一點頭:「原來如此。那,還有別的嗎?」她輕輕笑笑:「我母妃去世多年,沒辦法證明你的話是真是假。你有什麽證據能證明,她與你,她與你,私定了終身?」
「有,在侯府。」武安侯支著手杖向外走,「侯府就有。」他停下來,看著秦珩:「你,願意同我去看看嗎?」
秦珩看了看秦珣,略一遲疑,點了點頭:「好啊。」
秦珣簡單安排了一下隨性侍衛,與瑤瑤同乘一輛馬車回城。
雨後的空氣格外清新。秦珩安安靜靜坐在馬車裡,一言不發。
秦珣見她面龐雪白,睫羽輕顫,心知她不像方才表現出的那般自然。他坐在她身側,小心將她攬入懷中,輕聲道:「瑤瑤,你不要難過……」
「我不難過。」秦珩自他懷中抬起頭來,輕輕按了按胸口,明麗的眉眼毫無溫度,「不難過,就是這裡疼。哥哥,師父說,他是我爹爹。他說他是我爹爹……」
少女聲音嬌嫩,仔細聽還帶著絲絲顫意:「他說他是我爹爹……」
秦珣很少見她這般模樣,心疼之餘又有些擔憂。他緊了緊懷裡的人兒,輕聲道:「瑤瑤不希望他是你父親麽?」
秦珩搖頭,神情茫然:「我不知道,哥哥,我不知道。」她掙開他的懷抱:「他要真是我爹,那我……」
「嗯?」
秦珩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她曾想過,她的親生父親在她的生命中從未出現過,很有可能是已經不在人世了,不然不會任她在宮中艱難掙扎。
可是現在突然告訴她,她爹不但活著,還是她所認識、甚至是尊敬的師父。她心裡竟隱約有些抵觸。
他說他不知道,他說他以爲她是父皇的孩子。
她想她不應該怪他,可她心裡忍不住替自己覺得委屈。
秦珩覺得眼睛有些不舒服,她眨了眨眼,泪水從眼眶中流了出來。
秦珣一驚:「瑤瑤!」他拿帕子給她拭泪,抱著她,輕聲道:「你若不想認,那咱們就不認了。咱們現在就回宮去。」
——已經知道了她爹爹是誰,以後不管是否相認,他心裡都有數了。
秦珩抓著他的袖子,悶聲道:「不,我要去看看他說的證據是什麽。」
馬車在武安侯府門口停下。
掀開簾子,武安侯拄著手杖站在馬車前,他伸著一只手,想拉秦珩下車。
然而秦珩身形微微一頓,她扭頭看了皇兄一眼,自己輕巧地跳下了馬車。她還回身問秦珣:「哥哥,用我扶你麽?」
秦珣見她雖眼睛微紅,但是神情如常,他心情複雜,微笑著搖頭:「不必。」言畢,他緊接著跳下了馬車。
這武安侯府是秦珩常來的,但這一次,她的心境與之前任何一回都不一樣。她臉上帶著清淺的笑意,可是她很清楚,她內心充滿了不安。
武安侯眼中閃過一絲遺憾,很快,他收回了手,勉强一笑:「我這就帶你們去看。」他拄著手杖,行得極快。
秦珩略一遲疑,緊跟其後。
秦珣快走一步,將她的手納入手中,在她耳畔輕聲道:「不急,我陪你。」
瑤瑤的手很凉,秦珣緊握著她的手,希望可以給她一些溫暖。
武安侯帶著他們,進府過院,在閣樓停下。
他深吸一口氣:「這閣樓,你們也知道,我不許任何人入內,我以前打算我死的時候,就死在這裡,一把火燒乾淨的。因爲這裡面,有我最珍貴的東西,也有……」他看著秦珩,努力扯出笑容:「也有你要的證據。」
他摸出鑰匙,遞給秦珩:「你看看,你看看就知道了。」
秦珩指尖輕顫。
遞到她面前的這只手,從虎口到手腕有道疤痕,甚是猙獰,骨節突出,戳的她眼睛發痛。她接過鑰匙,在門口站定。
她一手拿著鑰匙,一手扶著鎖。但是不知道怎麽回事,她的手輕輕顫抖,竟是對不准鎖孔。
秦珣輕嘆一聲,伸出手去,緩緩覆上她的手,將鑰匙插進鎖孔,稍一使力,打開了門鎖。
「我……」秦珩抬頭,勉强一笑,「謝謝哥哥。」
她推開門,慢慢走了進去。
秦珣也跟著入內。
這閣樓幷無沉悶腐朽的氣息,相反,它的採光和通風都不錯。秦珣一進去,就看到了桌前供奉的牌位。
愛妻雲蕊之位。
秦珩心神一震,怔怔地去看武安侯。——她母妃的名諱,他是知道的!
