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唧唧WX長
外頭,紛紛揚揚下著小雪,冰冷的空氣透不進屋子裡。侍女看著燒著不起煙的上好銀碳的炭爐,衛瀠裹著狐毛滾邊的披風,捧著銅獸鎏金小手爐,看珠簾半卷的窗外小雪,別有一番情調。
她的膚色白裡透紅,肌膚吹彈可破,一點妝容也不畫。比起幾個月前顧朝歌見她的時候,她豐腴了些,這也難免,畢竟肚子裡如今正懷著一個。
「下雪了,你說他的行軍會不會受阻?」衛瀠撫摸著自己還未顯懷的肚子,眼睛怔怔望著窗外的雪。並無以往冬日賞雪的雅興,黛眉微蹙,掛記著那個在遠方征戰的新婚丈夫。
亂世夫妻不易。她嫁給燕昭之後不到兩月,丈夫便赴長興與張遂銘會盟,如今更是打得不可開交,連揚州城中都開始人心惶惶,生怕再次被戰火波及。
正因為如此,燕昭還不知道,衛瀠懷孕了。
顧朝歌執筆寫下最後一個字,放下,輕吹了吹紙上墨跡,交給衛瀠︰「胎象很穩,身體也好,按照我寫的要求每日照做,平平安安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衛瀠沒讓侍女假手,她親手接過方子,認真看完,不懂的地方挨個詢問顧朝歌。末了,感激地望著她︰「幸好有你在,不然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顧朝歌卻搖了搖頭︰「女科一道,我不算精通。衛老爺給你請的那位大夫不錯,我看了他的安胎方,並無錯處,劑量精準,顯然經驗豐富。而且你生產時還要仰仗那些老練的接生婆才行,不過……」她鼻子皺了皺,很嫌棄的表情︰「若是那種連剪刀上的血都從來不洗,還說這血能保佑母子平安的接生婆,直接打出去。」
東方黑龍 https://power16888.com/
衛瀠被她給逗笑︰「朝歌,怎麼覺得你這次回來,脾氣凶了不少啊?」
「我是認真的,產後風不是玩笑,你千萬不能大意,至於我……」顧朝歌欲言又止,竟然嘆了口氣,起身收拾東西,「沒什麼,你好生休息,我告辭了。」
她確有心事,卻不願說出來讓孕中的衛瀠徒增煩擾。走出門外,北方夾雜著雪花,呼呼往顧朝歌的臉上招呼,若非即使裹上毛絨絨的大斗篷,她的小臉一定會被凍紅。
從衛府到太守府的距離並不遠,她拒絕了衛瀠派的馬車,打算就這樣慢慢走回去。在這樣安靜的下雪天,撐著油紙傘,留一點安靜的空間思考一些事情,最好不過。
顧朝歌從前是不太愛思考無關醫道的問題的。她的前半段人生軌跡幾乎是被預定好的,跟著師父學醫,師父仙逝,她就自己繼續學醫、行醫,以完成師父的札記為己任。後來,札記的內容完成了,只差修補和更校。這時候她莫名其妙成為燕昭的醫官長,她努力完成教醫官的任務,認真讀醫書,給揚州城的人看病,給伊崔調養,鑽研能治好他的腿的方法。
她過著不需考慮就很規律充實的,而且有盼頭的生活。
可是,這次會盟,還有隨之而來的燕張大戰打破了這種規律。顧朝歌停下腳步,遙遙望著長街的盡頭,灰蒙蒙的天空,無盡飄揚的小雪。在衛瀠掛念燕昭的時候,她也在掛念自己的師兄,還有那些她未能繼續完成治療的傷兵們。
她想回去,回到一個醫官應該待的地方。
麻煩的是,這個簡單的願望並不如以往那般容易實現。
太守府的牌匾已經很近,再走幾步她就能進去,門口會有士兵和善地跟她打招呼。因為那次瘟疫的緣故,揚州守城的士兵幾乎都認識她,所以沒有伊崔的手令,她絕對踏不出揚州城門半步。
連揚州城都不出去,更遑論去那戰事頻繁的動蕩之地尋找傷兵營的駐扎地?
