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入夜,長慶宮。
砰的一聲脆響,是李太后劈手摜了個細瓷茶盅下來。
淡雅的粉青碎瓷片濺了一地,立時便有宮娥上前輕手輕腳的收拾著。
“你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女兒。”李太后站在幾案側,因著氣憤,按著幾案的手都在微微的顫著,“今日都敢放火了,那明日是不是都敢提刀殺人了,啊?”
慶隆帝此時正跪在地上,就連手背剛剛被飛濺出來的碎瓷片刮了一道血痕都沒有去理會,只是說著:“母后息怒。”
“息怒?哼!“李太后重重的哼了一聲,“叫我怎麽息怒?今日玥兒行笄禮這樣的好日子,她都敢指使人去放火。打量我不曉得呢,她們養德宮一向就對我這個老婆子意見很大,倒是巴不得我這個老婆子立刻就兩腿一蹬去見了先皇,她們才滿意呢。”
養德宮正是崔皇后居住的宮殿,李太后這般說,實則是暗指今日司馬瑜放火之事是崔皇后暗中教唆的。
說完這番話後,李太后猶且覺得心中憤怒並沒有少個一星半點。於是她便斜視了慶隆帝一眼,又道:“是不是我這個老婆子也礙著皇帝你的路了?你也巴不得我早一日去見了你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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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后此話一出,慶隆帝立時就趴下去磕了個頭。
“母后這話,兒子受不起。”
“你有什麽受不起的?”李太后鼻子中輕哼了一聲,在宮娥的攙扶下坐到了椅中,而後慢慢的說著,“當年你父皇剛走,熱孝裡你就登了皇位,可是底下的哪一個大臣服你這個新皇?一個個如狼似虎,倒巴不得將你從皇位上拉了下來,好讓你那位皇兄即位。彼時為娘念著你處境不易,一面垂簾聽政,一面讓娘家人又是出謀劃策,又是出力的,最後終於是將那幾個難啃的大臣給搞下了台去。可你羽翼剛豐,倒開始疑心起哀家這個做娘的來了。怎麽,怕哀家學了那呂太后,把持朝政,讓你做個傀儡皇帝不成?你是我腸子裡爬出來的,原就為一體,唇亡齒寒的道理你會不明白?罷,罷,當時哀家想著,親生無怨,你總歸是我親生的兒子,又有什麽好埋怨的?哀家原就只想每日閑閑適適的過過日子,誰耐煩去理會朝政了?因此哀家就不再垂簾聽政,將朝政都還給了你。誰曉得你倒是暗中的開始打壓趙郡李氏一族了。怎麽,你的身上就沒有流著趙郡李氏的血液了?打壓了你的外祖父一族你就高興了?只是現下趙郡李氏一族沒落了,養德宮裡那位的娘家博陵崔氏一族倒是繁榮了,你就不擔心?別怪哀家沒有提醒你,儲君易位,這可是乾系著國本的。”
這一番話只說的慶隆帝面上青白一片。
“母后,”他又俯身下去磕了個頭,低聲的說著,“兒子當年糊塗,還請母后看在兒子當時年幼的份上,原諒兒子吧。”
對此李太后只是輕哼了一聲,並未答話。
慶隆帝知曉,當年的事是真正的傷到了李太后的心。是以這些年來,他雖然日日前來長慶宮請安,但母子兩個的關系卻還是日漸疏離。
可他還記得小時候,母后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石凳上,望著他和阿鄴在那裡嬉戲,而後招手喚他們過來,摸著他和阿鄴的頭,遞給他們一人一碗酸梅湯,然後笑著溫柔的用手絹給他們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
當年手絹上淡淡的幽香仿似還縈繞在鼻尖,可是現下他和母后之間卻似隔了一層琉璃似的,雖是能日日相見,但卻終歸是不貼心了。
還有阿鄴,想以前他們兄弟兩個之間是何等的親密,可就是因著他的疑心,現下都已近二十年了,阿鄴都不曾踏足過京城一步。
思及此,慶隆帝只覺得心中滿滿的都是愧疚。
“母后,”他抬起頭來,沉聲的說道,“兒子這就去養德宮,重重的責罰阿瑜一番。”
說罷,站起了身來,轉身就要離開。
李太后卻是開口製止了他:“回來。”
慶隆帝立時就回過了頭來,垂頭斂目的站在那裡。
“她是你最寵愛的女兒,你舍得責罰她?還是莫要哄騙哀家這個老婆子的好。”李太后冷笑一聲,出言說著。
慶隆帝覺得他要是再不修補他和李太后之間的關系,只怕他們母子兩個的關系往後會更加疏遠。
因此上他索性的就將自己心中的所有思量和盤托出:“朕膝下有這麽多的女兒,卻獨獨最是寵愛阿瑜,母后當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李太后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後方才冷笑著說道:“我一個鎮日只知道聽戲逗鳥的老婆子哪裡會知曉這麽多?”
