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發佈時間: 2024-09-10 04:3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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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最初魏景對邵箐的印象,母后給他挑選的王妃, 只機緣巧合遠眺過兩眼, 根本無甚記憶。彼時他認為,迎進門來, 給予王妃應有的尊重和尊榮,足矣。

他自小所受教育,也是這樣的。

誰知,他一朝遭逢大變, 敬愛皇父露出猙獰嘴臉, 母兄慘死,他被穿透琵琶骨流放西南邊陲。

那時候他滿腔怨憤,若可以, 他恨不得毀天滅地。

在那個他人生最黑暗最狼狽的時候, 有一個人來到他的身邊, 喂給他食物和水, 柔聲勸他進食,勿讓親者痛,仇者快。

那時候, 他分明在她那雙清澈澄明的大眼睛中看見忐忑,但她未曾回避, 也未見退縮。

再然後, 她冒著生命危險為他脫出枷鎖, 密林中跌跌撞撞攙扶他前行, 最後逃無可逃, 她對他說:「要死,我們就一起死!」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當時她眼中那抹決絕的光。

同生共死!

在他窮途末路之際,仍有一個人願與他同生共死!

合鄉,平陶,高陵,漢中,他們一路走過來,從相扶相持,到傾心相戀。

她嬉笑,她怒駡,一一印在他的心坎,即便再是時光飛逝,亦永不會褪色。

去他的相敬如賓,他只知道她已是他生命的另一半,若她有所損傷,這世間失去所有歡樂顏色,複得大仇後,他必追隨她而去。

她如此的重要,他如此的珍愛她。

他一直以為她也是一樣的,二人交頸纏綿,形影不離。

但誰知,今天他發現……

魏景憶起當時邵箐說楊舒姚氏相戀過程時的神色,她雙目熠熠生輝,面上似有光輝,那分明就是憧憬的神色。

憧憬?

人為何會憧憬?

那大約是她沒有且仰望。

當時就有一種古怪感覺油然而生,魏景百思不得其解,如今電光火石,他呼吸一滯。

「……不過無妨,他們也算共曆了生死劫,就算未生愛意,但還有親情在,處著處著,總能過得好的。」

邵箐歎息猶在耳邊,共曆生死劫後無奈無措,這一刹那,魏景忽又想起當初剛抵平陶時,她詢問過女戶的事。

有一種什麼在腦中陡然炸開,魏景頭腦轟鳴,「霍」一聲站了起來。

不!

不會的。

不會的真的。

魏景呼吸急促,高大的身軀微微顫抖,他搖了搖頭,他拒絕相信。

他想錯了,一定不是這樣的。

魏景閉了閉眼。

「夫君你怎麼了?」

邵箐被他突如起來的大動作嚇了一大跳,急忙問道:「可是有什麼事?」

「顏明身處危急,仍記掛寇月,那你可有想過我?」

良久,魏景睜開眼,他垂頭,一雙深沉如水的眸子定定盯著她的眼睛,緩緩問:「你可有想過,若你有一絲一毫損傷,我當如何?」

「我當然想你的。」

邵箐一愣,抬眼看見他面色僵硬得可怕,詫異,不明所以,但她還是急急解釋道:「我就是想著攻入金牛道籍口久議不得,機會難逢啊!」

她就是想著他,想盡心幫他解眼前困難啊!

邵箐有些不安,魏景的狀態很不對,有種暴風雨前夕的感覺,這好端端,怎麼突然就這樣了?

「我也不會讓自己冒險的,那位置是安全區域,箭矢射程之外,身邊又有韓熙王經他們,可保萬無一失。夫君你放心,我……」

「那位置我若用箭,百發百中,不拘韓熙王經,統統不能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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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景陡然打斷她的話:「我又何曾需要你誘敵?」

