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出了流雲居, 夜色已深, 踏上昏沉沉的甬道, 魏景神色未見舒展。
哪怕確信自己能為傅芸尋獲好歸宿,但這等遭遇, 總教人心情沉重的。
魏景一路沉思, 等他將益州內外各世家和臣將都濾了一遍,回神,已回到正院夫妻屋裡了。
邵箐喚人抬了水來,給他取了衣裳:「沐浴了好不好?」
魏景回身, 抱著她:「對不起阿箐?」
「怎麼了?」
邵箐好笑, 他又沒做錯什麼事, 道什麼歉呢?
魏景低頭,觸了觸她的額頭:「委屈你了?」
委屈麼?
邵箐知道他說什麼。
此事後續,仍需她親自操持的, 這個旁人替不了。
不得不說傅芸其情可憫, 她對魏景也無情愛或其他想法, 純粹是想抓住唯一浮木的心態, 好讓自己下半輩子有個安穩的容身地。站在她的立場, 其實無可厚非。
很可憐的一個人, 說氣恨的話,不大氣得起來。
但怎麼說呢, 作為魏景之妻, 邵箐不舒坦無法避免。夫君是她最不容侵犯的底線, 有人試圖觸及, 哪怕再可憐再可憫,她心裡還是堵。
某種熱情被打消後,很難再重新提起來了。
邵箐伸手回抱魏景,喃喃道:「我善妒,旁人便是多看你一眼,我也是不歡喜的。」
誰也不能碰觸的禁地。
歸根到底,還是他太重要了。
她垂下眼簾,燭光投在羽睫上,瓷白的肌膚上兩扇小小的陰影。
魏景心裡難受,收緊手臂:「我是你的,一輩子都是。」
不管什麼人,就算想了也是癡心妄想。
他的聲音很急切,在耳邊一疊聲反復說著,驅散了邵箐心裡所有忽如其來的低迷情緒。
她仰臉瞅了他一眼,翹了翹唇:「當然是的。」
邵箐又笑:「無事,五表妹是個可憐人,我會好好操持,好讓她能相看個合適的好人家。」
這活計總避不過她,既然必須做了,那就以積極的心態做好。
否則,為難的就是魏景。
為了其他人損傷夫妻情分,太不值當了。
她退一步想吧,傅芸真是個很可憐的人,又已徹底打消念頭,為對方尋個合適人家也沒什麼。
邵箐將小情緒悉數壓下,踮腳親了親他的臉頰:「下月吧,等五娘再養養身子再說。」
妻子這般體貼,魏景高興:「嗯,好。」
……
其實客觀來說,傅芸不嫁或許更好,但顯然孟氏和魏景並不這麼認為,兩人還挺擔心她耽誤了最後韶華的。
觀念不同,邵箐也沒什麼意見,嫁吧,有了前頭這檔子事,嫁了她心裡還舒坦點。
她說到做到,積極調整心態,次日見到略顯局促孟氏母女,邵箐微笑依舊:「夫君與我商量過了,五娘身子還虛,好生將養,下月我們再邀賓客到家裡來。」
孫氏也點頭:「是該養養。」
傅芸感激,忙站起,端正福了福身:「謝娘娘費心。」
這事就這麼揭過去了。
不過孫氏回頭卻悄悄拉著邵箐說:「元兒,你和殿下成婚也有數載了,怎地還不見有身子?」
其實孫氏早就注意到這個了,不過見女兒女婿如膠似漆,便沒有提。現在出了傅芸這一插曲,讓她警鈴大作,忍不住就說了。
傅芸這特殊情況就不提了,但婦人總歸有子嗣在膝下才是穩妥的,女兒十九了,正是生養好年齡。
她道:「可有讓顏大夫診過脈?聽聞他藥膳了得,調養調養也是好的。你忙碌公務也無妨,只管生了,阿娘還有力氣,正好替你帶著。」
呃,孩子呀?
