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兄妹
「十五有餘, 十六不足?」陸大夫眼中閃過一抹异色,聲音也微微發顫,「當真?」
秦珣略一遲疑, 點了點頭。
他發現陸大夫看他的眼神瞬間變得格外古怪。有些獵奇,有些同情,又有些鄙夷。秦珣心中一沉:「怎麽?有哪裡不對?」
陸大夫連連搖頭,不對, 當然不對!難怪他爹急火攻心,這年紀一看就不是他爹的種啊!雖說此人身世不明,但這顯然也不是他自己的錯誤。
於是,陸大夫難得好心提醒:「聽我一句勸, 你回去以後,注意一些。」
「注意什麽?」秦珣皺眉, 更加莫名其妙。
「令尊, 啊,不,現在已經不能稱之爲令尊。總之,他已經知道, 你不是他親生的了。令堂給他頭上戴了一頂綠油油的帽子,他的怒氣,也應該能承受得住才是……」
秦珣心神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陸大夫,他冷眸微眯:「你說——什麽?什麽不是親生?你不要胡說八道!」
陸大夫嘆了口氣:「瞧,你非要我說, 我說了,你又不信。你教我怎麽辦才好?我再說一遍,你記住了。你爹在十多年前,吃了鴛鴦散,知道什麽是鴛鴦散嗎?那是讓男子絕嗣的藥!所以,他不可能有你這個年紀的兒子!我看,你還是早做打算吧!」
他說到這裡,後知後覺想起一事:「不對啊。你爹如果當時吃了鴛鴦散,有你的時候,就該懷疑才是……不對,不對,你爹不是自己主動要吃的,是有人給他吃了這個藥。所以,他才想著要清除體內的鴛鴦散……」他一拍腦袋:「糊塗,真是糊塗了!」
秦珣黑眸沉了沉,「啪」的一聲,將匕首按在櫃檯上,直視著陸大夫,目光沉沉:「鴛鴦散?十多年?」
真是胡言亂語,皇室重子嗣,父皇怎麽可能去吃那種絕嗣的藥?而且,這世上只聽聞有女子絕育,何時聽過男子絕嗣?十多年?
「是啊,十多年,確切地說,是十七年零八個月。可惜你不足十六,若是你十七,乃至十八、十九,都還好,偏偏你不足十六……」陸大夫嘆一口氣,「你跟你爹平時關係怎樣?要不,你收拾了細軟,連夜逃走吧!沒人願意養私孩子的,你爹不砍了你是他大度。對了,帶上令堂一起!」
秦珣額頭青筋突突直跳,心裡充滿了荒誕感。不足十六歲便不是父皇親生的?若按這個古怪大夫的說法,瑤瑤不是他的妹妹。
可是怎麽可能?皇室血脉,怎會有錯?瑤瑤會不是他妹妹?
他斷然搖頭:「不可能!」
面前這個年輕人臉色异常難看,陸大夫心裡也不由地生出一絲微妙的同情來:「你爹也覺得不可能,但這事,你回去問問令堂,一問便知。」他想了想,又道:「對了,你爹之前是不是曾經跟你滴血認親過?」
唉,又是一個家庭的破裂啊。
他今日已經說的够多了,不能再說了。陸大夫低頭整理藥草,心裡激靈靈打了個突,看向對面年前人的目光就更怪异了。
這年輕人還有個妹妹。他妹妹自然是比他小的。那他爹頭上的綠帽子可挺大的。
唉,糊塗賬呦糊塗賬。
然而秦珣却目光森然:「是又如何?」難道真給瑤瑤猜對了?父皇先前要他一滴血,真的是爲了滴血認親?
