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心思
秦珩閂好門, 又搬了把椅子頂在門後, 這才開始簡單清洗。
她白日行了一路,風塵僕僕,若是還在宮裡, 掬月姑姑肯定會提前備好熱水, 讓她好好沐浴。可惜如今在外,只能將就著來了。
匆匆忙忙洗好,她移開椅子, 欲倒殘水。
打開門, 融融月光傾瀉而入。在她房門口靜悄悄地站了一個人, 逆光而立, 竟是一身黑衣的周成。
看見她後, 他掀了掀唇:「殿下。」
秦珩心中暗驚,呆呆地問:「你在這兒幹什麽?」
周成默不作聲, 將身一側, 直接閃進房內,一手托起一個木盆, 掉頭就走。還能幹什麽?奉三殿下的命令,近身保護他, 兼帶伺候他。這還用問嗎?
秦珩楞了片刻,周成的背影已然消失在夜色中。她緩緩關上門, 重又將門閂上。
這個周成,真是……莫名其妙!沉默寡言也得有個度,怎麽連句話都懶得講?
她奔波一天, 甚是疲憊,也不願多想,直接轉身回屋,熄燈休息。
周成替四殿下把水倒掉,再回來時,那門竟然又被閂上了,窗子黑黢黢的,沒有一點光亮。他四處查看了一下,確定無任何异常,才自去休息。
因爲事情緊急,次日一大清早,秦珩一行就匆匆上路了。
他們一路風塵,數日之後,終至河東境內。
得知他們要來,當地的官員早早率人開了城門將他們迎入城中。
爲首的賈大人雖是文臣,却有著不容小覷的將軍肚,他略顯肥胖的臉上溢滿了笑:「殿下一路辛苦了,可要先到捨下稍作休息?」
他已經知道了此次欽差大臣的身份,這是四皇子,是當今皇帝的親兒子,真正的金枝玉葉,龍子鳳孫。
不過這位四殿下,跟他想像中的大不相同。京城那邊傳來的消息,只說四殿下老實,此次雖爲欽差,但不一定真的管事。真正主事的,應該是同行的孫杜兩位大人。
至於這孫杜兩位大人,杜大人年紀甚輕,頜下無須,一看就是沒什麽經驗的。嗯,此次賑灾,應該要靠那位年長的孫大人才是。
秦珩臉上閃過一絲遲疑,緩緩搖頭,輕聲道:「我還不累,這一路已經看過了粥棚,咱們去看看糧倉吧。」
她心知各地糧倉皆有存糧,無詔不能私放。到河東之前,她已派人打聽過,河東官員確實如同孫大人所言,不曾私自開倉放糧。如今城南城北,都有粥棚施粥,不過這糧食,却是當地富戶拿出來的。
他們進城時,正是午正時分,城南城北的粥棚都在施粥。百姓排著長隊去領粥。
秦珩讓周成去看了看,周成帶了一些回來。那粥幷不濃稠,筷子都立不住。想來,灾民憑此粥,僅能保命而非能充饑。
——當然,河東捨粥的都是民間義舉,對此,朝廷應予以褒獎。
四殿下一進城就要看糧倉,賈大人楞了楞,有些著慌。那他精心準備的美酒佳肴,歌女舞姬,可就派不上用場了。不對,是應該趕緊撤掉。這四殿下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至少表面上是心系灾民的模樣。他這般傻不楞登地接風洗塵,不是上趕著找死嗎?
