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魏景一直反復強調, 一切以夫人安危為先。
不管是此次征漢中,還是從前大小諸事,俱如此。
他沒想到,自己還能在軍報上看到「誘敵」二字,而他妻子來信,也表示十分同意。
魏景「啪」一聲將信紙拍在楠木帥案上,怒不可遏:「備馬!我馬上回去!」
此戰極順利,原定打掃戰場後明日回營的,但他一刻也不能等,出了中帳立即打馬而歸。
誘敵,誘敵!
但凡接近敵人, 哪來的萬無一失?準備再妥當也難保沒有變故發生!
憤怒, 擔憂, 恐懼, 魏景火燒火燎,明知現在回去應趕不及了, 但他還是陰著臉連連催動胯.下駿馬。
但確實已經趕不及了, 他還在路上,就收到了新一份軍報和妻子來信。
敵寇提前來襲,活捉六百許,餘者盡殲。
妻子平安。
她語氣帶著輕快,十分歡喜地告訴他, 攻入金牛道的藉口有了, 問他可高興?
高興?
他如何會高興?
魏景一把捏緊信紙, 他要取益州,要天下,要復仇,自有他思慮圖謀,又如何能讓她冒險?
這等藉口,他寧可不要!
她有沒有想過,要是她出了什麼意外,他要如何是好?!
除了復仇,他人生又還有何意義?
再沒絲毫歡樂可言!
擔憂去了,湧上後怕,繼而是不可遏制的氣怒,魏景恨不得立即抵達大營,捉住她的肩膀告訴她,他不高興!他不許她冒一丁點兒的危險!
她做這個決定之前,可有想過他?!
……
魏景在夜色甫現的戌初抵達大營。
數百親衛緊隨當先一騎,徑直朝轅門疾奔而來,急促馬蹄聲如鼓點,帶起漫天塵土。
這行人來勢洶洶,而事前沒有接到任何信報,轅門守卒一度以為敵襲。卒長一邊命人吹響號角報信,一邊迅速領軍士結箭陣,欲放箭逼停。
然那一行人已飛速又往前奔了一段,轅門兩側篝火熊熊,這才看清,來人竟是自家主公。
卒長慌忙撤了箭陣,開門迎接主公。
魏景毫不停頓奔入,猛地勒進馬韁。
駿馬長聲嘶鳴,倏地停下,狂奔一整天的它,大汗淋漓,「咻咻」不停喘著粗氣。
「標下見過主公!」
號角甫吹了一聲就停下,但正在前營巡營的韓熙還是聽見了,他急忙趕出來,正好見魏景翻身下馬。
魏景站定,冷冷道:「韓熙,我出征前,向你下了何令?」
韓熙一愣,立即回答:「率軍鎮守大營,不得有誤;若遇險,當以夫人安危為先。」
他已經明白過來了,拱手垂頭,不敢分辨。
實際韓熙當時也猶豫過的,但攻入金牛道藉口久思不得,機會難逢,而主母雖誘敵但安全無虞,主公的利益佔據上風,最終他沒反對。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他還是違背了主公之令。
魏景聲音冰冷:「按軍規領罰。」
韓熙自知違令,心悅誠服,拱手就領命。剛剛趕至的季桓聞言卻大驚:「主公,不可!」
「此計乃在下主張,責不全在承平,請主公從輕發落。」
商議計策之時,其實季桓有意料到魏景會責怪,但他真沒想會這麼重。
違了主帥之令,即便韓熙情節較輕,至少也得脊杖三十。脊杖,成人臂粗的實心木杖,三十杖下去,即便韓熙這等年輕體健功夫深厚者,恐也得臥榻不起個把月。
他急急阻止:「請主公三思,夫人並未冒險,即便按原定計策,也可保萬無一失。主公……」
「萬無一失?」
魏景突然打斷季桓的話,倏地抬頭看過來,下顎繃得緊緊:「如何確保萬無一失?!」
季桓忙道:「兩邊營帳藏兵一萬,而夫人所站之位,乃箭矢射程之外。另……」
「那位置距離營門多遠?」
「約四五十丈。」
再加上醫棚,即使是百步穿楊的好手,箭矢也失去了殺傷力。季桓急急解釋:「若非確定夫人無虞,我們萬萬不敢這般行事。」
「無虞?」
魏景重複了一次,陡然厲喝:「既是誘敵,如何確保無虞?!」
他心中的怒意早已瀕臨臨界點,也就面前說話的是他一向看重的季桓而已,旁人他早就大發雷霆。
饒是如此,他亦疾言厲色,怒喝:「不過四五十丈之距,我若要以箭傷人,百發百中!」
季桓一愣,呃,他主公之能,當世能有幾人?
