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灰黑的瓦片有些舊了, 久不清掃的房梁上蛛網灰塵遍布, 淡棕紅的櫸木隔扇窗被人從外用厚板釘死,光綫漏不進來, 空蕩蕩的屋子暗沉沉的,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餿陳氣息, 還有人的便溺味道,二者混合在一起,腥臭得讓人幾欲窒息。
傅芸單臂抱膝,呆呆坐著地上, 內室隱隱有叱駡,那是母親孟氏的聲音,但這就像是背景音, 聽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她徑自出神連眼睫也沒動一下。
待坐了很久, 忽一陣脚步聲踏上回廊,緊接著一陣鐵煉碰撞的嘩嘩聲, 一扇特製的小窗被拉開, 守衛將一個裝了飯食的小盆子推了進來。
不見天日久了,光綫出現的那一瞬, 傅芸不適下意識偏了偏頭, 但很快,「砰」一聲輕響, 木窗重新重重掩上。
那刺目的日光消失不見, 只人也再次沒入黑暗, 在光明消逝那一瞬,傅芸下意識往前傾了傾身。
但她很快就醒悟,一切只徒勞無功,火花陡然熄滅,眸底重歸一片死寂。
院落式的囚籠,暗無天日的幽閉,一天接著一天,一月接著一月,幾無聲息,傅芸其實也不知自己被關了多久了。
或許一年吧,又或許有幾年了。
不過不管多久了,其實也沒什麽重要的,傅芸知道,自己會一直被囚禁,直到死去。
這是專屬她的懲罰。
還有她母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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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芸眼睛澀澀的,已經流不出眼泪,她慢慢地,靠回身後的木柱上。
她知道外面有守衛,但他們除了開窗遞飯,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無聲無息的院子,死寂一般的黑暗,正如她的餘生。
不,這麽說也不全對,其實還是有聲音的。
只是這聲音對傅芸而言,起不到任何積極作用就是了。
就在她靠回木柱那一刻,內室一陣大駡傳來,「還不趕緊把飯端進來!」
「你是要餓死我嗎?啊?!」
傅芸這才起身。
她右手右足筋絡被斷,站起廢了些力氣,拄著床柱充當的木拐,端起那盤飯食,幽魂一般蕩進了內室。
屋內帳幔門簾全無,一入內室,只見孟氏正躺在一窄小的舊木床上,蔽陳單薄的被褥再次被便溺浸濕,臭氣熏天。
她蠕動著,凹陷的臉頰,泛黃的顴骨上不正常的潮紅,一雙渾濁的眼睛却泛著戾光,一見傅芸便破口大駡:「你個死丫頭!一天到晚坐外頭作甚,你還記得你老娘麽?!」
一天一天地楞在外頭傻坐著,仿佛是失了心丟了魂,這是做甚?
傷痛、癱瘓,惡劣的環境囚禁久了,孟氏愈發躁戾,她冷笑:「你是不是還想著那個姓範的?」
傅芸仿佛被狠蟄了一下,手上盆子「哐當」一聲落在屋內唯一一張木幾上,她失聲:「我沒有!」
惡臭濃重,劈頭蓋臉的叱駡,傅芸都楞楞的恍若不覺。聞得範恬的名字,她却瞬間有了反應,乾涸的眼眶濕潤了起來,呼吸急促。
連聲否認,她撿起給孟氏擦身的舊布巾,驚慌轉身,蹌蹌踉踉跳了出去。
「你莫再想他。」
「這麽些時日,恐怕他早就成婚了。」其實就算不成婚,范恬和傅芸也無見面機會,更無再續前緣可能。