陸大夫輕輕搖頭,却不回答。
秦珣微眯起眼,拿起匕首,把玩了一會兒,對準了陸大夫的眉心,他勾了勾唇角,狀似漫不經心:「我這個人,最討厭別人對我撒謊。」
鋒利的匕首就在眼前,陸大夫眼珠子滴溜溜直轉,小腿也抖了一抖,先前的同情蕩然無存。他斜了這個面容俊逸,神色冷峻的年輕人一眼,顫聲道:「你信不信都是這樣,我可沒騙你半分。」
秦珣盯著他瞧了好一會兒,才收起了匕首,不緊不慢道:「今天的事情,我不想有其他人知道。」
陸大夫驚魂未定,臉色蒼白:「那是自然。病人的事情,我們一般不說的。」
掃了他一眼,秦珣似笑非笑。對他話語的真實度表示懷疑。
秦珣轉了轉匕首:「但願陸大夫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告辭。」他又掏出了一錠銀子,放在櫃檯上:「若是那藥管用,改日再來謝過陸大夫。」
陸大夫連連點頭,目送他離去。待其背影消失不見,陸大夫才撇了撇嘴:「但願那時候,你家破人亡,不來找我麻煩才是。」他幽幽嘆了口氣:「攤上這樣的母親,也是可憐。」
本應走遠的秦珣此刻却躲在門外,猛地睜大了眼睛。——陸大夫那一套說法,他不大相信。他甚至疑心是這個形迹可疑的大夫不願被他威脅,才故意說這種話來糊弄他。然而在門外躲了一會兒,却聽到陸大夫這般感嘆,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難道這陸大夫說的都是真的?按其說法,他是父皇親子無誤,而瑤瑤却絕非父皇骨肉。
她不是他弟弟,已經很讓他吃驚了。現在又要告訴他,她連他妹妹都不是麽?
秦珣皺了眉,心緒複雜。
陸大夫的話太過匪夷所思,超出了他的想像。但是他若仔細想像,似乎也不是毫無可能。瑤瑤之後,後宮十多年無所出。前不久孫氏有孕,可是未幾,孫氏小産,繼而暴斃,爲其診脉的王太醫也離奇死亡。之後父皇便稱病輟朝,又要子女的一滴血……
莫非真有人給父皇下了藥?讓其無法誕育子嗣?可這又是何必呢?真與父皇有仇,又能給他下藥,直接要了其性命就行,何須這般麻煩?
鴛鴦散?十七年零八個月?這個時間未免也太精確了點。
或許那陸大夫診斷有誤?不是十七年,而是十五年?
他緩緩走著,面前浮現出瑤瑤宜嗔宜喜的臉。她如今換了女裝,容顔明麗,氣質高華,分明就是公主,又怎會有假?
皇宮是什麽地方?怎會允許出現混淆皇室血脉的事情?——不對,先時瑤瑤以女充男,不是在宮裡平安待了十幾年嗎?
他從小在皇宮長大,他知道宮裡規矩雖多,但不是沒有漏洞。
他心裡忽然浮上一個念頭來:若瑤瑤真不是他妹妹,那他該當如何?
秦珣按了按有些發痛的腦袋,深吸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他都會查清楚。
當然,想查清楚此事的不止他一個人。他的父皇在睡夢中,都在回想著十多年前的事情。
皇帝依稀做了一個夢,夢裡是他登基的第二年,即弘啓元年。
他帶了幾個親信,微服出宮,在寺廟中,遇見了青春年少的蘇三小姐。那天微風吹起她覆面的輕紗,他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她那張清秀雅致的臉。
她低頭輕笑,溫柔美好。
皇帝心頭一跳,將那張臉記在了心裡。他派人打聽,方知蘇尚書的嫡女,已經許了賈家子爲妻。皇帝心中遺憾,隨口問道:「她可有姊妹?」
「尚有一姐姐,沒聽說有婚約。」
皇帝略一沉吟,既是姐妹,必然容顔相仿。他點頭:「朕知道了。」既然沒有婚約,那就召進宮吧。
他剛登基,需要拉攏前朝勢力,也需要充實後宮,綿延子嗣。美人嘛,總是不嫌多的。他這後宮,是該多添些新人的。
他下了聖旨,蘇家自然歡喜無限去準備。他隱約聽說蘇二小姐鬧彆扭,使性子,但還是乖乖進宮了。
蘇家二小姐蘇雲蕊是弘啓元年四月進的宮,一起進宮的除了皇帝的表妹葉柔,還有幾個朝臣之女。