邵箐忍不住摸了摸小腹,她是期待的,只是沒避孕都一年了,暫時沒見懷上。
不過顏明說兩人身體康健,不需要調養,順其自然就是。
邵箐有些苦惱,孫氏忙反過來安慰:「那就不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且放寬心,緣分到了自然就有了。」
她年輕時對孕事鑽研頗深,知道心急反而不易懷上,忙仔細勸慰。
魏景也是這麼說的,邵箐其實也不怎麼急,便笑道:「嗯,我知道的阿娘。」
急也沒用,順其自然唄。
……
接下來,邵箐忙碌公務之餘,就是安排傅芸的事了。
盲婚啞嫁,婚姻美滿程度一直讓她存疑。而撇開某個小疙瘩,其實傅芸真是一個非常可憐的人,承受過最不堪的一切,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
這麼一個可憐人,後半輩子若再不如意,那就很讓人心情沉重了。
再有一個,自那天以後,傅芸都是自覺避著魏景的,偶爾一二避無可避的場合,她一律低頭沉默,嘴巴和蚌殼一樣撬不開。
這種態度,讓邵箐心裡略舒坦了些,她也更願意為其多費點心思。
她提議,要不設個宴席吧,廣邀諸臣將世家,上下同樂,可攜女眷子弟前來。既作魏景與麾下聯絡感情之用,相親也同時進行了。
這提議得到一致贊同,魏景說非常好,他立即就命人去辦了。
……
中秋已過,辦的是賞菊宴。
廊道側,甬道邊緣,園子各處,一盆盆怒放的秋菊爭妍鬥豔,顏色各異,種類繁多,與豔陽一起驅散秋日寒涼。
這等景色,總教人賞心悅目的,邵箐側頭看了傅芸一眼,笑了笑:「五娘,不去花園子走走麼?」
今日這宴席,暗地裡為的就是相親,從上到下心知肚明。顏明的風聲已放出去了,但攜帶家族子弟赴宴的還是很多,而且不泛家風清正的家族,子弟優秀。
正如魏景所言,娶他的表妹,意義從來不在於生子。迂腐不知變通的家族,往往是無法屹立不倒的,這並不是趨炎附勢。
邵箐攜孟氏傅芸首次出場,各家夫人對傅芸都很熱情,只是傅芸明顯緊張,她禮儀不差,但放不開很拘謹。
魏景提議過七八家子弟,孟氏今日接觸女眷覺得有幾家很不錯,但這個急不得。宴席過半,眾人便開始催促傅芸去花園子走動。
今日的菊宴,男席女席只隔一道花牆,花園子還是共用的。氣氛也相當自由,愛喝酒的喝酒,愛閒坐的閒坐,愛逛園子的逛園子,隨意。
出於某種心照不宣的目的,眼前園子除了各家夫人女眷,還已有了數量很不少的各家子弟在賞菊,傅芸過去正是時候。
孟氏顯然也想女兒能選個合心意的,一疊聲催促:「娘娘說得不錯,快去走走吧。」
傅芸養了一個多月,皮膚白皙了很多,臉頰也豐潤不少,恢復往日五六分美貌。此刻臉皮漲紅,不是害臊而是緊張,她搖搖頭:「我,我不去了。」
這姑娘明顯是怯的,不堪的經歷,讓她徹底失去所有底氣。
孫氏勸道:「不怕的,他們既然來了,便是很樂意迎娶你的。」
傅芸舊事自然不會宣之於眾,但要孫氏說,來的各家肯定猜度過傅芸不是處子之身。
一個年輕弱小的女子,在亂世顛簸長達幾年才被找回,猜測未必如實際不堪,但該有的心理準備肯定不會少的。
萬幸如今貞潔觀念還是比較淡薄的,和離另嫁不過尋常事,頭婚男娶二婚女也不稀奇。接受傅芸不難。
諸人一再勸說,傅芸臉皮漲紅,卻不得不去,她只能站起,捏著拳頭緩步往院子挪去了。
邵箐給平嬤嬤使了個眼色,後者連忙跟上伺候。
眾人對傅芸菊園之行非常期待,但實際傅芸並沒她們想像中堅強。
接近菊園,作為焦點人物,她立即吸引了很多視線,不少有志於此的世家公子微笑看來。
他們微笑,傅芸的觀感可沒這麼好。
她從未擺脫過舊日陰影,男子多的地方向來是她最驚恐之處,這麼多有意無意的灼熱視線,她額頭一下子就冒出了冷汗。
恐懼的。
這園子她一步都不想進,但母親等人的殷殷期盼,讓她的步子也無法往回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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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濕透了,她一咬牙,乾脆低頭快步往左邊的小門去了。
小門通往後廚,她想著找個僻靜之處待足時間,再回去就是,就當逛過院子了。
「哎,哎,表姑娘!」
平嬤嬤愣了愣,大急,忙追了上去。
但傅芸是主子,她執意不理低頭悶走,平嬤嬤也沒辦法。
這樣一個走一個在後面追,呼聲越來越近,傅芸一急腳下加快,一頭衝進小門裡。
誰知這當口,門裡又有人轉出來,「哎呀」痛呼一聲,兩人狠狠撞在一起。
這是個高大的小將軍,范亞範磬的幼弟范恬。他雖年輕,但也立過戰功,如今在軍中任軍侯,也是正經受邀的武將之一,不是跟隨而來的子弟。
他跟著二哥在男席間喝酒,喝多了內急跑了趟茅房,誰知回來卻和個年輕姑娘撞在一起了。
範恬十九,本來早該定親了,但這幾年范家有青雲機遇,兄弟幾個隨魏景南征北戰,根本就沒怎麼停下過。男子建功立業,婚配什麼的自然暫退一射之地。
範家從前雖不是多高的門第,但家風十分好,男子婚前家裡不特地給安排通房姬妾什麼的。當然,若本人有意思的例外。
范恬無花花腸子,自然沒有的,愣頭青一個,這麼一姑娘突然撞進他懷裡,某處豐滿柔軟還直接蹭了一下他的手臂,隔著衣裳手臂像火燒似的,他熱血上湧,臉登時就紅了。
日曬雨淋皮膚偏黑,臉紅看不出來,但說話結巴就很明顯了,「小,小娘子,你可有磕碰著何處?」
兩人撞了一下,他站得穩穩的,傅芸直接彈了一下往後倒退幾步,幸好夠了一下才沒有撲倒。
範恬急慌慌去扶,碰了一下醒悟兩人又倏地彈開。
他偷偷瞧了傅芸一眼,明豔的五官,俏麗的眉眼,讓他臉紅得更厲害了。
「你,你沒事兒吧?可要瞧大夫?!」
兩人都手足無措,傅芸連忙搖頭:「不用的,我無事。是我不好,我走太快魯莽了。」
「不,不是的。」
範恬急忙擺手:「是我喝多了,沒走穩。」
這急慌慌的,傅芸忍不住抬頭瞄了眼,一個滿臉漲紅的小將軍,正焦急地包攬責任,並連連抱歉。
「沒事。」
她連忙垂目,福了福身:「妾身且回,將軍慢行。」
傅芸急步走了,範恬目送,有侍婢經過,他抹了一把漲紅的臉,低聲問了問。
「是傅姑娘?」主公表妹?
