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三合一)
兩扇厚重的隔扇門被猛地踹開, 「砰」一聲巨響,門扇繞了半圈反彈回去, 魏景已衝進內室。
他第一時間看邵箐,見她雖花容失色,但好歹無恙,他心下一定,瞬息掠至後窗前。
「啪」一聲後窗被推開,見一黑藍色的背影奔出七八步, 已至圍牆根下。
魏景眉目冷戾,撚起身側案上邵箐一支銀簪, 一彈, 銀光閃電般直奔對方背後大穴。
也是此人命不該絕,恰巧他就一矮身, 竟堪堪避過要害, 銀簪擦過他的肩膀, 直直釘入圍牆上,幾近沒頂。
屈乾嚇得魂飛魄散, 他連雜草也不撥了,連爬帶滾一個骨碌往前撲去。
原來,這腰高的茂盛雜草後, 竟隱有一個類似狗洞的孔穴,外通後巷, 他正是從這裡摸進來的, 沒想到一進來就被發現。
一骨碌滾出縣衙, 屈乾七手八腳爬起來就往外狂奔。
魏景面沉如水,眸光陰鷙,卻沒立即追趕,毫不停頓一個轉身,往邵箐這邊來。
他不放心邵箐,得先安置好她。
魏景動作迅速,拿起案上放置的乾淨內衫,抖開:「阿箐,我送你到寇家人那邊去。」
邵箐頭髮淩亂還滴著水,顯然不適合攜她追蹤。好在賊人動作鬼祟,一經發現立即奔逃,顯然不敢見光,將她送至眾人處便安全。
他很快就會折返。
「我……」
夜半突見一個眼球無聲無息直盯自己,效果甚於恐怖片,好在邵箐這段時間也曆過不少事,驚栗一瞬很快回神。
回神是回神了,但她處境十分之尷尬,渾身赤.裸,抱著肩膀縮在浴桶裡,面前站著魏景,他抖開內衫,俯身罩在她後腦勺上方位置。
但現在可不是矯情的時候,那人不知何方神聖,萬一被他成功逃脫就添了一層隱患。
一咬牙,她硬著頭皮從水中站起。
熱氣蒸騰,水珠淌下,甫接觸空氣,泛紅的肌膚上立即冒出一個一個的細小雞皮疙瘩。
油燈昏黃的光線投過來,不知是冷還是什麼原因,她摟著肩膀微微抖索著。
內衫立即罩在她身上,邵箐趕緊攏住,側身套上,擦身什麼的顧不上了,回頭在說吧。
魏景取過外衣,再為她披上,待她匆匆穿好衣裳,他理了理她有些淩亂的前襟,一手抱著她,立即掠出外間。
正房廊下,寇玄顏明等人已候著了,只是沒敢進去,只能一臉焦急地等著。
「主公?」
寇玄手裡還提著路上得的一柄短刀,神色緊張,見狀連忙奔進。
「我去追那小賊,你們守在一處,等我回來。」
魏景捏了捏邵箐的手,閃身而出。只他並沒有馬上就追,而是隱於暗處觀察,見寇玄和顏明提著短刀,一邊一個戒備地左右睃視,背對著邵箐不敢亂看。
袁鴻沒刀,嚇得臉色青白,同樣面朝外不敢回頭;寇家姑嫂則一邊戒備,一邊用布巾替邵箐擦拭濕發。
他放了心,腳尖一點,縱躍至後巷,落在屈乾滾出去那個位置。
……
雖耽擱了一小會時間,但追蹤並不難。
屈乾受了傷,哪怕傷很輕,血跡很少很隱蔽,魏景目光銳利,還是輕易辨別並追上去。
屈乾驚駭之下不辨南北悶頭就跑,方向與隔壁的屈府迥異。跑出一段無人追上,他理智回籠了些,腳下一轉往大街方向跑出。
他也沒蠢到家,打算到鬧市轉一圈抹去痕跡,再打發個人讓家裡派車來接。
魏景太可怕了,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一個人,方才一瞬間,屈乾真以為自己會死。
什麼一口氣,什麼美人兒,此刻統統記不起來了,他只有一個念頭,避過這個煞星。
捂著肩膀,拼了命往前狂奔,也是他今夜運氣未曾用盡,在魏景追上之前,他已經奔到巷口,並遇上一個熟人。
……
魏景循著血跡追蹤,拐過一個彎,寂靜漆黑的小巷中,已能清晰聽見急促淩亂的奔跑聲。
他冷冷挑唇,急掠向前。