然而這個蘇雲蕊,却是讓皇帝失望了。他以爲姐妹相似,蘇二小姐也該是個溫柔雅致的人兒,却不想其容顔明麗端妍,身形婀娜有致,他不喜歡。而且其性格說好聽點,是溫柔敦厚,說難聽些,是又待又木。明明花兒一樣的年紀,青春少艾,却死氣沉沉,乏味至極。
他只寵幸了一次,應付了事。真遺憾,爲何有婚約的是蘇三小姐而不是蘇二?也是,庶出的姑娘,如何能和嫡出的比?庶出的有個以色侍人的生母,肯定明艶。
不過蘇雲蕊肚子倒挺爭氣,沒多久,就傳出有孕的消息。這是他登基以來,第一次有人懷孕,他心裡還是很歡喜的。
夢中畫面陡轉,蘇氏的肚子已經大的不像話了。還未到産期,她就跌了一脚,導致孩子早産。人說,七活八不活。都想著將近八個月出生的孩子很難活下來,沒想到,她早産生下的孩子雖然體弱,但都頑强活著……
皇帝從夢中驚醒,他盯著頭頂明黃的帳子瞧了一會兒,忽然開口:「孫遇才!」
「老奴在。」孫遇才連忙應道,「皇上醒了?」
「什麽時辰了?」皇帝沉聲問。
「回皇上,巳時了。」孫遇才小心應道。
睡了這麽久,皇帝揉了揉眉心,腦袋暈暈沉沉的:「去蘇家傳旨了嗎?」
「回皇上,傳了。」孫遇才回著,心中疑惑萬分。
皇上因爲麗妃娘娘的緣故,對蘇侍郎一向高看一眼,怎麽忽然就下旨將蘇侍郎調往登州呢?却不知,這是賞還是罰。
孫遇才不知道,蘇侍郎得以回登州,還是皇帝看在麗妃的面子上。
若蘇方僅僅是蘇雲蕊的兄長,那他就不是被調回登州這麽簡單了。
皇帝對外的說法,是他近來夢到已逝的蘇尚書,想到蘇方當年在登州政績不錯。近幾年在京城無甚建樹,故將其調回登州。
這决定雖說突然,但是考慮到蘇方在禮部侍郎的位置上一坐數年,連窩都不曾挪過,也不是毫無道理。且皇帝近來身體有恙,夢見舊臣,做出什麽古怪的决定,似乎也不以爲奇。
秦珣當天就得到了這個消息。他的心驀地一沉。蘇方是瑤瑤的舅舅,父皇突然下這個决定,是相信了那個陸大夫的話吧?
連父皇都相信了。難道那個陸大夫說的是真的?
他好不容易接受了瑤瑤是妹妹,現在她又不是妹妹了麽?
秦珣閉了閉眼,遮住雙目複雜的情緒。他喚了身邊親信,命其查探已逝的珍妃娘娘。
瑤瑤的身世當從珍妃查起,可珍妃已經去世十多年了。
傍晚暑氣漸退,他拿著在南雅堂買的,據說能消痣的藥水進了瑤瑤所住的院子。
她的院子清幽雅致,葡萄架旁有石桌石椅等物。丫鬟小蝶正往石桌上擺放著什麽,看見秦珣,連忙行禮:「王爺!」
秦珣頷首,隨口問句:「做什麽呢?」
「先準備一下,晚上讓姑娘乞巧。」小蝶笑道。
秦珣「嗯」了一聲,有些漫不經心。
小蝶轉了轉眼珠:「姑娘在裡面呢。」
秦珣點頭:「本王知道了。」他抬脚就走。到門口時,他稍微停頓了一下,輕咳一聲:「瑤瑤?」
「誒。」秦珩應著,打開了門,秋水樣的眸子充滿了喜意,「哥哥,你來了。」她含笑將皇兄迎入內。
今日他們一大早出門,快到清仁巷時,皇兄却改了主意。後來更是讓車夫先送了她回去,只他一人留下。她心裡不安,思來想去,猜不到緣由。
此刻皇兄來看她,也許她能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了。
看見她的一瞬間,秦珣煩躁了許久的心竟立時安定下來,他點一點頭:「嗯。」
隨其入內,他環視四周,房間裡光綫微微有些黯淡,他眯了眯眼睛:「你方才在做什麽?」
「沒事,就閒坐著。」秦珩說著,招呼兄長坐下,又給他斟了茶。她小心問道:「哥哥是剛回來嗎?」
秦珣垂眸:「不是,有一會兒了。」他自懷中取出一個瓶子:「這是從陸大夫那裡拿的,很管用,不會留疤,就是會有點疼。你怕疼嗎?」
「疼?」秦珩楞了楞,果斷搖頭,「不怕。」
——她當然也是怕的,但很多時候,她無法去考慮會不會疼。因爲比起疼痛,她更怕沒命。在她看來,疼痛是可以忍耐的。
秦珣站起身,點亮了燈,房間頓時亮了起來。他掃視了一眼妹妹,她的視綫隨著他的走動而移動,她看著她,無比信賴。
他的心頓時一軟,帶著細密的疼意。她是他妹妹啊,怎麽可能不是?如果她不是他妹妹,他們以後會如何?她若知道他們不是兄妹,她又會如何?