“母后,”慶隆帝上前幾步,離李太后近了些,而後方才沉聲的說著,“兒子今晚索性就將所有的事都明說了罷。朕知道母后心中最擔憂的事,無非就是為著阿元的儲君之位是否穩固。阿元生母早逝,雖然他早就身為儲君,可崔皇后隨後又生有一子,博陵崔氏一族自然是想將阿元拉下來,讓他崔氏一族的血脈登上儲君之位。這些朕都知曉,只是母后,現下博陵崔氏一族日漸壯大,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朕即便知曉了這一切,可也無能無力啊。”
“你無能無力,所以就一直寵愛著養德宮那邊,疏遠了阿元和阿宣?”李太后聲音冷峻如這深夜屋頂之雪。
慶隆帝聞言苦笑:“是兒子無能。只是母后,你可曾聽說過一句話?有時候,疏遠也是一種愛護啊。”
李太后沉默不語。片刻之後她方才說道:“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還是一直寵愛著養德宮那邊,疏遠阿元和阿宣?這樣你就不怕博陵崔氏一族借機挑動朝臣,上書廢了阿元的儲君之位?到時你是打算怎麽辦?”
“阿昱尚且才七歲,他們想必暫時還不會急著就出手的吧?”慶隆帝遲遲疑疑的說著。
李太后冷哼一聲:“你倒是個不著急的性子。阿元身在儲君之位上,那麽多的目光日夜盯著他,既然有人存心想拉他下來,保不齊某一日就尋了個小由頭大做文章,到時朝臣眾口一詞,你怎麽保他?又拿什麽保他?”
慶隆帝抿著雙唇沒有說話。
李太后見狀冷哼一聲,伸手接過了宮娥遞過來的茶盅,揭開盅蓋,慢慢的吹著裡面嫋嫋而上的熱氣,不再說話。
慶隆帝猶豫了片刻之後,末了還是低低的說著:“還請母后教導兒子。”
李太后卻是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茶盅裡的蘭雪茶,拿著手帕子拭了拭唇邊壓根就不存在的水漬,而後將茶盅放到了案上,這才斜眼望著慶隆帝,慢慢的問著:“怎麽,現下你就不怕母后干涉朝政了?”
慶隆帝聞言,掙紅了一張臉,又跪了下去:“母后,當年都是兒子的錯,讓母后對兒子寒了心。只是這些年兒子才醒悟過來,這世上也就只有母后會全心全意的待朕,為朕著想,往後兒子再也不會疑心母后一星半點了。”
李太后聞言,怔怔的望著慶隆帝半晌沒有說話。
饒是當年慶隆帝的疑心讓她寒心不已,可說到底這個也是她親生的兒子。她尚且還記得他剛生下來的時候皺皺巴巴的一團,哭聲一點兒也不洪亮,跟只小奶貓似的嗚咽著。
這是她生的第一個孩子啊。初次為人母,當時望著他第一眼時的悸動,即便是多年之後的今晚依然還是那麽清晰。
李太后長歎一聲,伸手探身將跪著的慶隆帝拉了起來。
“坐。”她指著旁側的椅子示意他坐,隨後又讓宮娥打了盆清水過來。
細心的用手絹蘸了清水擦拭著慶隆帝手上被碎瓷片刮出來的血痕,李太后歎道:“這麽些年以來,我們母子這般安安靜靜的坐在一起閑話倒是頭一次。”
鼻尖似乎又聞到了那年母后手絹上的淡淡幽香。慶隆帝垂頭斂目,掩飾住眼角忽然泛起的紅色,輕聲的回道:“是。”
縱然只是一道小血痕而已,但李太后不放心,還是灑了些止血消炎的藥粉在上面,最後又找了一塊乾淨的素白手絹扎了起來才罷。
吩咐一旁的宮娥上了茶,而後李太后才慢慢的對著慶隆帝說著:“博陵崔氏一族的心思我也明白,他們總覺得他們崔氏在五姓氏族之中該拔個頭籌,排個第一的。只是這些年來,先是我們趙郡李氏壓在他頭上,後來雖然我們趙郡李氏蕭條了些,但立時又有太原王氏頂了上去,他博陵崔氏如何會服?後來崔氏入宮做了皇后,生下了阿昱,他們自然是想著讓阿昱做了儲君,再是皇帝,到時他們博陵崔氏不說是在五姓氏族中排了個第一,簡直都是可以打壓其他四族了。所以阿元自然就是他們的絆腳石,想方設法的也要除去。只是他們想的也太好了些,阿元是我趙郡李氏一族的血脈,我趙郡李氏縱然這些年是大不如以前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也不是他們崔氏一族隨便就能欺負了去。更何況現下我手中還有更大的籌碼。”
慶隆帝自然是要追問一番:“母后所說的這個更大的籌碼,指的是什麽?”
李太后望了他一眼,而後慢慢的說著:“這個更大的籌碼就是,太原王氏一族的族長,王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