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廷和佟家人不熟,知道邵均儀和佟老爺子是舊交情,邵廷的父親和佟迎來往也不少,但到他這並沒有多深的情分。
甚至對於佟榆,在今天前他連她具體長什麼樣子也沒法完全想象出來。
他們打小就沒有來往,依稀記得在宴會這種場合上見過幾次,那時候年紀不大,後來佟榆出國讀書常年待在外邊,天南海北徹底沒了交集。
大概是因為以前見過,但太久沒見,所以一瞬間覺得眼熟?
邵廷抿了抿脣角,不再多想,收回目光調轉方向盤開車出了大門。
一路開往醫院,姜惠說姜蜜在病房裡陪她。姜蜜擔心所以原本想推了見面,不過醫生說沒大礙,她的意思是讓他們該幹嘛幹嘛去。
之前找姜惠開門見山攤牌談話,果真有用,如今一看效果何等顯著。
和姜蜜一比,姜惠的態度反倒顯得更正面向上。
這段時間的事有些愁人,邵廷從一開始就沒想要消遣感情,這麼多年沒玩過,何至於到現在碰上姜蜜才來磋磨取樂?
事已至此,現在要緊的,是怎麼讓姜蜜正視。
她心裡積壓的東西,怕是和擋風玻璃外清亮的天光正相反。
姜蜜的確不太想去,說不清道不明,莫名就對去見邵廷家人這件事產生了抗拒心理。
明明那晚提起結婚的事還因為他無反應而難受,他點頭,真的朝那一步一點點靠近,她反而開始動搖。
姜惠說了解姜蜜不是開玩笑的,光是看表情就猜出了姜蜜心裡所想,給邵廷打電話打得毫不猶豫。
她對他們那種身份的人仍然存有意見,這無可否認,但如果因為那個男人,硬生生將姜蜜的人生前路堵死一條道,封起一個口,不公平。
憑什麼他們一家人要為別人的狠心買單,要因別人的漠然受難?
在姜惠心裡,姜驪什麼都好,哪裡都好,那樣的結局不應該——姜蜜同樣也是。
看著在床邊默然不語的姜蜜,姜惠眼神微凝,“他馬上就來,你跟他去,見他的家人而已,沒什麼好怕的。”
他們一家清清白白,有什麼見不得人抬不起頭的?
“把那喪頭喪腦的樣子給我收起來。”姜惠半斥道,“你不比別人差。”
姜蜜愣了一下,好半晌才回神,慢慢抿起脣,而後點頭,動作很輕,但眼裡的混沌一點點散了,眸光堅毅聚起。
“……我知道了,小姨。”
邵廷開車到醫院樓下接姜蜜,時間差不多,到了該吃晚飯的點,沒往半山上的邵家開,直接開去了酒店——在醫院外等姜蜜的時候,佟迎讓人打電話告知了他訂好的地方。
“下午家裡來了客人,是我爸的朋友,到我家拜訪我爺爺。我爺爺和那位叔叔的父親是故交,晚上他們和我們一起吃飯。”
邊開車,邵廷邊告訴姜蜜。
“客人?那我去的話會不會不太好……”
“沒什麼不好,是爺爺朋友的兒子,他帶了女兒來,二十多歲剛畢業回國,只是五個人吃飯,你不用擔心。”
他這麼說,姜蜜不再多言。
天色黑下來,星點一顆顆亮起,往夜空高處爬。
車停在酒店外,邵廷牽著姜蜜進去,姜蜜略擔憂地問:“我給你爺爺準備的東西落在家裡了……”
剛剛急著送小姨去醫院,後來打算今天不見面,在病房裡消磨了一下午時間,這會兒東西沒帶上。
“沒事。”邵廷說,“他見了你就高興了,禮物不重要。”
