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微黃的信箋上, 非常言簡意賅的一句話, 所攜帶的信息量卻極其龐大。
魏景身份暴露, 已為安王所知悉。
安王前夜,已遣驛兵八百里加急赴洛京。
赴洛京,自然是奏於皇帝的。
「此信所敘是真是假?」
乍暖還寒的春季, 邵箐驚一後背冷汗。真的嗎?怎麼這麼快?這驟不及防暴露了身份, 該如何是好?
轉念一想, 她又想起自己。
若魏景身份暴露,那她呢?
「楊澤」如此愛重的妻子,恐怕不難聯想吧?
按信上所敘,八百里加急已去了兩夜一日。皇帝一旦知曉, 對魏景是怎麼一個策略先不論, 恐怕最先遭殃的該是毫無反抗能力的東平侯府吧?
她立即想起了孫氏和邵柏,這輩子的生母和弟弟。
魏景也想起來了:「阿箐放心,我已安排妥當。」
他瞥一眼手裡的短信:「此事只怕不假。」
送信者何方神聖?
究竟是敵是友?
目前資訊太少難以判斷,但魏景認為, 信上大幾率是真的。
畢竟此事根本無法造假, 八百里加急是最高傳報等級,酈陵至洛京, 四天內必定抵達, 後續的連鎖反應馬上就該出現了。
魏景如今根基穩固, 兵來將擋, 水來土掩, 此話並不假, 但邵箐的母親弟弟卻是危如累卵。
當務之急得先把孫氏邵柏安全救回平陽,他立即道:「傳令韓熙,立即喬裝,率人北上接應!」
……
洛京。
當驛兵打馬從南城門狂奔而入的時候,皇帝魏顯正身處明光宮,與齊田等七八名心腹大臣在議事。
「豫兗二州戰事依舊膠著,如今已蔓延至青州。」
魏顯翻開一本軍折,掃了兩眼,「啪」一聲闔上,眉心緊蹙。
北軍一上,效果立竿見影,馬上阻截了叛軍與起義軍腳步,局面終於不再岌岌可危。
但這和魏顯預料中的卻差得太遠。
猶記得當年魏景率領這支北軍,連番征戰痛擊韃靼,最後大敗外寇於祁連山東三百里,當場射殺韃靼可汗,徹底擊潰韃靼大軍,韃靼落荒而逃,二十年內再無進犯之力。
北方悍軍名傳天下,外敵聞風喪膽。
濟王軍楨泉軍,再如何,也遠比不上號稱草原狼群的韃靼軍吧?
北軍還是那支北軍,如今卻連一句拿下濟王和楨泉軍都無能為力。
朝野上下其實已隱隱有歎息,民間更是光明正大嗟歎,沒有了齊王殿下的北軍,早非北軍。
戰神非虛名也。
然可悲可歎,神器崩隕,嗚呼哀哉。
此等聲音,自開戰以來從未平息過,魏顯即便居於深宮,也不是半點不知。
他恨極。
魏景!
不是魏璋就是魏景,這對兄弟即便是死了也陰魂不散,死死糾纏著他不肯甘休。
魏顯面沉如水,「啪」一聲重重擊在禦案上。
「齊卿,糧草籌措如何?」
軍折上不但稟報了戰況,還委婉催促了糧草。
打仗打的就是錢,糧草是大頭,可惜如今朝廷對地方的控制力大大減弱,稍遠些的州郡基本籌措不了多少。
短短一年多,內外交困,魏顯仿佛老了五六歲。陰沉,壓抑,易怒,他眉心處已出現一道不淺的褶痕。
齊田忙上前拱手:「啟稟陛下,糧草……」
「報!」
齊田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一聲高呼從殿外響起,接近著就是淩亂沉重的腳步聲,已能看見風塵僕僕的驛兵在禁衛軍的陪同下登上臺階。
「八百里加急!」
殿中君臣齊齊一凜,這又是發生了什麼大事?
「快,快快呈上!」
宦官急奔下來,接過竹筒,驛兵「砰」一聲暈倒,但再無人關注。
宦官仔細檢查,又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開啟,確定無虞,這才急急奉上。
魏顯連忙打開一看。
然而就是這麼垂目一瞥,他神色瞬間僵硬,臉已肉眼可見的速度發青,他瞪大眼睛,好半晌重重喘了一口氣。
「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帝皇儀態盡失,「霍」一聲站起來,身軀控制不住在顫抖:「他不可能沒死!」
自幼在魏景兄弟的陰影籠罩下成長。尤其魏景,武力、統軍能力,強悍如斯,如出鞘寶劍般讓人萬分忌憚,比溫文爾雅的皇太子威脅性大太多了。
現在安王說,魏景重傷帶毒墜江不但沒死,反而奪得益州,如今已出益取下平陽。
平陽之戰,持續了快一個月,魏顯自然知道的。這楊澤野心極大能力又強,已成新的心腹大患,好在安王就在荊州,正好剿殺此賊。
魏顯對安王挺有信心的,因為後者領旨出兵以來,做得極好,如今已收服了大半個荊州。
偏安王吃了大敗仗,讓魏顯對「楊澤」更為忌憚。
現在告訴他,楊澤其實就是魏景?
