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吏部案牘庫做什麽?”王首輔眉頭微皺。
“查一個人。”
許七安吹了口茶沫,邊喝茶,邊悠悠道:“放心吧,我不會鬧出什麽么蛾子,首輔大人無需擔心。”
王首輔點點頭,案牘庫裡能鬧什麽么蛾子,最糟糕的情況就是燒卷宗,但這樣對許七安沒有好處。
他只是好奇許七安想做什麽。
“我在查案。”許七安說。
查案?他已經沒有官身,還有什麽案子要查……….王首輔眼裡閃過好奇和詫異,沉吟片刻,淡淡道:
“老夫能聽一聽?”
“當然,說起來,這件事還和首輔大人有關。”許七安微笑。
王首輔一愣,原本松弛的坐姿悄然變的筆挺,臉色略顯嚴肅,似乎進入議事狀態。
然後,他看見許七安的袖子裡滑出一封密信,掌心輕輕一托,密信飄落在他面前。
懷著困惑的心情,王首輔展開信件閱讀,他先是一愣,繼而眉頭緊皺,似乎回憶著什麽,最後只剩迷茫。
王首輔把信件放在桌上,望著許七安,“老夫,不記得了……….”
果然!許七安沉吟道:“那信中的蘇航,首輔大人有印象?”
“老夫對此人,同樣沒有印象。”
王首輔搖頭,說完,眉頭緊鎖,有個幾秒,然後看向許七安,語氣裡透著鄭重:“許公子,你查的是什麽案子,這密信上的內容是否屬實?”
他並不記得當年與曹國公有過這樣的合作,對信件的內容保持懷疑。
許七安想了想,於心裡權衡之後,決定稍稍透露一些機密,頷首道:
“信件的內容準確無誤,至於首輔大人為何會遺忘,是因為此事涉及到術士,被遮蔽了天機。所以相關人員才會失去記憶。”
涉及術士,抹去了天機………王首輔臉色微變,他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身子微微前傾:
“許公子可否說的再清楚一些?”
當即,許七安把蘇航舊案說了一遍,只說自己答應一位朋友,替她追查當年父親斬首的真相。無意中發現了曹國公的密信,從那個被抹去的字跡,以及過往的經驗判斷,此案背後牽扯甚大,以致於需要高品術士出手,抹去天機。
王首輔聽完,往椅子一靠,久久未語。
“司天監有能力遮掩天機的,只有監正。”王首輔捏了捏眉心,像是在詢問,又像是自問:“監正這麽做的目的何在?”
我怎麽知道,這不是在查麽………許七安搖頭。
“老夫給你一份手書,你可以憑此出入吏部。以後需要幫忙的地方,但說無妨。”王首輔凝視著許七安,道:
“不過老夫有個條件,如果許公子能查出真相,希望能告之。嗯,我也會暗中查一查此事。”
當年朝堂上發生過一件大事,而那件事被屏蔽了天機,自己這個涉事人毫無印象,遺忘了此事。
能讓監正出手屏蔽天機的事,絕對是大事。
許七安點點頭,禮貌性的道了聲謝。
………..
送走許七安後,王首輔喊來管家,語氣平靜:“許家二郎還在府上?”
昨日,他與王思慕說過,想留許二郎在家中用晚膳。
“在的,老奴這就喊他過來。”
管家立刻明白了老爺的意思,躬身退下。
俄頃,穿著白色長衫,唇紅齒白的許二郎跨入門檻,不卑不亢的作揖:“首輔大人。”
王首輔正提筆,在鋪開的宣紙上寫字,沒有抬頭,說道:“二郎的志向是什麽?”
這聲二郎叫的自然而然,
絲毫不顯尷尬。“嗯?”
沒等到答覆的王首輔抬頭,發現許二郎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盯著自己………
王首輔嘴角一抽:“好志向。”
他放下筆,看著紙上的字,笑道:“如果不是你大哥仗義出手,老夫恐怕得致仕了。在官場上,最重要的是要懂進退。
“不管你權術如何高明,黨羽有多少,坐在龍椅上的那位,能一言決你生死。前首輔能安度晚年,只因為他吸取了前人的教訓。”
前首輔?那個只知道貪汙銀兩,逢迎陛下的敗類………許新年心說。
王首輔繼續道:“兩百年前爭國本,雲鹿書院從此退出朝堂。程聖在書院立碑,寫了仗義死節報君恩,這些都在向後世子孫表明同一件事。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拿捏住這個分寸,你才能在朝堂平步青雲。”
許二郎皺了皺眉,問道:“若我不願呢?”