姜蜜握緊他的手,一顆心撲通撲通稍稍加速。
儘管有他寬慰,她還是緊張。
快到包廂前,邵廷說等等進去了,讓她先和邵均儀打招呼,他再給她介紹那位故交叔叔和他女兒。
姜蜜點頭說好。
服務生敲門後推門讓他們進去,鞠躬離去。
姜蜜被邵廷牽著,跟在他身後。沙發上坐著三個人,一老一青一少,姜蜜悄悄瞄了一眼,沒敢大喇喇仔細看。
不過認倒是挺好認,白髮蒼蒼但精神矍鑠的應該就是邵廷的爺爺,另一位氣質儒雅的中年男人和他身旁的年輕女孩,則大概是邵廷說的客人。
邵廷牽著姜蜜到說話的三人面前,姜蜜揚脣笑著和邵均儀問好。非常不好意思,但邵廷說了,喊爺爺。叫別的稱呼也不太適合,她便聽了他的。
邵老爺子笑容滿面,若是有鬍子大概已經翹彎了。
短短幾眼將姜蜜打量清楚,長得乾淨秀氣,氣質不錯,看著是個有福氣的孩子——更重要的是,這是邵廷第一個往家裡人面前帶的女朋友。
今年他就三十了,這麼多年別說對象,他連一個性別不同的活物都沒往家裡帶過,養只狗都是公的。
大小夥奔大青年的年紀,終於開竅了,能不讓人高興麼?邵均儀實在高興。
姜蜜站著聽邵均儀問了幾個問題,邵廷接著便給她介紹旁邊沒說話的佟家父女。
“這位是佟叔叔,那個是佟叔叔的女兒佟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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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蜜順著他介紹的聲音轉頭,側目看過去,“叔叔你……”三個字才出喉嚨,登然卡住。
笑意僵在脣邊,慢慢滯緩消失。
佟迎的表情同樣晦暗,一改先前和邵均儀說話的溫潤閒適,像蒙上了一層散不開的陰雲,厚重悶沉。
相比之下,佟榆顯得有些不明所以,原本用來迎接姜蜜的笑容,在看到自己父親和她變幻的神情之後收起。
邵廷察覺到了姜蜜的不對,微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她沒半點反應,“姜蜜?”
佟迎的視線從姜蜜身上移向邵廷,“這是你的女朋友?”
邵廷蹙眉一瞬,嗯了聲,“這是我的女朋友,姜蜜。”
佟迎的臉色變了幾變,邵廷看在眼裡覺得奇怪。
“……佟叔叔認識我女朋友?”
“不認識!”姜蜜回過神,在佟迎開口之前答話,語氣驀名冷硬。
佟迎面色一沉,睇著姜蜜幾秒,沉沉說:“你家裡人就是這樣教你的?”
姜蜜握緊沒被邵廷牽著的那只手,微微發顫,氣息重了幾分。
“我有沒有家教,這位先生你不是應該最清楚麼?問問你自己死了沒。”
喉間哽著郁氣,她臉上泛起冰涼涼一片白,話說的無比難聽。
邵廷沒來得及弄明白姜蜜的反常,佟迎一下站起身,臉色差勁,但還未開口,姜蜜先冷笑,“怎麼,這位先生要動手?不好意思,天氣太冷季節不對,今天沒穿短袖,讓你失望了。”
佟迎被她不遜的語氣氣到,不復往常雍然溫和,佟榆眼疾手快站起來拉住他。
“爸!你怎麼了?”