……
平嬤嬤刹住腳步,盡收眼底,這真是無巧不成書,她也不追了,使人跟上,急急往回稟。
邵箐一詫:「范三郎?」
這小夥子她還真有點印象,和他兩個哥哥一樣,是個熱血漢子,就是年紀小,不及哥哥們建功多。
意料之外的發展,不過不得不說,這次相親宴有了個不錯結果。當然也未必肯定就是範恬,先看一下發展情況再說罷。
邵箐始終覺得,傅芸這情況,婚前有自由發展是最好的,除了對她好,對人小夥子也是好。
大家都想清楚,不要急。
既然有結果了,那邵箐就不在女席待了,她一向都不是坐這邊的,也就今天例外。
說一聲,她就轉回男席那邊,氣氛熱烈得很,眾人笑著見禮,她含笑叫起,在魏景身邊坐下。
「如何?」
邵箐遂低聲給他說了一下。
魏景也是一詫,畢竟范家兄弟專注喝酒,範恬之前並沒有去菊園的意向。
他看了範恬一眼。正好小夥子端著酒杯,往花牆瞥了眼,又飛快收回,一口酒灌得快了,嗆著了猛咳了兩聲,一張臉也不知是嗆紅還是怎麼紅的。
他年紀小,眾將最喜歡起哄欺負他,陳琦拍了拍小夥子肩,大笑著說要多喝,練酒量。
連灌幾杯,範恬臉更紅了。
邵箐說:「順其自然吧,范恬若有意,會主動的。」
宴席人多眼雜,那邊發生的碰撞意外很快就會傳到範磬耳裡。家裡會商量,再問范恬意願,若有意,範恬本人或者範家大概很快就會有表現。
確實如此。
魏景收回視線,「嗯」了一聲。
傅芸的事進展順利,魏景心情不錯,和眾臣將喝了一杯,又低頭問妻子:「在那邊可吃過什麼?」
賞菊宴,從午後持續到現在。夕陽斜照,已是晚膳時分。本來已到尾聲的,但席上興致還高,便暫未散。
邵箐搖了搖頭:「吃了些點心。」
之前忙,有兩天餓過頭後,就感覺腸胃不大好,食欲不振,這外頭涼風習習的,她更沒多大心思用膳,剛才就墊了兩塊點心。
魏景皺眉,這一天天地吃不好怎麼行?他吩咐重新換了熱菜上來,並親自給妻子布了菜。
邵箐點心吃了不久,不餓,也不大想吃,但夫君這般關懷備至,她如何捨得拒絕?
唇角微微翹,衝他一笑,邵箐便撿了清淡地吃了些。
不多,但她食量本就不大,魏景見了,這才放了心:「冷不冷?」
秋季的傍晚,已有冷意。
邵箐含笑瞅了他一眼:「剛添了衣裳呢?」
大庭廣眾的,也不好一直竊竊私語,夫妻隨即重新融入宴席,一直到天色昏暗,眾人盡興散去。
魏景接過披風,為妻子披上,仔細系好系帶,這才攜她回屋。
「再吃點兒,可好?」
他始終惦記著妻子沒吃多少東西,一進門就吩咐平嬤嬤去端些吃食來。
邵箐不怎麼想吃,但又不想他擔心,想想點了點頭。
算了,挑兩筷子的事,撐也撐不到哪去。
她是這麼想。平嬤嬤很快端了吃食了,是她平時習慣吃的雞湯細面,還有幾個小菜。
她喜歡清淡,小廚房早就清楚,雞湯撇過油,只剩下零星幾點在上頭。
平時邵箐都很喜歡的,但今天不知為何,盯著那少許的的雞油,她突然覺得很膩,很不想吃。
「怎麼了?可是不愛吃這個了?」
魏景關切的話語在耳邊響起,邵箐鬆開微蹙的眉,笑笑:「沒呢。」
她避過浮油,挑起一筷子細面,剛湊到唇邊,胃裡突然一種不大舒適的翻湧感。
有點想吐。
邵箐筷子一頓,忍了片刻,本忍下去了,誰知一陣微風拂過,雞湯面的味道迎面撲來。
她蹙眉,再忍不住,擱下筷子一推:「我不想吃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