奔出內室,身後仍傳來孟氏的聲音,很清晰,即便傅芸捂住耳朵,依舊聽到了。
她失聲痛哭。
此等殘軀,此等餘生,其實活不活已無甚意義。爲弟弟,傅芸已傾盡所有,沒什麽好遺憾的。而到了今時今日,若問心中僅存那一點眷戀。
僅有範恬。
那個青澀純摯的少年,那顆炙熱的赤子之心,在她隱晦暗黑的人生中回望,備顯珍貴。
死寂的囚室,漫長的時光,足够她思索得清楚明白,她確確實實和幸福擦肩而過了。
哭了很久,她才勉强抹了一把眼泪,扶著站起往墻角水桶而去。
外屋有一角落伸進一條小竹管,「滴滴答答」往屋內的水桶滴著水。傅芸無力提水,只能絞了巾子往裡而去。
孟氏駡聲已經停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但好歹沒有仇視女兒,呵叱了一陣心頭躁戾略略紓解,她抿唇對閨女說:「那姓魏心思歹毒,他手底下的人也是。」
「不過區區些時日,當不得長久。」
傅芸胡亂「嗯」了一聲,進進出出廢了一番許多功夫才打理好孟氏那一榻狼藉,褥子是沒有了,孟氏只能躺在粗糙的床板上。
好歹能進食了,小盆子裡照例是糙餅和鹹菜。糙餅拉嗓子難以下咽,鹹菜亂糟糟帶著苦澀味道。這是大獄的牢飯,換了地方關押,但幷沒有人打算給她們另做飯食。
「可惡的賊子!」
孟氏壓低聲音,喘息著切齒咒駡,一如從前每一天。
她駡的是魏景,但早不敢指名道姓。她第一次駡時被守衛聽見,被後者直接斷水斷糧三日。
魏景令鑄死大鎖,守衛們自然不會破門而入,但要懲罰這女人也太容易了,餓得氣息奄奄,反復多次,孟氏最終還是學乖了。
駡了一陣子,就著凉水吃完了餅子,母女二人只混了個半飽,也習慣了,孟氏關注點在另一處。
「五娘,你可聽見這是何處?」
孟氏懷疑,她們被挪到了洛京。
當年事發,是在荊州平陽郡,母女二人隨即便幽禁在郡守府內。
這一囚,也不知囚了多久,先前的某一日,鑄死的大鎖被砸開,她們被挪上馬車運往另一地。
馬車走的不快,走了大約是七八天,在昏睡中被抬下車,接著又被囚進另一個類似的地方,就是眼下這個舊屋院,一直到如今。
孟氏很清楚,以母女二人的身份,若非出現重大變故,恐怕不會挪窩。
一則大敗失地,魏景將她們挪回老巢益州。
二則,大勝得天下,魏景進洛京稱帝,下令將二人挪至洛京。
孟氏是極期盼魏景大敗的,然益州山多道路更崎嶇,她被困於車厢却感覺官道幷不算很顛簸,而押運的守衛官兵從容不迫,一點都看不出緊張感。
恐怕,魏景真得了天下了。
孟氏一時怒一時憂,老天何其不公!蠢婦之子,累她家破人亡,竟還能成爲九五之尊?!
她恨極。
但恨過之後,又極期盼小兒子沒死被救下,魏景看著舅舅的面子上,能讓傅沛有一條生路。
慍恨怨毒,又心心念念唯一的兒子,諸般情緒複雜極了,她囑咐能走動的傅芸,讓她小心留意外面守衛的動靜,看能否得悉一二消息。
「阿娘,我沒聽見。」
傅芸的答案當然是讓人失望的,不提她有沒有留心聽,守衛們無聲無息,根本不可能泄露半絲。
「那你一天天坐外頭作甚?!」
孟氏心頭暴戾又起,叱了女兒一句,又駡魏景:「那蠢婦養的狗崽子,正隨了他那老子!……」
謾駡不斷,傅芸習慣了,不反駁也不搭話,只楞楞坐著,看著黑黝黝的墻角,眸中却無焦點。
孟氏以爲,自己不會得到答案了,怨憤難平,梗著一口氣連駡了小半個時辰,但誰知這一次,却出乎了她的預料。
駡聲中,忽「砰」一聲重錘擊打金屬的銳響驟起,孟氏倏地閉上嘴巴,傅芸回神,母女二人驚詫萬分,對視一眼,齊齊抬頭看向房門方向。
沒錯,聲音是從房門方向傳來的,有人在捶打那把鑄死的大鎖。
發生了什麽事?