「我不需要你以身誘敵為我解困,這般得來的進軍藉口,我寧可不要!」

「我寧願放棄攻入金牛道,也絕不讓你冒一絲一毫風險。復仇尤可另覓良機,倘若你有何萬一,我當如何?」

魏景一字一句說著,聲音不高,卻字字敲在邵箐心坎,她知道魏景極重視自己,但她從沒想過尚淩駕於他母兄大仇之上。

這一刻,他一瞬不瞬與她對視,那雙漆黑瞳仁迸射出激烈火花,炙熱仿佛能灼傷人的眼睛。邵箐忽然有種什麼預感,她心跳漏了一拍,繼而失控「砰砰」狂跳起來。

她慌了,移開視線:「那好,我那我以後再不冒險,只出謀策劃再不親身涉及。我都聽你的,你放心……」

「阿箐,我心悅於你,愛愈性命,故而容不得你涉半分險境。」

魏景不允許她半分逃避,直接了當問:「那你可心悅於我?」

他大掌掰正她的臉,俯身定定看著她的眼睛:「如我待你,如楊舒待姚氏,如顏明待寇月,那般心悅於我?」

百般契合,交頸相擁,床榻纏綿,她的回應千真萬確,魏景怎麼也不肯相信,她待他無男女之情。

他定定看著她:「阿箐你回答我。」

「怎麼突然問這個了?」 邵箐一怔。

有一種預感落實的感覺,不知道為何魏景突然問起這個問題來,但她知道他非常認真。

突如起來的一切,都讓人覺得很不對勁,給人一種山雨欲來的錯覺,邵箐有些不安,攥了攥手裡匣子:「今兒你是怎麼了?」

魏景不答,只捧起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再一次問:「阿箐,夫妻多時,你可心悅於我?你對我究竟是何種情感?你告訴我?」

他迫切要得到答案,態度十分強硬,避無可避。

邵箐呼吸一頓。

何種感情?

她和魏景的情感經歷頗複雜。

一開始,其實她對他只有戰友情。她和他跳過了戀愛期,沒經歷過絲毫怦然心動就成了真夫妻,趕鴨子上架,她當時無奈又無措,只能強迫自己適應。

後來,夫妻相處日久,同伴情轉化為親情。只他對自己真的很好很好,人非草木,她已真心接納他成為她的丈夫。

是丈夫,小意纏綿,溫柔繾綣,天天在一起做最親密的事,她又不是鐵石鑄成的心肝,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呢?

她是喜歡他的,對他有好感,這非親情,而兩者相結合,形成了最獨一無二的情感,厚且重。

她對他的感情也極深。

但邵箐知道,魏景想要的並不是這個。

他想要純粹的愛。

其實魏景的感情變化,邵箐並非一無所覺,他的眼神他的動作,尤其近日,他目光仿佛能將她看化,纏綿間都捨不得退出。

他想要她一起墜入愛河,抵死愛戀,用濃純的愛意碰撞出最炙熱的火花。

可是人感情並非自來水,哪能說來就來,需要轉換成什麼模樣就什麼模樣的?