世之佼佼者,如何會衣裳襤褸混入流民之中,只為刺殺他家夫人?
魏景竟思慮到這種程度,並為此勃然大怒,實在完全出乎季桓的意料。
……
季桓追隨魏景多年,他本以為自己還算了解自己的主公的。
魏景重視主母,但母兄之仇刻骨銘心。
取漢中,再取益州,立足西南伺機而出,逐鹿中原,推翻大楚報仇雪恨。
東風一至,環環相扣,若當中一環出了什麼差錯,恐會錯失良機,後續未必能追。
他清楚,所以立即制定了計策;韓熙清楚,所以明知會受罰也未反對;邵箐也清楚,所以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魏景必然也清楚的。
但他此刻仍怒不可遏:「若要誘敵,當使人偽裝之,如何能教她親身上陣?!」
可是那距離不近但也算不上遠,萬一被陳軍侯窺破關竅呢?
錯失良機,後續未必會再尋獲。
魏景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我寧願捨棄此次良機,亦不教夫人置半分險境!」
借此次機會,他將底線亮明白。今日有金牛道利益,他的心腹認為只要無甚風險,讓邵箐誘敵無妨;那倘若日後遇上致勝關鍵呢?那他們是否也會擅自勸說她?
魏景緩緩道:「她與復仇,同等重要。復仇可再尋良機,……」而她若有損傷,將不可再追。
剩下半句,他沒說出來,但在場二人沒有聽不懂的。
季桓心頭大震,慌忙跪倒:「桓錯矣,請主公責罰。」
他震驚,早知道主公與夫人患難與共,極其重視,但萬萬沒想到竟能上升到與母兄大仇的同等高度。
驚過之後,就是慚愧,「主公,此乃在下之策,在下願與承平同罰。」
「罷,伯言十杖,承平二十杖。」魏景道:「俱先記上十杖,若後續戰事立功,可將功折罪。」
季桓是文士,幾下脊杖下去就去了半條命,當然不可真打。他和韓熙忠心耿耿,既然已清楚厲害關係,就從輕發落。
「謝主公。」
爆發一輪,魏景怒氣並未泄去多少,臉色依舊難看,他望了眼中帳方向,薄唇抿得極緊。
其實他更氣邵箐答應誘敵,氣她行事前不多想想他。
但細細辨認,胸腔中翻滾著的除了怒意,更多的還是後怕和憂懼。這次是過去了,但他更怕還有下一次。那種鞭長莫及的擔憂恐懼,現在回憶起來他依舊心臟一縮。
諸般情緒翻湧,最終又添做怒意,魏景倏地雙拳一收,大步往中帳而去。
誰知這時,季桓卻追上來道:「主公且息怒,夫人昨日略見發熱,不知如今可痊癒否?」
……
邵箐昨天是有點發熱,不知是被傳染還是近來奔波累的,不過不嚴重,一帖藥下去發了汗就沒事了,魏景行至帳外,還能聽見她歡快的聲音。
「王經,你說這個合適?」
「呃,夫人我不大懂。」
「算了,那你先把藥材送過去給月娘,我再琢磨一下。」
「是!」
王經很快捧著一個匣子出來,見了立在外頭的魏景一驚,忙跪地見禮。
魏景冷冷看了他一眼:「都下去領罰。」
王經等人和韓熙一樣,都有心理準備,聞言也不分辨,立即應喏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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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景深深吐了一口氣,調整一下臉上的表情,才緩步入帳。
妻子生病,不管如何生氣他都不能把火氣發出來。
只能先略擱兩日,等她徹底養好了身體,他再好好分說。
魏景在外頭站了有一陣子,努力壓下所有怒意,仔細調整一下心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笑,這才轉入內帳。
「夫君?」
正翻箱倒櫃的邵箐聽見腳步聲,一回頭,驚喜:「咦夫君你回來啦,不是明日麼?」
按軍報上班師的時間計算,最快也得明天下午才回到大營呀?