王首輔朗聲大笑:“不願,那你當什麽官。”
許二郎作揖道:“學生明白了。”
他飽讀史書,很容易就能理解王首輔的話,歷朝歷代,權臣數不勝數。但如果皇帝要動他,即使手握權力再大,最好的下場也是致仕。
王首輔忽然感慨一聲:“你大哥的為人和品性,讓人佩服,但他不適合朝堂,莫要學他。”
大哥近日來,常常向我請教,我何須學他?許二郎有些驕傲的抬了抬下巴,道:“學生知道。”
王首輔點點頭:“晚上留下來吃飯吧。”
………..
吏部,案牘庫。
易容成許新年的許七安,在吏員的幫助下,搬出元景10年新科進士的名單。
出乎意料的是,元景10年的狀元竟然是首輔王貞文。
榜眼叫呂安。
探花則是一片空白,沒有署名。
找到他了………許七安盯著空白處,許久未語。
“那位被抹去名字的起居郎是元景10年的探花,一甲進士,他到底是誰,為何會被屏蔽天機?此人現在是死是活?既然入朝為官,那就不可能是初代監正了。
“只能是當代監正做的,可監正為什麽要這麽做?沒有名字的起居郎和蘇航又有什麽關系?蘇航的名字沒被抹去,這說明他不是那位起居郎,但絕對有所關聯。”
根據手頭已有的線索,他做了一個簡單的假設:
當年朝堂上有一個黨派,蘇航是這個黨的核心成員之一,而那位被抹去名字的起居郎,很可能是黨派魁首。
這個黨派很強大,遭受了各黨的圍攻,最後慘淡收場。蘇航的下場就是證明。
但許七安想不通的是,如果只是尋常的黨爭,監正又何必抹去那位起居郎的名字?為何要屏蔽天機?
這裡面,肯定還有更深一層的隱秘。
“直覺告訴我,這件陳年往事很重要,額,這是廢話,當然重要,不然監正怎麽會出手屏蔽。唉,最討厭查陳年舊案,不,最討厭術士了。鍾璃和采薇兩個小可愛不算。”
許七安離開吏部,騎著心愛的小母馬,噠噠噠的走在街上。
小母馬很善解人意,保持一個不快不慢的速度,讓許七安可以趁機思考事情,不用專注駕駛。
“當初查桑泊案時,也涉及到了初代監正,史料上毫無記載,最後是冰雪聰明的懷慶,通過五百年前的佛寺衰弱,把線索鎖定了青龍寺,讓我意識到神殊與佛門有關,與五百年前佛門在中原昌盛有關。
“懷慶的方法,同樣可以用在這位起居郎身上,我可以查一查當年的一些大事件,從中尋找線索。”
敲定思路後,他接著思考起元景帝的事。
他之前要查元景帝,僅僅是出於老刑警的嗅覺,認為只是為了魂丹的話,不足以讓元景帝冒這麽大的風險,聯合鎮北王屠城。
畢竟魂丹又不是腎寶,三口長生不老,根本不至於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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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了劍州之行,他愈發肯定元景帝有問題,得氣運者無法長生,那老皇帝還在瞎折騰什麽?
身為一國之君,他不可能不知道這個秘密,高祖和武宗就是例子。
“現在只能從起居錄是尋找蛛絲馬跡,而且得是先帝的起居錄,如果元景帝真的有秘密,他肯定會處理掉。
“但他無法完全抹去痕跡,比如先帝那裡,或許隱藏著什麽重要的線索,但又不起眼,或者旁人無法發現,必須是掌握一定情報的人看了才能明白。
“如果先帝那裡也沒有線索,我就只有找小姨了。小姨教元景帝修道這麽多年,不可能一點都看不出端倪吧?”