她下意識逃避這個問題,只是今日他挑得明明白白,她避無可避。

邵箐抬頭看他,他看似平靜,實際下顎繃得緊緊的,一雙黝黑的眸子緊緊盯著她,蘊含著恐他自己也沒察覺得希冀。

她心驀的有些痛。

其實她並沒做錯什麼,只是這一刻心裡還是難受極了。但她也從沒想過騙他,他是她這世上唯一真心相待之人。

邵箐抱住他,輕聲說:「我喜歡你。」

「很喜歡很喜歡。」

「昔日種種艱難,你我二人攜手同行,這世上再無第二人可與你相比擬。」

語調輕緩,緩緩道來,她緊緊抱住他,十分認真地說:「夫君,我心裡唯獨一個你,此生此世再容不下第二人。」

真的,不會再有第二人了,不管前世今生,她都只會有這一個丈夫。

「喜歡?」

只是喜歡。

她動了情,說話間眼眶微微發熱,可魏景也聽明白了。

他緩緩重複一遍,定定看著她。

和先前猜測落實了一半,她是喜歡他的,但距離他曾經以為的兩情相悅差之遠矣。

但今天以前,他還以為她愛他,就如同他極愛她一般。

魏景扯了扯唇,露出一抹不是笑的笑。

在這一刻,所有迫切憤懣,期待希冀,都變得黯淡失色,這個一向淡定從容的男人,愣愣站在原地。

他喃喃問:「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嗎?」

邵箐眼淚當場就落下來了:「不,你很好,再沒旁人能比你更好了!」

是她不好,是這該死的古代不好,「夫君你不要這樣,你先聽我說……」

魏景看著她雙唇一張一翕,神色焦急,目光關切。她說他很好,但方才關鍵卻未見再提起,也沒再有半分讓步跡象。

徹底撲滅了他心中最後一絲希冀。

也是,他最知道她的,她表面柔弱,實則堅韌,頭腦一貫清晰,最明白自己做什麼的。

這一瞬,巨大的失落襲上心頭,胸臆間有什麼在翻滾著,很悶很疼,他眼眶發熱。

魏景再無法待在此處,一把扯開她的手,霍地轉身,大步往營帳外行去。

「夫君,夫君!」

邵箐心慌意亂,急急追上去抱住他:「夫君,你不要這樣,你聽我說,……」

「放開。」

魏景想走,但腳下像生了根似的難以挪動,她的懷抱一如既往溫暖柔軟,他雙眼酸澀,一滴淚水落下。

他抬手一抹:「你先放手。」

「我不放!」

邵箐死死抱住他,他抹臉的動作她看見了,她哭道:「我不放,你先聽我說!」

「說什麼?還有什麼好說?!」

她不愛他,又不讓他走。魏景喉頭滾動著,五臟六腑仿佛被一只手用力絞著,尖銳地疼,有什麼在一同翻滾著,瞬間,連同他先前努力壓下的怒氣一起爆發。

他霍地轉身,厲聲喝問:「那你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

魏景本就不是多好的性子,也就是在妻子跟前他才這般溫和,胸中翻騰的情感到了一個臨界點,瞬間爆發,憤懣,不甘,氣怒,瞬間被點燃。

他大力捉住她的肩膀,怒聲喝問:「你是鐵石心腸麼?」

他都已經恨不得把心肺都掏出來給她的,她還要怎麼樣?

「親情?」

魏景冷冷一笑:「不過是藉口罷了!」

他一開始也不認識她,他一開始對她也是同伴之情,一樣的經歷,一樣的時間,為何他是摯愛,而她卻成了所謂的親情。

他全情投入,而她處處保守。

「說到底就是你不願意?」

「你心裡不願意,那便只能處出親情來,只得了一個淡淡喜歡。」

「你不是不懂,否則如何會豔羨楊舒顏明?你只是不願,不願意敞開心扉。」

魏景諷刺一笑:「我說得可有錯?」

她既懂,然若的厭惡他,又如何處出好感?處出喜歡?但這份好感和喜歡,卻無論如何也轉化不成愛意。

始終欠缺了一點,魏景並不認為自己做得不夠,那欠缺的這一點,就只能是她心底不願意。

不願意敞開心扉愛他,讓自己抵達一定距離後,就不再靠近。

魏景恨自己的敏銳,將一切徹底想明白後,他左胸處跳動的那顆心臟仿佛被人掏了去似的,空蕩蕩的,鈍疼鈍疼,疼得他渾身顫抖。

他這麼毫無保留地愛著她,為了她,一切都能讓步,就算母兄之仇,也能暫退一步,而她……

所有傷心,憤懣,失落,氣怒,最終化成一句話,「阿箐,你不信我。」

他的心冰冷一片。

疾風暴雨後,簡簡單單一個陳述句,卻徹徹底底將邵箐的情緒擊潰。

她失聲痛哭。

沒錯。

原來是她不願意。

邵箐一直沒刻意往這方面想的,只潛意識裡小動物的本能驅使她這麼做了,今日卻被魏景一句話喝破。

她為何不願意?

這該死的古代,該死的男尊女卑社會,男人輕易三妻四妾,而女人只能賢良淑德。

她害怕。

她哭道:「我善妒,我再容不得夫君親近旁的女子!」

魏景一愣,卻怒道:「我何時有旁的女子,我只有你,也只會有你!」

他知道,自己已把妻子心中深藏的情緒逼出來了,但他怎麼也沒想到竟會是這個。

他怒不可遏:「就是因為此等臆想,你就將我摒棄在心門之外?!」

「我從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你若不肯真心以待,直說便是,何用弄這些子虛烏有的藉口!」

魏景步步緊逼,邵箐再忍不住,她豁出去吼了:「那二十年後呢?三十年四十年後呢?!」

腳下一個趔趄,她跌坐在地,一雙手緊緊捂住臉,眼淚從指縫中決堤而出。

是的,原來自己一直都怕這個。

此時濃情繾綣,未知日後如何,多少情深愛侶,最終同床異夢。

魏景這身體素質,四十年富力強,五十也絕算不上老。

那她呢?