不可抑制的,心臟砰砰狂跳,孟氏傅芸屏住呼吸,透過內間的門洞,死死盯著沒有被遮擋住的那半扇大門。
那擊打聲幷未停下,那人顯然是個好手,再一錘,「哐當」一聲大鎖墜地,「嘩啦啦」一陣鎖鏈拉扯的聲音,緊接著,厚實的門扇「咿呀」一聲被猛地推開。
今日原來是個大晴天,久違的日光隨著門扇開啓投入室內,明亮而刺目,孟氏傅芸反射性閉上眼睛。
就這一瞬,有序沉重的軍靴落地聲迅速涌入,數十名持刀精衛分立兩列,空氣彌漫的腐臭氣息,他們眉峰半分不動,神色肅穆一手按刀。
又一脚步聲響起,不疾不徐,穩健有力,一步接著一步,踏入囚室。
劍眉長目,挺鼻薄唇,英俊的青年男子,身姿矯健,威儀赫赫。
正是魏景。
日光投射在他的身上,一身藏藍色雲紋扎袖常服,腰間懸一瑩白羊脂佩,正是龍紋。
孟氏瞳仁一縮。
他,果然得了天下!
猜測成真,孟氏呼吸急促,緊隨魏景而入的韓熙一揮手,兩名御前侍衛抬了一張楠木太師椅,放在正對內室門的丈餘處。
魏景落座,倚在寬敞的太師椅背,他雙手交叠在腹前,微微轉動左手的青玉扳指,淡淡掃了眼榻上的孟氏傅芸二人。
傅芸憔悴消瘦,楞楞坐著;而孟氏臉色蠟黃,顴骨高聳,已枯槁得脫了形,正癱在窄小的榻上,腥臭衝鼻。
後者雙目赤紅,怨恨有如實質,魏景却淡淡挑唇,很好,確實比一刀殺之解恨太多。
不過他此來,幷非爲了欣賞孟氏二女的狼狽姿態的。
「青姨娘的兒子還活著。」
見孟氏神色一獰欲言,魏景先一步截住話頭,不緊不慢的淡淡一句話,孟氏瞬間瞪大眼睛。
「不可能!」
孟氏一楞,瞬間掙動竟差點在床上滾下來,她青筋暴突,怒聲嘶吼:「那賤婢之子早死了!」
庶長子,還是先於她進門前就出生的庶長子,哪怕不入族譜不能姓傅,都是她心頭的一根刺,深扎其中,一被觸及即徹痛恨極。
若現在她仍是平海侯夫人,在夫君面前,她尚能隱忍,但此時此刻,她何須遮掩?
「胡說八道,那狗崽子雖運氣不錯沒當場身死,但他已被人販不知轉到何處去,倘若僥幸不死,也是奴僕孌童的命!!」
孟氏哈哈大笑,聲嘶力竭,「好啊!太好了!看那老婆子還怎麽給那賤子再安排一個好去處?」
魏景眉心一蹙,他本是詐的孟氏,衛詡的身世查了很久,影影綽綽指向傅家,傅竣身邊唯一的漏洞就是那青姨娘,他和邵箐大膽猜測,會不會當年青姨娘不僅僅生了一個女兒?