姜蜜冷然目光掃過他和他身邊的佟榆,整個人猶如臨戰前的刺蝟,前一刻面對邵均儀的溫和怡雅,全都煙消雲散。
眼睛疼,她的眼睛裡裝進了不該裝的東西,腦子裡混沌一片,心突突跳,呼吸灼熱,一下一下燒得疼。
邵廷握住她的手,更用力了,滿臉擔心,邵均儀看著突然發生的變故,沉穩面容上早就沒了笑意,橫紋條條的眉間皺起來,但沒說話。
邵廷想抱姜蜜,想把她攬到自己身前,奈何姜蜜僵直站著不動,像根硬邦邦的枯木樁。
眼前浮起熱氣,她不想哭,心裡潮汐一遍遍滌蕩,有東西撐不住快要洶涌奔騰而出。
搞砸了。
她知道邵廷的爺爺就坐在沙發上,就在面前看著,可她忍不住,沒辦法讓自己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若無其事地和面前這個人笑臉相對。
隔了這麼多年,她從未主動找過他,他也從來沒有想過她。
五歲時見過的那張臉染上了歲月痕跡,到底抵不過時間,他從一個瀟灑公子哥變成了如今的中年男人,軒昂不再,唯一不變的是他那份高高在上,潛在他眼底深處,刻在他的骨子裡,一次又一次用來羞辱她和她的親人。
那個叫佟榆的女孩是他的女兒,扯住他的胳膊,攔住了他進一步的動作。
在做的不適宜的時候站出來勸阻,姜蜜不懂這是不是父親和女兒該有的相處方式,因為她沒有父親。但想來他們的關係肯定很好。
家庭和睦,女兒乖巧,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不知道他有沒有想起過她?記不記得她摔倒在碎玻璃上哭嚎的樣子?
哪怕一秒。
再待下去,不僅氣咽不下去,怕是要倒流嘔出心頭血來。
姜蜜從邵廷掌中抽出自己的手,“我突然不舒服,抱歉。”
轉身要走,邵廷伸手拉她,在被拉住之前,先響起佟迎的聲音。
“把你教成這樣,你的小姨姨夫真是厲害,該有的禮貌一點都沒有,跑出來現眼!”
姜蜜步子一頓,下一秒轉身,在其餘四個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包括佟迎自己——她拿起桌上的溫茶,抬手狠狠一潑全潑在了他臉上。
熱水淌下,茶葉粘在他臉頰上,佟榆被嚇到,詫異叫出聲。
“洗洗臉吧,像你這樣自視甚高的噁心東西,該多搓一搓臉皮,頂著比城墻還厚的臉皮你不累麼?沒事就喜歡反咬別人一口,狂犬病該去治治看了,說不定會好的!”
姜蜜把杯子摔在地上,嘩啦碎響,玻璃茬濺了一地。
她吸了口氣,向邵均儀鞠了個躬:“對不起,掃了您的興。”直起身看向邵廷,“我先回家,你陪爺爺吃飯。”
快步離開之前,留下一句輕聲又倉促的——“對不起。”
佟榆手忙腳亂給佟迎擦臉,佟迎氣得不輕,人都顫了起來。
邵廷顧不上他,看了看邵均儀,後者坐在沙發上定如泰山,臉色微沉,無奈頷首,“你去吧,我這不用你陪。把人送回家,別出什麼事。”
佟迎怒意難平,要說話,被邵均儀打斷。
“佟迎你坐下。我也算是你長輩,你爸不在這,今天我們爺倆好好說會兒話。”
剛剛說了那麼久,現在又說要好好聊……邵均儀要說什麼,意思很明顯。
邵廷心系姜蜜,雖然對他爺爺似乎知道內情的表現猜測頗多,但急著追人,沒心思問那麼多,和邵均儀道了聲,當即追出去。
姜蜜快步走出酒店,走的又快又急,寒風如刀刮在臉上,她不管不顧,沿著街道一側朝前方猛走。
姜惠晚上非要讓她來,意欲為何,她知道。
佟迎的存在是個意外,但她不後悔在包間裡做的一切。
如果再來一次,她還是會說那些話,還是會用茶水潑他。
只是覺得對不起小姨。
沒有做到最好,沒有守住該有的樣子,她丟臉了,把事情弄成了這個樣子。
或許真的和那個階層氣場不和,又或許她其實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麼好,衝動,意氣用事,難以控制自我,很多事她都辦不到。
忍不住,真的忍不住。
胳膊疼麼?不疼。
可胸口往裡有塊地方,隱隱作痛二十多年了。
姜蜜眼眶酸澀。
是真的對不起小姨。
小姨收回成見,強忍著不去想心裡那道陰影,努力邁過坎兒,就為了給她想要的愛情一個機會。
卻被她搞砸了。
可是她疼啊。
看見那個給她生命又棄她如敝屣的人在二十多年後用同樣厭棄的眼神看來……
心裡真的,真的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