顧朝歌和守門的士兵大哥們打了招呼,問他們伊大人可有出去,士兵們笑,告訴她這種天氣普通人都不願出門,伊大人的腿……就更不會了。既然他未出門,就必定在主事廳。主事廳是顧朝歌在太守府中,除了自己房間之外最熟悉的地方。下雪天暗,今日的主事廳也一樣燭火通明,只是稟事的文吏三三兩兩,稀稀拉拉,人數很少。因為很多都被派往新佔領的城鎮任職,還有一些跟隨宋無衣往前線給*起運糧。
顧朝歌走進去的時候,恰好一個文吏抱著卷宗出來,朝她頜首微笑,打招呼︰「顧大夫,又來給伊大人例診啊?」
顧朝歌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的視線轉向那個伏案翻閱文卷,愁眉緊鎖的人,他看起來居然有些不修邊幅,衣袖皺巴巴,腮邊唇上都是青色的胡茬,近來的天氣確實給紅巾軍的行進造成麻煩。文吏見她只顧看伊崔,會心一笑,不多做停留,抬腳悄悄走了。
「這種天氣,前方會死很多人吧。風寒,凍傷,心絞,哮喘……數都數不過來啊。」
安靜的室內,她幽幽開口,讓眉頭緊鎖的伊崔悚然一驚,他猛地抬頭︰「你、你什麼時候過來的?」聲音裡居然有幾分明顯的慌亂。
「剛剛。」顧朝歌拖了張坐墩,在他的案幾前端端正正坐下,背挺得筆直。
伊崔見她的架勢,不由得有幾分頭疼︰「你……我不會讓你出揚州的,外面現在局勢未定,危險得很。」
她師兄也這麼說,所以強令親衛將她送回揚州,哪怕劈暈她用捆的也要把她帶回來,說不定親衛隊長這些野蠻做法都是師兄事先授令。她了解自己師兄,只要覺得自己這麼做是為她好,他才不聽她申訴。
而今伊崔也這樣,她簡直懷疑他和師兄是事先商量好的。
「既然如此,這枚綬印我擔不起。」顧朝歌硬邦邦地說,將那枚醫官長的玉印「當」一下砸在伊崔的案幾上。這是她在路上就想好的一招。
「你……」換了旁人,伊崔大可冷臉呵斥,可是面前的是顧朝歌,他磕磕巴巴地開口︰「你再等幾日,等放晴了再說。」
「你騙人!」顧朝歌霍地站起來︰「三日前我回來的時候你就這樣騙我!」因為她在小城耽擱,後來啟程,同樣走水路回來的伊崔竟然比她先回,她和他要求回小城,他當時就用「拖字訣」搪塞她。
「太危險了,」伊崔頓了頓,「我不放心你。」
顧朝歌默了半晌。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她故意這樣激他,緊抿嘴唇,整個身體暗暗用著勁,「你嫌我懦弱,所以打磨我,又讓我接下醫官長一職,那個時候你應該知道,我早晚會隨軍。」
可是我後悔了。
我後悔自己這樣做。
伊崔不敢看顧朝歌那雙仿佛燃著火焰的眸子,他一直都知道這個姑娘身上有種磨不掉的韌性,越磨越韌,越磨越見光澤。她真正想做的事情,沒有人可以阻止,所以他一直以來所做的只不過是激發和鼓勵她而已。
然而,現在他寧願她沒有這種韌性。他和褚東垣不謀而合,都很想將這個姑娘保護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要歷風雨,只要見彩虹便好。
因為他捨不得。
「簽手令吧,你知道在傷兵營裡我能起多大作用,你也知道,他們生存的幾率提高,意味著紅巾軍的兵源不會出問題。」顧朝歌將她在路上反反復復想過甚至練習過的話慢慢說出來,連她自己都驚異於自己此刻的穩定發揮。
她真的一刻都不願意留在這個安全可靠的大後方,師兄在前方,那麼多士兵在前方。而她覺得自己像個廢人,空有一身醫術卻毫無用處,見死不救的廢人。
伊崔仍在抵抗,他搖頭︰「近日雪大,不宜上路,你耐心多等幾日,待放晴……」