可惜傅家經歷過血腥清洗,知悉舊情的老人一個尋不見,查了很久一無所獲,魏景想起孟氏,才有今日一詐。
答案果真是肯定的。
而且他敏感的直覺,當年那場「大盜入室」案,似乎另有隱情。
他冷冷道:「那夥匪盜,是你的手筆。」
魏景是陳述句,孟氏哈哈大笑,暢快之極她眼角甚至有泪花溢出,倏地笑聲一斂,她面容扭曲:「青樓女子所出的雜種,本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
不入族譜改了姓氏,不代表這個人不存在,庶長子一角何其厲害,若有機會,當斬草除根。
孟氏其實也沒做什麽,聽聞司州民亂盜匪橫行,她靈機一動,悄悄回娘家囑托了胞兄。
使個心腹,趕赴悍匪橫行一帶,散出流言,萍縣衛家巨富,據聞還有祖上傳下至寶。
劫誰也是劫,這麽一頭大肥羊,悍匪們會錯過嗎?毫無意外,當日匪徒就直奔萍縣去了。
孟氏兄妹只悄悄散播流言,心腹喬裝易容功成立遁,無聲無息,察覺尚且不能,何談查探?孟氏這一招借刀殺人使得極妙。
可惜的是,最後關頭衛詡竟被忠僕抱著鑽狗洞逃了。
不過也沒關係,那僕人很快就是死了,後來傅家查到,衛詡落在人販手裡,已不知被轉了幾手,再無法追查,徹底失踪。
這賤子即便不死,也必淪爲奴僕孌童了。
孟氏暢快極了,神色猙獰說罷一句,再次放聲大笑。
「只怕,你要失望了。」
魏景幷無與這瘋婦多言的打算,厭惡瞥了孟氏一眼,他站起,淡淡仍下一句,「青姨娘之子名爲衛詡,昔日安王麾下首席謀臣也。」
「此人武藝與我不相伯仲,智勇雙全,潜伏安王身邊數年,玩弄安王於股掌之上,半載前終誅安王複得大仇,全身而退。」
得到答案,魏景信步而出,親衛魚貫跟出,方才黑壓壓一大片的囚室瞬間恢復空蕩。
孟氏楞了半晌,陡然怒呼:「你胡說!不可能的,絕不可能的!!」
衛詡,她知道,昔日她兒子的命就掌在此人手中,然姓衛的人不少,她從未將此人和青姨娘之子聯繫起來。
「怎麽可能?胡說八道!」
可魏景,幷不會無緣無故過來一趟。
孟氏怒懼交加,這眼中釘沒死竟還淩駕在她母子之上?那,那他既然能復仇,肯定是知悉身世的,那傅沛落在他手裡,還能有命嗎?
渾身血液在這一刻凝固,孟氏拼命掙動著,如同一條蛆蟲,「我不信,你騙我!」
對,就是這樣!
她餘光見屋內尚立著一個韓熙,韓熙正冷冷的盯著她,忽道:「傅沛?」
孟氏瞪大眼睛。
韓熙冷笑:「傅沛死了。」
其實沒有,傅沛是被救下來了,但韓熙極厭惡此人,害他主母對他主子不恭,沒主子之令不好動手做什麽,但不妨礙他言語打擊對方。
「黃河之畔,衛詡殺安王,斬其首,傅沛亦然。」
「不,不!!!」
孟氏厲聲慘呼:「不,我兒子沒死!他沒死!你胡說八道!!」
但她心裡其實是相信了,衛詡怎麽可能放過她的兒子?痛苦的嘶鳴,慘聲嚎哭,韓熙十分滿意,轉身離開前瞥見驚惶的傅芸,他補充一句。
「範恬已成婚,娶妻益州王氏。」
傅芸一僵,驟然落泪。
韓熙大步而出,「砰」一聲房門重新閉闔,「嘩啦啦」的鎖鏈扯動聲響,「哢嚓」一聲大鎖押上。
「你胡說!」
「你回來,把實話告訴我!」
孟氏拼了命往前探手,一撲,竟撲出窄小的床榻,臉衝地直直撞向地面。
她的動作太突然了,失神的傅芸驟不及防,來不及扶住,眼睜睜看著孟氏「砰」一聲,重重磕在地上。
怒呼質問戛然而止,一息後,一泓鮮紅沿著地面流淌而出。
傅芸滾下,慌忙翻轉母親,鮮血滴滴答答沿著顔面淌下,孟氏雙目大睜,死死盯著屋頂。
傅芸顫抖著手,探往孟氏鼻端。
「啊!」
一聲驚呼,她往後一縮,後肘重重撞在床沿。
孟氏死了。
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