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發佈時間: 2024-09-22 06:3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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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當黃昏的最後一抹餘光隱去,意味著又一天的結束,深秋的風帶著透骨的寒氣呼呼刮過,陰沉沉的天色意味著今夜有雨。

伊崔坐在他的木輪椅上,雙腿都浸在熱水中,他彎腰,自己用雙手認真地按摩右腳的穴位,一個又一個,慢慢來。這是顧朝歌臨走前教他的法子,出於那點可笑的尊嚴,伊崔不願讓其他大夫接手顧朝歌的工作,況且並不是每一個大夫都有她那樣的針灸水平,譬如周德,他活了大半輩子,從未踫過銀針。

所以她教他如何按照順序按摩足部和腿部穴道,或者是用艾條燻灸,並且留下一張分量經過加減的補中益氣湯方,叮囑他要按時吃藥。

「不過,藥方該是根據病人身體情況適時調整的,我走後,你……唉,滁州城裡哪個大夫,我都不放心。」伊崔想起她在燈下寫方,昏黃的燭光映著她眉頭緊皺的小臉,她咬著筆頭,凝神細思片刻,最後在方子的分量上又稍稍減了些。

「這個方子,長期服用,該是問題不大。可是一定要長期堅持,半途而廢,效果可就不大了!」她把方子遞給他的時候,表情認真得不得了。按照慣例,她還得寫一份議病式交給他,可是她寫完後卻擔憂他根本不以為意,最後讓這張寶貝的議病式淹沒在大堆卷宗中不見蹤影,待她回來的時候問他要,他根本拿不出來。故而她寫完之後,寶貝地疊了又疊,自己收了起來。

想起她又氣惱他,又不得不為他著想的時候,那糾結的小表情,伊崔的嘴角禁不住勾了勾,覺得越想越有意思。

這麼一個有趣的小丫頭,他當初怎麼會不喜歡她,覺得她很招人煩呢?

「篤篤。」敲門聲打斷了伊崔的思緒,來人是盛三,他帶來宋無衣的口信,告知伊崔,顧朝歌一月前出現在長興,這也是紅巾軍最後一次得知她的行蹤。

往南,是無法無天的流寇地帶,再往南,是張遂銘的地盤。宋無衣在這一個月裡,沒有接收到任何關於顧朝歌的消息。

她消失了。

伊崔面上的笑容慢慢收起來,這是早就料到的事情,如今只不過是真的來了而已。

「知道了,讓宋大人莫要再費心。」他轉頭看了一眼壓在案幾上的那封來自大靖官府的招安令,心裡清楚,正值多事之秋,不該在這種事情上浪費人力,打聽這些,已是他任性了。

深秋的滁州城尚且還算平靜,但已有一場無形的風暴正在醞釀。

而此時的顧朝歌又在何處呢?

她在深山老林,打起仗來,這裡是最安全的噠。

能經過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地方而毫髮無損,這間接證明我們朝歌的認路能力&感知危險能力&野外生存能力不是一般的強。

離開長興之前,她有試圖在亂葬崗待過,可是紅巾軍統治的地方治安太好了一點,當地百姓發現亂葬崗晚上亮燈,都會向當地士兵頭頭告密的!

這種時候伊崔的牌子派上了用場,士兵頭頭們接過牌子仔細端詳,狐疑地打量她,打量得她從頭到腳抖個不停,方才放過她,並且勒令她趕快離開這種地方。

可惡,紅巾軍怎麼跟別的地方的叛軍不一樣,人家都只管燒殺搶掠,為什麼他們還要管當地治安啊!

一定是伊崔讓他們這麼幹的,他就是愛管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顧朝歌在心裡暗搓搓地詛咒伊公子吃到的菜葉上都有蟲子,然後十分鬱悶地離開了紅巾軍的地盤。

她往東南方向走,起先還能見到一些村落,她會住進去,給農家看病,打聽附近有沒有擅長治療外傷或者腿疾的鈴醫,或是於腿疾有好處的當地偏方。她始終掛記著伊崔的腿,可惜讓她失望的是,土方子很多,但專門針對伊崔那種特殊情況的,一個也沒有。

這種事情急不來,她知道,很多時候得看緣分。

但是越往東南走,情況越糟糕。她看見很多燒毀的村落,房屋黑漆漆的一片,半邊塌下來,有些煙氣未散的地方,走近了還能聞到燒焦的肉香味。

那是人肉的味道。

顧朝歌不會去這種地方尋找屍體。她很有經驗,知道混亂的地方,常常會有多股盜匪賊人的勢力交錯,他們會因為女人、錢財和地盤的事情火並,失敗的那一方常常落荒而逃,顧不得埋藏同伴的屍體,即使事後想起來回去找,發現丟了一兩具屍體,也只以為被野狼叼走,不會在意。

那頭她從滁州帶走的驢子,真是馱運屍體的好幫手。她帶著食物和水,躲進山林,找到能夠容她一人藏身的狹長山洞,然後可以連續好幾天慢慢研究一具屍體。無人會打攪她,只是運氣不好的時候,會有鬣狗甚至野狼循著血腥味過來,她按照老獵人教的方式在洞前埋上許多陷阱,徹夜燃著篝火,豎著雪亮的刀,得到屍體的野狼懂得見好就收,唯有貪婪的鬣狗,不見血便不懂得要逃走。