「你不簽,我就自己去。你清楚,我一定要走,守城的士兵未必敢攔,他們怕傷我。印放在你這兒,我辭了這職,算不上違反命令。」
她將自己想好的下一招祭出,口氣生硬又冰冷,保證傳遞出堅決無比的信念。
然而這時候,伊崔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她憋了好幾天的,又難過又委屈又負疚的眼淚,爭先恐後地決堤。
他的目光中滿是溫柔的憂心,只是看著他的眼睛,仿佛就能聽見他憂愁的嘆息。
他的表情情人離別一般的不捨,又有幾分難言的無奈。見她落淚,他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從袖中掏出手帕來,遞過去。
這不知道是伊崔送給她的第幾塊手帕,可是這一回顧朝歌沒有要,她咬著唇,流著淚,塞著鼻子質問他︰「那天晚上,你為什麼親我?」
三日前歸來見到伊崔,她連目光都躲著他,明明做壞事的是他,她卻生怕他主動解釋,讓自己連一點幻想都無。可是現在,看見他無意之間投來的一個眼神,竟讓她想到送自己走的時候,站在旗艦上的師兄遙遙望著她的目光,顧朝歌忽然意識到,伊崔對自己並非全無感情。
這是一個早就可以得出的結論,奈何她傻乎乎的,又笨又沒自信,一直不敢相信這個美好的事實。
她終於問了。
伊崔竟然有鬆口氣的衝動,他從見到回來的顧朝歌起,心就一直懸著,等她那一日追問那夜發生的事情。顧朝歌三天沒有問,他的心也就一直提在嗓子眼,三天不落。
「那日我喝醉了,想必你也聞到我一身酒氣。一時頭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沒想到竟然冒犯了你,我、我向你道歉。」他違心說著早已想好、破綻百出而且渣得不能再渣的推托辭,一邊唾棄自己真他娘不是東西,一邊狼狽地胡亂去摸手杖,竟然真打算起身向她行大禮道歉。
你騙人!
伊崔你這個騙子,大騙子!
我討厭你,最討厭你!
顧朝歌在心裡大吼,她發覺了,他不敢看她,低著頭到處摸手杖,明明手杖就在木椅後而不知!而且他的另一只手老放在右膝上無意識撫摸,她想起那夜他放開自己的時候也在摸膝蓋!
她早該知道,他拒絕她就是因為這條腿!
連親了她都能反悔不認賬,他真是沒救了!
某些特定情況下,戀愛能讓人心思敏銳,顧朝歌的頭腦從未如此清醒過,她大喊一聲︰「我不要你道歉!」
因她的大叫,伊崔的動作一僵,依然不敢看她,連連道︰「不,不,我必須道歉,還要賠禮才行。」
「我不要!」顧朝歌衝口而出︰「我只要手令!出城手令!」
啥?!
伊崔呆住。
顧朝歌的臉則因為興奮而發紅,她忽然覺得自己果然聰明得不要不要的,師父當年看中她做徒弟不是沒有道理!她竟然能靈機一動,想到這麼棒的方法問伊崔要手令,她真是太機智了!
誰在乎他的道歉啊,那種道歉有還不如沒有!既然她知道他對自己並非全無意思,那她就繼續朝一定要嫁給他的方向努力好了,誰在乎道歉!
她現在的當務之急是什麼?當然不是逼他說出真心話,她知道狡猾的大蜘蛛是絕對不會說實話的,所以她還不如先解決現下最緊急的事情。
那就是——手令!
手令手令手令,重要的事情說一百遍也不夠!
「給、我、手、令!」顧朝歌一字一頓道。她緊緊盯著伊崔的眼睛,大聲要求。在他面前,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氣勢磅礡,不容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