“再然後,就是初代監正的破事了,我得先把許州這個地方找出來。嗯,魏公和二郎會幫忙找,對了,明天和裱裱約會的時候,讓她幫忙托口信給懷慶,讓她也幫忙查許州。
“要合理的利用學霸們來替我做事。對了,參悟“意”的進度也不能落下,雖然我還沒有任何頭緒。明天先給自己放過假,勾欄聽曲,有點想念浮香了………”
事情真多啊………許七安騎在小母馬身上,有節奏的起伏。
…………
回到許府,遠遠的看見蘇蘇坐在屋脊上,撐著一把紅色的傘,宛如美豔的山中鬼魅,誘惑著趕山路的人。
不,她本來就是鬼魅。
她們回來了啊………..許七安躍上屋脊,坐在女鬼身邊。
“幹嘛!”蘇蘇沒好氣的給他一個白眼。
許七安戳了戳她的胸,只聽“噗”的一聲,破了。
他頓時有些失望:“你也該去司天監找宋卿要肉身了吧?”
“呸,登徒子!”
蘇蘇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啐了他一口,哼哼道:
“我才不去要肉身呢,主人說了,現在要了肉身,一準而被你拖進房間裡睡了。我覺得她說的挺有道理,所以,等你哪天查明我父親案子的真相,我就去要肉身。”
“你主人純粹是汙蔑我。”
“真的?”蘇蘇狐疑的看著她。
“真的,我在這裡也可以睡你,誰說非要拖進房間裡。”
“去去去。”蘇蘇啐了他一通。
許七安躍下屋脊,穿過院子,看見夥房外,廚娘在殺鵝。扎著兩個包子般發髻的許鈴音,蹲在一邊眼巴巴的看著。
她師父,南疆來的小黑皮,也蹲在一邊看著。
一大一小,對比鮮明。
“鈴音,大哥回來了。”許七安喊道。
小豆丁不搭理他,專心致志的看著鵝被殺死,拔毛……….
她是不是在幻想著從哪個部位開始吃了?這個蠢小孩,眼裡只有吃……….許七安心裡吐槽,進了內廳。
李妙真和嬸嬸坐在堂內說話,桌上擺著幾塊剩下的晶瑩剔透的糕點。
嬸嬸看侄兒回來,昂了昂尖俏的下頜,示意道:“桌上的糕點是鈴音留給你吃的,她怕自己留在這裡,看著糕點忍不住吃掉,就跑外面去了。”
許七安猛的扭頭,看向門外,笑了起來。
“二郎呢,今兒休沐,你們一起出去的,他為何沒有回來。”嬸嬸探頭望著外面,問道。
“王首輔設宴招待他,今兒估摸著不回來了。”許七安笑道。
黃昏後,皇城的城門就關了,許二郎今天不可能回來。
“首輔大人設宴招待他………”嬸嬸大吃一驚。
雖然大郎不久前,毫不留情的揭露了二郎和王家小姐的“私情”,但嬸嬸沒料到進展這麽快。
更沒料到王首輔竟還設宴款待二郎。
“這門不當戶不對的,哎呀,真是……….”嬸嬸有些氣惱,有些無奈:“娶一個首輔家的千金,這不是娶了個菩薩回來嗎。”
“嬸嬸,你是當家主母,這媳婦進了門,就靠你來調教了。”許七安拱火道。
以王思慕的脾性和手腕,將來進了門,天天把嬸嬸欺負哭,那就有意思了……….許七安有些期待以後的生活。
嬸嬸挺了挺胸脯,顧盼自雄,道:“那是自然,就算她是首輔的千金,進了許家的門,也得乖乖聽我的。”
李妙真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
黃昏,教坊司。
影梅小閣的主臥,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丫鬟坐在屋簷下,守著小火爐,聽著娘子的咳嗽聲從裡頭傳來。
浮香娘子病了有一陣子,半個多月前,影梅小閣就不打茶圍了,那會兒起,娘子就臥病在床,日漸憔悴。
媽媽請了好多名醫來給浮香娘子看病,但都不見好,慢慢的,媽媽也不再請大夫來了。
從起先的女兒長女兒短,到後來的冷冷淡淡,最後乾脆就不來探望了,甚至還調走了院裡清秀的丫鬟和護院扈從。
也沒必要讓他們守著一個只剩半口氣的病秧子了不是。
“娘子以前多風光啊,教坊司頭牌,第一花魁,許銀鑼的相好。如今算是落魄了,也沒人來看她。許銀鑼也沒了音訊,很久很久沒來教坊司了。”
“哼,一定是哪個賤人那紙人扎我家娘子。”丫鬟坐在火爐邊,一邊抹著淚,一邊憤憤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