真可惜了,這還是他厚著臉皮問夫人討來的銀錢,恐怕都要打水漂了。
想到這裡,賈大人不由地一陣肉疼。他打起精神,連忙領著欽差大人們去看糧倉:「殿下,這封條還沒揭呢。」
他神情忐忑,心裡却極有底氣。他在任當中,可沒私自挪過官糧,倉庫裡頭,堆得滿滿的,堪稱當朝楷模,官員典範。
然而四殿下秦珩只淡淡地瞧了一眼:「那就揭吧。」
她此次是欽差大臣,有聖旨在手,又是皇子之尊。在場諸人無不以她馬首是瞻。
四皇子一聲令下,當即有人揭了封條,讓門大開。
賈大人嘿嘿一笑:「殿下請。」
秦珩點一點頭,隨其入內。許是久不見陽光,這裡有一股輕微的黴味。她下意識皺眉,聽那賈大人道:「殿下,這倉庫可是堆得滿滿的。沒有朝廷的詔令,下官可是從來都沒……」
他說這話時略帶得意,秦珩莫名反感。她咳了一聲,打斷賈大人的話:「既然是滿的,那就拿去賑灾吧。」
「……啊,是。」賈大人的話戛然而止。
隨行的杜侍郎揚聲道:「開倉——」
這一聲高揚悠長,伴隨著他的聲音,一袋袋糧食被抬了出去。
賈大人指揮著衆人搬運糧食,杜侍郎在一旁監督,而秦珩則被請到外邊休息。
許是袋子的時間久了,有的竟然有破損,零星的麥粒掉落在地上。
秦珩彎腰撿了一粒,她也看不出好壞,只看這麥粒頗爲飽滿,想來不算下乘。
孫大人在她耳邊輕聲道:「殿下放心,糧都是好糧。只是這個賈四張,太膽小了些。」
秦珩不著痕迹地後退一步,與其保持距離,呆呆地問道:「孫大人爲什麽這麽說?」
孫大人神秘一笑,眉目間染上幾分得色:「殿下有所不知。賈四張此人,出身鄉野,沒什麽見識,也算有幾分才學,可惜注定做不了能臣。他膽子太小,凡事必先向朝廷請示。像河東乾旱一事,說起來不算太嚴重。若換了別人,恐怕爲了政績,隱而不報。可他不行,他不但報,還要報的嚴重些。恨不得早點引起朝廷重視,早點解决才好……」
秦珩垂眸,面無表情聽著,心裡著實詫异。孫大人說的,跟她看到的不大一樣呢。不過她進城之前也看到了,河東的旱情,確實不像奏摺上說的,那般嚴重。
奏摺上說河東「土地龜裂,寸草不生,百姓唯等死矣」,這說辭太誇張了。
據她所知,河東今歲大旱,顆粒無收不假,但是數日前剛下了一場大雨,乾涸的河道有了水,再種新的莊稼是沒問題的。百姓吃不上飯,不僅僅是因爲今年的大旱。去年初夏一場冰雹,折損了不少莊稼,導致民無餘糧,今年又無新麥,加重了灾情。
當務之急是開倉放糧,爲避免這樣的情况再次發生,需以工代賑,興修水利。畢竟靠天吃飯,風險太大。
四皇子代表皇帝來慰問灾民,幷親自開倉放糧,救濟灾民。
河東百姓聞訊而至。
秦珩按著往日章程行事,分毫無錯。發放糧食時,杜侍郎等人就在一旁盯著。
發糧是一項不小的工程,當天幷未進行完。夜裡秦珩等人下榻賈四張的官邸。
賈大人這回的接風宴不敢大辦,只教人備了些尋常的酒菜,來招待欽差大臣,至於歌姬舞女之流,更是一個也不敢叫。
——從四殿下一進城就去看糧,且先前對河東已有瞭解,他差不多就能看出來了,四殿下不愛那些虛的。所以他不能招待得太隆重了,越簡單越好。
四殿下心系灾民,他也得投其所好啊。
今日席上除了京城來的四皇弟和孫杜兩位大人以及賈四張,還有當地的鄉紳。
據賈大人介紹,那兩個鬚髮皆白的老者都是這次主動捨粥的富戶。
秦珩站起身來,衝其點頭致意,口中說道:「此事我必回禀父皇,重重嘉賞。」
對於這樣的富戶,本就應該大加贊賞,引人爭相效仿才是。
她說這話時,依然沒什麽表情,有些待氣。但是孫大人聽後,已經覺得驚喜萬分了。還好,這些場面話,四殿下竟也能說得,而且沒什麽差錯,不需要他再費心補救。
說起來,四殿下真是運氣好,第一次出京辦差去賑灾,人還未到,雨就到了。放糧時也沒有意外,一切順遂。
看來四殿下這回的差事肯定會辦得很漂亮,回京以後,少不了皇上的獎賞了。
想到這裡,孫大人心情極佳,端著酒杯,猛飲一大杯。雖沒撈著油水,不過也能沾點光。——要知道,他原本以爲四殿下辦差,多半是要辦砸的。沒想到四殿下照章行事,竟也能順順利利。真是老天保佑啊。
蒙四殿下誇獎,兩個老者忙回禮,口中盡是謙辭。
秦珩輕聲道:「我今日身子不大爽利,就以茶代酒,敬兩位一杯。」
家中囤有糧食,沒在旱灾時哄抬糧價,而是設粥棚免費施粥,稱得上仁善了。
她這話一出口,孫大人手裡的杯子抖了一抖。四殿下,其實你不敬酒也可以的,以茶代酒,埋汰誰呢?