真奇怪,可能是獨處的時間太久,她不怕野獸,卻很怕人。

以前並不需要這樣麻煩,跟隨師父解剖過很多屍體的顧朝歌對此駕輕就熟。只是這一次的情況很特殊,她要完成師父札記上最後也是最艱難的一個部分——人腦。

沒有任何臟器和骨骼的復雜程度,能夠比得過人腦。師父生前,最念念不忘的就是這一個部分,她那時候小,不懂,問師父研究這些有什麼用處,只會被人當做神經病和妖怪。

那時候師父摸摸她的腦袋,笑呵呵道︰「了解我們自個兒,難道是沒用的?就算現在看不出好處,留給後人,也總歸是有用的。」

師父是個怪老頭,她以前以及現在都這麼覺得,但是不管怎樣,這本匯集師父畢生心血的札記,她怎麼也要完成的。

頭骨是人體最堅硬的部分。鄭林打造的那把刀,更像是鋸子,刮乾淨頭髮,露出頭皮,劃開,用那把刀鋸來回拉鋸,一點一點,慢慢的,直到把頭骨鋸開為止。

那種骨屑的味道,讓顧朝歌噁心得想吐。

是的,即便是她,也覺得開顱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她需要費很大的力氣慢慢地鋸,鋸開頭骨的時候,骨屑四處飄揚,就像它那生前無惡不作的主人將靈魂附著在上頭,用陰森森的視線全方位圍繞著顧朝歌,謾罵她,詛咒她,竟用這麼惡毒的手法毀掉自己的腦袋,讓自己死無全屍。

有一次,顧朝歌手一抖,刀鋸一滑,將手指割了很深一道口子。

疼啊,她的眼淚嘩啦啦往下落,望著那個鋸了一半的頭顱,頭顱上凹陷的眼珠無神地對著她的方向。刀鋸從手裡一鬆,她忽然覺得害怕,又害怕,又委屈,委屈得直哭。山林裡鳥叫陣陣,唯獨沒有人聲,她縮在山洞一角,緊緊攥著伊崔給的那塊牌子,明明知道現在它根本沒有什麼用處,但是攥著它,她會有種莫名的安全感,就好像伊崔在身邊一樣。

那真是一段很艱難的日子,以致於過後很長一段時間,她將所有的刀具器械封存起來,束之高閣。看見屍體,遙遙念一句阿彌陀佛,然後飛快地遠遠走開。

即便是很多年後,她依然很怕聽見鋸斷木頭的聲音,而那種特殊的骨屑味道,再也不想聞見。

深秋入冬,等到落雪的時候,山裡待不住,她去了張遂銘的地盤,這是她第二次來。在常州,在揚州,這裡生意照做,酒照喝,歌照唱,一片世外桃源景象,只要有錢,什麼都不是問題。只是偶爾從窗外瞥去,看見喝醉了酒的士兵對衣衫襤褸的乞丐拳打腳踢,極盡嘲笑,才會醒悟,在這裡沒有銀子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客棧的老板娘前年生孩子難產,是她幫忙接的生。她來客棧的時候,一身破舊窮酸,像個討飯的小乞丐,幸好老板娘還認得出來,為了感謝她,無論如何也不肯收她的住宿費。她幾乎很少出門,總是待在客棧房間裡,一點點完成師父的札記。

有一次,老板娘親自來給她送飯,老板娘好奇她每天待在房中做什麼,然後支支吾吾地說︰「咱們揚州的大戶衛家,嫡出的大小姐衛瀠,這些日子據說是中邪了,請了好多道士啊大夫什麼的,顧姑娘要不要去試一下?賞錢可高捏!」

「那麼多大夫都看不好,我肯定也不行的呀。」顧朝歌小小聲回答。謝了老板娘送的飯,轉身關了門,繼續完成她那絕對不能給人瞧見的札記,不然老板娘一準要說她被妖怪附體,竟然畫這種東西。

揚州城可不比紅巾軍的地盤,這裡的士兵都很凶,世家富戶都和張遂銘的軍隊勾結在一起,那個有名的衛家她也聽說過的,傳說手眼通天。為了小命考慮,謹慎起見,她不要去,衛家財大氣粗,不比那些貧苦鄉民,肯定能請到好大夫。

顧朝歌只在揚州城待了一個月,走的時候,聽說那位衛小姐的中邪之症仍是未好,賞金又提高了,老板娘極力勸她去踫踫運氣。她害怕自己再不走,老板娘就要熱情地將她交給衛家,於是收拾行囊很快離開,然後一頭又扎入深山。

即便開顱多次,可是人腦的結構實在太復雜,她能畫個大概,卻無法明白它們各自的作用,有些地方留下空白,只能再找幾具屍體踫踫運氣。如果還不行,那她也只有放棄,這是個人能力問題,師父九泉之下可不能怪她。

春天的腳步很快遍及長江兩岸,春暖花開,山中的氣息都變得暖融融的。顧朝歌磕磕絆絆,勉強完成了札記的最後一部分,將幾具匪徒的屍體挖坑掩埋,給他們磕頭上香,感謝這些生前十惡不赦的家伙死後所做的「貢獻」。

都說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當山中鳥語花香的時候,山下已經入了暮春時節,顧朝歌在山中待得又髒又臭,即便在山泉裡沐浴過,丟了那身全是屍臭味的衣裳,也掩蓋不住她的「乞丐」味。

不過她一點也不以為意,就是要這樣才好,這樣子在路上走,才不會有山賊啊盜匪啊或者官兵來打劫。

可是今天,她的運氣似乎不太好。

「軍爺,軍爺,就是她,抓住她,她就是那個吃人的巫婆!」

有人慌慌張張地大叫著,顧朝歌好奇地循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便見一個拄著鋤頭一腿泥的農夫,正瞪大眼睛,伸出手顫巍巍指著她的方向︰「是她,就是她,我親眼看見她吃人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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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旁邊有兩個衣著明顯不是大靖官兵的大漢,一臉殺氣騰騰地朝她的方向望過來。

不,不是她的「方向」,他們看的就是她!

顧朝歌心裡咯一下,翻身上驢,鞭子一甩。

「小驢,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