武安侯嘶啞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我不能寫上她的姓氏,可我知道是她。」他隨手指了指:「這閣樓裡的所有物事,都與她有關,你看,這些可够?」
他眼中滿是期冀。
但是秦珩却移開了目光。她上前幾步,對著牌位鞠了一躬。
「咦……」秦珣眼神一閃,面目驚訝之色,他指著桌上一物,輕聲道,「瑤瑤,你看……」
秦珩順著他手指指向看去,見桌上安安靜靜躺著一個淺綠色的香囊,瞧著有些眼熟。
「是你母妃留給你的香囊。」秦珣續道,他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下,極爲肯定地道,「是你母妃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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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香囊,是他當初去邊關之前,瑤瑤言辭懇切送給他的,說是希望母妃能保佑他平安歸來。他一直隨著帶著,對這香囊,格外熟悉。
武安侯聞言一驚,繼而一喜:「是,是你娘做的那個。你十六歲生辰那天,香囊落在了這裡。我撿到了,私自留了下來。」他小心看著秦珩的神色,又道:「我不是貪墨你們的東西,我是因爲,因爲我知道,那是你娘做的。你娘很久以前也給我做過一個,可惜摩挲次數太多,現在已經不能看了。可是她的針法,我記得的,我一眼就能認出來……」
「是麽?」
「是的。」武安侯大力點頭,「咳咳……」或許是由於說的急了,他接連咳嗽了好幾聲。他指著閣樓裡的物事,一一介紹:「你瞧,這是我做的河燈,上面有你娘的名字。我學雕刻,雕的你娘……還有這個,這個簪子,也是你娘的……」
他啞聲說著,神情殷切而期待,臉上長長的疤痕不受抑制地抖動著。
秦珩不說話,她看到了他所說的河燈,又看了所謂的她母妃的雕塑。老實說,跟她幷不怎麽相像。
她的沉默,教武安侯心裡的不安越來越重,他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你第一次穿了女裝到這裡來,我就疑心是看到了她。皇上說你是太平縣人,想要我收你做義女,提一提你的身份。我當時不肯,我不是怕麻煩,也不是看不上你。我不肯是因爲,因爲我心中有鬼……」
「……」秦珩勾了勾唇角,眼中情緒莫名。
「我怕別人會因此而懷疑你娘不清白,你的相貌,太像你娘了。我……咳咳……」武安侯有些語無倫次了,「我很想,很想和她有一個這樣的女兒。可越是這樣,我越不能……你在我跟前學武,進步很慢。我拿出所有的耐心來對待你……我,我有時真希望你不是四皇子,而是我的兒子,是我跟你娘的兒子……聽說你出事,我去皇陵祭奠你。我恨過我自己,恨我保護不了你娘,也保護不了她兒子……」
他眼眶發紅,因爲激動,臉上的傷疤都在微微顫抖著。
秦珩緩緩闔上雙眼,輕聲道:「我知道了。」
「那,那你信嗎?」武安侯眼中的緊張遮掩不住。
「你要說的話,我知道了。」秦珩避過了他的問題,聲音很輕。
她也問自己,信嗎?
「還有,還有……」武安侯心頭一跳,繼續說道,「你娘後頸有一顆痣。你同她長的像,可她笑起來,右頰有個梨渦,她不常笑。她,她的生辰是四月初九,她是辰時生的。她,她的姨娘姓連。對了,她在蘇家過得艱難,身邊只有一個丫鬟,叫碧荷。碧荷姓鐘……」
他越說越多,但秦珩的沉默讓他越說越覺得不安、底氣不足。他雙目緊緊盯著她,他不知道怎麽樣,才能讓她相信。
聽到「碧荷」二字,秦珣眉頭微微一跳,他想,能說出碧荷的名字,看來孟越果真是和蘇雲蕊有舊了。
他牽著秦珩的手,輕聲道:「瑤瑤,要不,咱們回去再查,查他說的真假?」
她不說話,臉色蒼白,他也擔心。
他想,也許這次太急了,該給她一個緩衝的時間。
秦珩將腦袋抵在他胸口,小聲道:「我母妃的姨娘,確實是姓連。我母妃她,也的確是四月初九辰時生的……」
秦珣輕輕拍著她的脊背,以示安撫,溫聲道:「嗯,我知道,我知道……」
秦珩聲音雖小,可武安侯聽得清清楚楚。他喜道:「你,你這是信我了?認我了?瑤瑤,我沒騙你……」他舉手立誓:「若我有方才半句虛言,教我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秦珩輕輕嘆一口氣:「你也不必這樣。你說是,那就是吧。」
剛聽到「不必這樣」時,武安侯心中大喜,又聽得下一句,他臉上的笑意,瞬間僵住了。他扯了扯嘴角,苦笑:「你,你還是不信?」
像是剛上雲端,又被狠狠摔了下來。
秦珩嘆息。信麽?大約是信的。他沒必要撒這樣的謊,而且這滿屋的陳設也是佐證。只是她自己一時有些難以接受「師父」變成「父親」這樣的事情。
她輕聲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信吧。我信你對我母妃,有感情,有愧疚。可是,我有點乏了,我想回家去。」
「這裡就是你的家。」武安侯接道,「我是你爹爹,你是我唯一的女兒。這武安侯府就是你的家……沒有人能欺負你,我會好好補償你。」
他看著她,一臉希冀:「我這就教人給你收拾房間,我,我讓人續族譜。我,我要宴請京中衆人,我要告訴他們,我有女兒了!我有女兒了!」
他哈哈一笑,笑聲凄凉可怖,緊接著,滾滾熱泪就落了下來。
秦珩心裡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