他一時竟無法想像。他們從兄弟變成兄妹,雖然中間發生了一些事情,可她大多時候是在他身邊的。如果他們毫無血緣……
「哥哥,你怎麽了?」秦珩詫异地看著兄長,眼中隱含關切。他看著似乎有些不對勁兒。今天出了什麽事嗎?
「嗯?」秦珣回過神,笑了一笑,「你把頭髮梳上去,我幫你用藥。」
秦珩狐疑地看了一眼他手裡的藥瓶,心下惴惴:「這個行嗎?」但她還是老老實實,去梳頭髮。
她坐在梳妝檯前,掀開菱花銅鏡的鏡袱,小心去掉發間的簪子,一頭烏油油的長髮在她背上鋪陳開來,猶如一塊墨緞。
秦珣黑眸沉了沉,緩緩向她走了過來。
她拿起桃木梳,又擱下:「我讓小蝶幫我吧!」
「不用麻煩,又不需要梳什麽花樣,頭髮全綰起來,梳成那種,那種婦人常梳的就行。」秦珣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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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秦珩應著,聽說要梳成婦人髮髻,她自己也覺得有些不自在。若是教小蝶幫她綰發,真跟她要出嫁似的。
她伸手摸了摸耳後的痣,心想,其實也不用全梳上去,就這麽將頭髮全梳到一邊不就行了麽?她拿著桃木梳,一下一下,慢悠悠梳著,全梳在一側,將耳朵以及耳後的痣完全露出來。
然而皇兄似乎沒能理解她這動作暗示的意思,他竟沒來由問了一句:「瑤瑤,你記得你娘嗎?」
「……」秦珩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不記得了。」她又梳了好幾下。她後來也曾想過,如果母妃還在,她在宮裡可能不會那麽艱難,但是這些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
像是嫌弃她動作太慢一般,秦珣開口道:「算了,我幫你梳。」
秦珩唬了一跳,他幫她梳頭?她慌忙擺手:「不用,不用!」
她哪敢勞動他?
她只好說:「我很快的。」
但他仿似沒聽到她的話,他近身上前,高大的身形幾乎將她完全罩住。他自她手中拿過桃木梳,幷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聽話!」
他動作極輕,可秦珩却是真的聽話,不敢再動。她端端正正坐好,感覺到他的手放在了她頭皮上,酥酥麻麻。
她心裡影影綽綽隱隱約約,覺得不妥,一種無法忽視的怪异感,自她心頭升起,她小聲道:「哥哥,我自己來吧。」
秦珣沒有理她,他摸了摸她的頭髮,光滑柔順,他心裡一軟,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悔意。怎麽就一時衝動,要給她梳頭?
鏡子裡的瑤瑤臉頰微紅,嬌艶明媚,還帶一些羞澀之意。他就站在她身後,兩人距離極近。
秦珣想,這個舉動,過於親昵了,是不大妥當。如果是兄妹,這般已有不妥;如果不是兄妹,那就更不妥了。
他心中一凜,眸中幽暗難明。如果不是妹妹,好像也沒什麽不同。
手裡的桃木梳不好放下,他要快速解决此事。他回想著自己梳頭時的場景,試著將她的頭髮梳攏。
秦珩輕輕「嘶」了一聲,她敏感地察覺到皇兄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瞬。她輕聲道:「哥哥,你輕一點。」
扯了扯嘴角,秦珣輕「嗯」了一聲,放緩了動作。
但很快,他竟又聽到妹妹輕「嘶」一聲,她聲音極低:「哥哥,輕一些,輕一些。疼,疼,我自己來吧。」
她不是不能忍受疼痛,她是想讓他明白,這種事情,真不適合他來。
秦珣有些懊惱,有些煩躁。他結束了最後一個動作:「別吵,好了。」
秦珩不再吭聲了,連小聲呻吟都沒了。
她一向這般乖巧聽話,秦珣心裡忽的一疼:「真的很疼?」
秦珩不敢轉身,更不敢回頭,只小聲道:「還好吧,現在不疼了。」
皇兄給她綰的髮髻甚是奇特,有一綹已經垂在她眼前了,她小心翼翼,不敢多動,生怕一不留神就散了。
她想,今天的皇兄可真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