不過那兩個老者幷無不滿,相反他們神色激動,滿飲一杯。
考慮到四殿下一行人車馬勞頓,這頓飯很快就結束了。
秦珩終於有機會好好沐浴了。
但是讓賈大人不解的是,他派去伺候四殿下的婢女全被退了回來。他一琢磨,心想,要麽是四殿下習慣了宮人的伺候,他府裡的人在四殿下眼裡都是燒火丫頭一般。——殿下看不上。要麽,就是四殿下疑心他派的人有其他心思了。
這可真是冤枉。他揮了揮手,令婢女退下。既然四殿下不願意,那就算了。從宴席上的表現來看,四殿下大約是有些待的,他的心思,不能以常人的心思來推測。
罷了罷了,不想了,不想了。
秦珩自行沐浴,渾身舒泰。官邸侍衛不少,且周成就宿在她隔壁。這一夜,她睡得極爲踏實。
次日醒來後,她繼續監督發放糧食。如此連續三日。
此次同她一起前來的杜侍郎和她一樣在工部任職,但是與她不一樣的是,杜侍郎很有本事。他才二十來歲,胸有丘壑。剛發完糧,就要拉著秦珩一起去城外看田。他要找合適的位置,教人掘井。
他對秦珩道:「四殿下,下官翻閱典籍,發現河東一帶,過去一百年內,曾有過三次旱灾,不算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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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珩點頭附和:「是,不算少啦。」
「所以,必須要興修水利。」杜侍郎神情嚴肅。
秦珩點頭:「是,要興修水利。」父皇也說了,興修水利,以工代賑,沒問題。
「下官經過勘探,已經找到幾處,適宜掘井,專門用於灌溉莊稼。」
秦珩繼續點頭:「那很好啊。」對杜侍郎的本事,她一向是很信服的。她在工部時,見識過這位杜侍郎的手段。她想不明白,同樣是讀聖賢書長大的,怎麽杜侍郎會有那麽多奇巧技藝。
得到稱贊,杜侍郎興致更高。他在城外左走走,右轉轉,蹲在地上,研究了半天,大致劃個範圍,要人往下挖。
因爲參與掘井可以拿到相應的糧食,是以衆人熱情高漲,雖然對這個京城來的年輕大官兒不大信任,但是一時之間還是鋤頭齊飛。
然而,讓人驚訝的是,向下挖了數日以後,還真有水汩汩而出。
「水!出水了!真的出水了!」
秦珩正與杜侍郎一道看人挖井,聽聞此話,又驚又喜:「出水了!」
杜侍郎面帶得色,口中却道:「這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既是打井,自然是會出水的。不出水,算什麽井?」
挖井的老百姓皆敬佩不已。須知,他們也曾一起挖井,可惜成功的次數極少,多是啞井。這位杜大人竟然一次就中,真是厲害。
秦珩看著杜侍郎,笑道:「杜大人真厲害。」
「哪裡哪裡,區區小事,何足挂齒?」杜侍郎擺了擺手,「一口井怎麽够?若要免除旱灾,一口井可是遠遠不够的。」
秦珩輕輕一揖:「那就有勞杜大人了。」
「子清。」杜侍郎一臉嚴肅。
「什麽?」秦珩沒聽清楚。
杜侍郎道:「下官是說,下官字子清。殿下可以不用那麽生疏。」
「哦。」秦珩一楞之後,從善如流,「子清。」
她想,她這次賑灾,帶著杜侍郎,算是帶對了。
見四殿下這幾日常到城外去,賈大人心中不安。夜裡,他估摸著時間,在四殿下尚未安寢時,小心翼翼去求見。
秦珩心中一凜,命他進來。
賈大人低眉垂目,用眼角的餘光環視四周。
「有事?」
「是有些事。」賈大人嘿嘿一笑,先誇贊了幾句四殿下的行爲,末了,又道:「殿下每日到城外,還是多帶些侍衛吧,也別走太遠了。」
秦珩不解:「賈大人何出此言?」
賈大人忙道:「殿下有所不知,距此地向東數十里,有個虎脊山。山裡頭聚集了一些歹人,爲非作歹。殿下金尊玉貴的,何必……」
秦珩板了臉,冷聲道:「你是說,山上有流寇?」
「……是,是一些强盜。」
秦珩肅然道:「既是知道有强盜,爲何不上奏朝廷,派兵圍剿?」
她這般說著,心裡頭却不由地動了其他的念頭。
賈大人暗暗擦了一把頭上的汗,他沒上奏朝廷,也不能怪他。那虎脊山不在他轄內,也輪不到他管。他這不是多事是什麽?然而如今四殿下喝問,他又不能這般回答,只能說道:「因爲,因爲他們雖然作惡,打劫來往商旅,可也沒傷過幾條人命……」
他暗暗算了算,大概有個三四條吧?他也不是很清楚。
四殿下久久不語。這沉默讓他有點害怕,以他的經驗,老實人發怒是很嚇人的,身份尊貴的老實人發怒,會更可怕。
他悄悄抬起頭,看四殿下神情怔忪,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暗暗嘆了口氣,有些後悔自己多話。四殿下到城外看人掘井,怎麽著也不會跑到百十里外啊。而且,四殿下畢竟是皇子,身邊高手如雲。若真碰上那群强人,也是那些强人倒黴。
但是白龍魚服,到底還是危險啊。所以他讓四殿下出行多帶侍衛,儘量遠離虎脊山,幷沒有什麽不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