「怎麼可能?他怎麼可是楊澤?!」
冷汗濕透了內衫,魏顯起得太猛,「嘩啦啦」奏摺被帶倒一地,筆墨紙硯重重落摔落,一地狼藉。
「陛下!」
作為當年傾覆傅氏的關鍵人物之一,齊田心跳漏了一拍,眼見魏顯滿頭大汗似魔怔,他連忙大喝了一聲。
魏顯倏地回神,他也知道自己驚懼下失態了,但也顧不上,急忙道:「諸位愛卿,安王八百里加急,逆王魏景沒死,他正是益州楊澤,如今還出益取下平陽郡!」
「砰!」
魏顯話音未落,殿外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緊接著一華貴婦人急步進了殿:「皇兒,你說什麼?!」
這名貴婦皮膚白皙,體態微豐,容貌只算清秀,卻保養極佳,年過半百看著不過堪堪四旬,一身玄黑綴紅鳳袍,長長的裙擺正隨步伐急速搖曳。
此乃當朝皇太后,魏顯之母,昔年先帝的麗妃馮氏。
登皇太后寶座,舊日伏拜之人悉數踏在腳下,吐氣揚眉不過一載,黃河決堤,亂軍四起,大楚朝岌岌可危。
馮太后心中焦躁,不亞於親子,但她一個內宮婦人,根本無法給予助益,只能多多照顧兒子。
魏顯如今焦頭爛額,莫說歇息,就算連三餐也常草草了事,人迅速老相瘦削。馮太后只能多多敲打皇帝貼身宮人,並常備膳過來,盯著兒子吃用。
母親看著,魏顯再如何食而不知其味,按捺思緒了吃下去。
今日和往常一樣。
誰知剛接近明光宮殿門,就聽到了這麼一個不亞於五雷轟頂的消息。
以往皇帝議事,馮太后會主動入旁邊宮室以免打攪的,大驚失色之下也顧不上了,她提著裙擺就衝了進來。
「皇兒,是真的嗎?」
其實魏顯的表情姿態語言說明一切,馮太后腦海空白一瞬,那種淡忘已久卻深植骨髓的卑微感頃刻蘇醒,被人高高在上俯瞰著,她只能戰兢伏拜仰望。
她一張臉瞬間褪去血色,身軀不可自控地顫慄著「蹬蹬蹬」連退幾步,若非心腹嬤嬤及時攙扶,她已摔倒在地。
皇太后如此失態,若是平時,恐怕惹人非議已丟盡皇帝顏面,但此刻並沒有人注意這個。
滿殿譁然。
在場的都是朝之重臣皇帝股肱,要嘛是先帝留下來,要嘛是魏顯登基前的心腹。總而言之,兩者都深深介入當年那場巨變。
魏景,齊王,多麼棘手多麼讓人忌憚的一個人物。若非當年他被先帝親情蒙蔽,情急下中了圈套被拿下,誰也不覺得自己有法子制住他。
魏顯的話一出口,在場所有人都慌了。
「怎麼如此?!」
「他不是死了嗎?!……」
最後還是齊田頭一個勉強鎮定下來:「陛下莫急,逆王不及往昔多矣。」
齊田,從前先帝安插在平海侯傅竣身邊的人。他能一步步爬上傅竣心腹的位置,在傾覆傅氏時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少不了真本事的。
齊王雖未死,也取下益州作為根據地,但比起統帥北軍大敗韃靼的巔峰時期,如今還是差了不少了。
還好,及時發現了,仍有補救的餘地。
齊田下頜繃緊:「陛下,宜儘快合圍殲殺之!再不濟,也得先將其堵回益州。」
他已看過奏摺,思緒快速轉動:「安王殿下言,此事隱秘,除了他和幾個心腹以外再無人知曉,逆王亦然。臣以為,此訊不宜公之於眾,當以楊逆之名取之。」
傅皇后所出二皇子,文治武功,天下皆知。而先帝生命垂危之際,行事不得不粗暴露骨,二嫡皇子雖被扣上叛逆罪名,但大家心知肚明是怎麼一回事。
嗟乎歎乎,痛心疾首,本來追憶太子齊王者已不少。偏先帝利捧的新皇登基不足三年,這天下就災禍戰亂四起,黎民百姓深陷水深火熱,兩廂對比,高下立見。
若這個時候,魏景未死消息傳開,他振臂一呼,致仕還鄉舊臣、民間有識之士等等,必然投奔者極眾,如虎添翼。
所以齊田認為,此訊公佈弊遠大於利,若要伐,當以「楊澤叛賊」之名。
「沒錯,沒錯,齊卿所言甚是。」
到底是當了幾年皇帝,最初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慌過去後,魏顯勉強鎮定下來。
接下來,該立即商討具體對付逆王之策。
這種場合,馮太后不合適留下,她也不敢耽誤,強自壓抑下驚惶,說了兩句匆匆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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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轉出殿前,她忽然想起一事,連忙回頭:「那楊澤之妻是否就是邵氏?那東平侯府……」
馮太后時常涉足前朝,益州楊澤事蹟有所耳聞,瑣碎如楊澤不好女色,身邊僅一妻,極愛重。如今魏景身份暴露,她很容易就聯想起那個對齊王不離不棄,最終一起跳江的邵氏。
這提醒了魏顯:「母后說得不錯。」
他立即口諭,召禁衛軍校尉呂章速速前來:「你即刻率二千禁衛軍至東平侯府,將邵氏上下統統拿下。」
「汝切記,務必一個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