即便氣質優雅風韻猶存,那又如何跟二八二九的鮮嫩小姑娘相比。

推翻大楚,複得血海深仇,他可是奔著當皇帝去的。

君權至上,他要嘗嘗鮮,也就招招手的事,那屆時她要如何自處?

傅皇后,先帝後宮無數,只一個月有過半數時間歇在她宮裡,這便是情深一往。即便傅皇后本人,也是這麼認為的。

可邵箐能一樣嗎?

自然不能,二十年的現代教育和生活,將她堅定地劃分在另一邊。

倘若只有她一人,她愛了就愛了,大不了最後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拼了一條命,也算給自己一個交代。

可到了那時,她不止一個人,她還有孩子。

作為一個母親,洩憤之餘,總不能拖著孩子墊背吧?

還有,這個她同樣嘔心瀝血打下的江山,總不能拱手讓給別人的孩子吧?

若是如此,她死不瞑目。

所以最好的,是她有所保留。他不變,就快快樂樂過日子;若他真變了,她傷心一場,也就熬過去了。接著還能笑臉相迎,時不時打點感情牌,確保自己的孩子上位。

邵箐一直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潛意識裡小動物本能驅使,她已經在採用最安全的方法。

可是,可是現在魏景不答應,他要她掏心掏肺,和他一般愛著他。

可她和他不同,她沒有退路啊!

淚如泉湧,她哭道:「你是男子,自不知這世間對女兒的苛刻。我母親從前愛戀父親,傾心相待,只她不過是難以孕子,父親便翻臉無情,另納新愛!」

說的是上輩子的父母,也是這輩子的父母。

上輩子邵箐家境極佳,父母門當戶對,熱戀結婚,是當年人人稱羨的愛侶。可惜不過三年,她母親孕期,他父親就出了軌,還美其名曰正常交際,大家都這樣,你不必在意。

上輩子的母親尚能憤而離婚,另覓良人,這輩子的孫氏,處境就更糟糕。

說出來可能不信,邵賀和孫氏初成婚時,還有過一段鶼鰈情深的日子,孫氏貌美,邵賀甚至為她遣散了通房們。一度,孫氏以為自己尋獲最難得的如意郎君。然可惜的是,她一朝生產傷身,邵賀立即變臉,毫不猶豫就轉身娶了個表妹貴妾進門。

孫氏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為一雙兒女咬牙苦忍,她甚至來不及傷感,就得為了世子之位和妾室鬥得火花四濺。

「我害怕!」

邵箐嗚嗚痛哭,撕掉所有漂亮的外皮,她其實就是怯懦不敢,怕傷痕累累後在痛苦中掙扎。

什麼親情,什麼好感,統統都是狗屁,這該死的古代!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可我真做不到,不要逼我,求你了!」

魏景的苦苦相逼,讓邵箐情緒徹底崩潰。情緒劇烈起伏,帶來的是頭部一陣陣鈍鈍的痛,她捂著額頭,痛哭失聲。

「我如何就和你父親一樣了?」

說到底,她還是不願意相信自己,魏景氣極,不忿,又夾雜著深深的委屈:「你那父親絕情趨利,有哪一絲一毫能與我相比?這世間男子又與我何干?我怎麼就會像他們?!」

一頂莫須有的帽子硬生生被扣在頭上,偏他最知妻子心念堅定,一旦存疑只怕難以更改,一時又急又氣。

只他見她捂住頭部,就知是舊疾復發,卻不敢再逼迫,一個箭步上前將她抱起,放在床上。

她嗚嗚哭著,傷心難受。

魏景委屈氣憤,又隱隱直覺再難改妻子想法,越想越生氣,氣極踱了幾步,奪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