魏景笑笑:「戰事結束,就早些回來了?」
「找什麼呢?」
他上前拉起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還好,溫度正常,他微微鬆了口氣,道:「怎麼不歇歇?不是不舒服麼?」
「早好了。」
邵箐毫不在意揮揮手,摟著他的胳膊笑道:「不過些微發熱,我喝一帖藥,發了汗就好全了。」
她手裡拿著一個小匣子,見魏景看過來,忙不迭道:「夫君你給我看看,送這個合適不?」
她拉他坐下,打開匣子。魏景一看,見裡頭有兩只羊脂玉髮簪,雲紋簪頭,雕工精緻,品相極佳。
他記得這兩支簪子,才得了沒多久,妻子極喜歡,因為男女皆適用,此次來漢中就帶上備用了,不過並沒用過。
妻子的心頭好,這好端端是送給誰?
「送給顏明和月娘的,他們今天交換信物,定親了。」
定親的時候,邵箐也在場。
顏明醒了沒多久,雜務纏身的寇玄也抽空去看他,雖虛弱地趴在床上,但他立即向寇玄提了親。
這事寇玄早就聽說了,將妹子嫁給顏明,他是樂意的,於是很爽快答應了。
「寇玄答應了,當場就交換信物定了親。」還請邵箐當了見證人。
憶起顏明當時臉上迸發的光彩,邵箐覺得他儘快痊癒絕對沒問題。
她笑道:「顏明也算因禍得福吧,我覺得呀,要是能讓他重新選一次,他還是會選這個。」
下午,邵箐又去看了兩人一次。
這回,顏明沒有撇嘴冷哼,而是僵著臉扯出了一抹笑。
無他,邵箐可以算是寇月唯一的閨蜜了,寇月對她的到來極歡迎。
身份不同,態度得改,不然寇月夾在中間會很為難的。
進入角色還挺快的呀。
邵箐想起顏明那抹僵硬的笑,她忍不住撲哧一樂。
「原來,顏明守著月娘有六年了。」多年守護,多年陪伴,夢想成真,「真好。」
就是寇月還差了點,她一向把顏明當兄長的,突然角色轉變,她雖積極適應,但一開始還是很不習慣。
「不過無妨,他們也算共曆了生死劫,就算未生愛意,但還有親情在,處著處著,總能過得好的。」
邵箐微微笑著。
這一刻她想起楊舒和姚氏,都是童話中才存在的愛情,前者雙方契合惜陰陽兩隔,顏明和寇月雖差了一點,但卻逢凶化吉,終將攜手。
上回聽說楊舒的愛情故事,老實說邵箐心裡是落下點遺憾的,但現在以另一種方式填補回來了。
「真好。」
她一連說了兩個真好,唇角始終噙著微笑,清淩淩的杏眼微彎,仿佛盛滿了星光。
魏景卻一怔。
這微笑,這眼神,似曾相識,他曾經見過一次。
是上回在洛京,妻子敘述楊舒姚氏的相戀過程時出現過。當時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油然而生,覺得哪裡不對,但具體是什麼他又說不出來。
他覺得對自己很重要的,事後反復地想,但總是不得其法。
後來戰事繁忙,又和妻子繾綣纏綿,他就將這事拋在腦後,都給忘記過去了。
但現在他突然就想了起來。
「……不過無妨,他們也算共曆了生死劫,就算未生愛意,但還有親情在,處著處著,總能過得好的。」
共曆了生死劫?
就算未生愛意?
好歹還有親情在?
這一句話如漆黑雨夜裡一道霹靂,轟隆隆一聲巨響,徹底撕開黑暗,大地呈現一片慘白。
魏景「霍」一聲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