又拐了一個彎,銀色月光灑在前頭那人半邊臉上,魏景一眼就認出來了,正是白日見的那個屈三。
屈乾已奔至巷口,外面就是夜市人來車往的大街。魏景捏了一塊銀角子,正要射出將其制住,誰知卻見踏出巷口一步的屈乾突然往回一縮。
他心念微動,手上動作稍停。
前頭,屈乾雖下意識一縮,但到底晚了點,一個男聲已響起:「咦?休穆?真是你!今兒怎地走後巷?」
聲音極其爽朗,話音剛落下,只見一個身穿赭色廣袖長袍的青年男子大步行來,年約二十五六,濃眉大眼,舉止和聲音一般無二,十分豪爽地搭上屈乾肩膀,拍了拍。
「嘶!」
正正拍中屈乾傷口,青年男子 「咦」了一聲,看了看又笑:「 怕不是又和屈公起了爭執吧?來,裹裹傷,咱們喝酒去!」
屈乾見被發現,倒沒再避讓,心有餘悸回頭看一眼黝黑空蕩的巷子,咽了口唾沫,也笑:「也好!」
巷口外趕來一輛馬車,青年男子的,這二人勾肩搭背,關係看著十分地好,談笑間登上車轅。
魏景站在一處大樹陰影籠罩的屋頂,無聲打量下面一車二人。這青年男子他白日見過,雖驚鴻一瞥,但對方就站在一眾鄉紳之首,他有些印象。
他視線落在車駕前懸掛的家徽上,描金的花紋中間一個篆體的「莊」字。
平陶莊家,正是下午翻閱的平陶本地鄉紳家族之一,諸鄉紳世家中較盛者,現任家主莊延,時年二十六。
魏景目光微微閃爍。
這個莊延有點意思,屈乾見了他,哪怕正逃命也下意識一縮,但真面對面,兩者又表現得極其親近。
大幾率是這人曾讓屈乾狠狠吃過啞巴虧,印象極其深刻卻挑不出錯來,不但不影響莊家和屈家的關係,且連屈乾本人也沒未曾心生怨恨。
如果真這樣,那確實很有些手腕了,畢竟莊家在屈家手底下生存。
魏景在其中,卻隱隱嗅到那麼一點其他的意味。
譬如,不馴。
回憶下午翻過的莊家宗卷,他垂眸沉思片刻,並未有其他動作,而是無聲跟在車駕之後。
車駕並沒有走多遠,到了一處酒館門前就停下,這處酒館也眼熟,是魏景一行曾下榻過的。
門閉著,酒館打烊了,只駕者去拍門,卻很快打開,夥計哈腰點頭,那女掌櫃也迎出來了。
莊延作主人姿態,引屈乾入內。
酒館旗幟在夜風中招展,魏景視力極好,借著燈籠昏黃了光,看見了和馬車上一模一樣的家徽紋樣。
毫無疑問,此處是莊家產業。
莊延命人替屈乾裹傷,屈乾心中有鬼,擺手說擦傷無事,堅持不裹,二人在酒桌前坐下,你來我往喝酒吃菜。
魏景冰冷的視線在屈乾身上掃過,腳尖一點,無聲無息離開。
他是暫離。
就在方才,他就圈定了這個莊延為突破口,只他牽掛著邵箐,不放心留下她太久。
*
邵箐匆匆擦了頭髮,幹透是不可能,有得幾成她就草草挽起。
內衫有些濕,但比起之前長時間澆冷雨這簡直小意思,她絲毫不以為意,只頻頻往外翹首。
魏景出去有一段時間了。
以他的身手,不可能這麼久拿不下一個身手笨拙的小毛賊,肯定是出現新狀況了。
邵箐難免牽掛,方才那些尷尬彆扭盡去了,坐不住,她站起來回踱步,忽心有所感一抬頭,正見魏景身影正正落在大門前。
「夫君!」
邵箐喜出望外,三步並作兩步衝出去:「怎麼去了這麼久?」
「有些新情況。」
魏景拍拍她的肩背以作安慰,對後腳湧出來的寇玄等人道:「是屈三,自作主張過來的。」
沒事了,今夜應不會再有人潛來,可以休息了,但最好留人守夜。」
簡短說明白,魏景探手摟住邵箐,方才事急沒有避諱寇家人,現在也不必了,腳尖一點,他直接縱身上房,兩三下就不見人影。
……
「夫君,是什麼新情況?」
風聲呼呼,邵箐仰臉,見他神色尚可,又有閒暇回來接自己,應是有進展。她先是一喜,繼而有些擔心:「這屈三還是先不動的好,以免打草驚蛇。」
被人偷窺沐浴又驚嚇,肯定極氣憤的,但大局為重。有浴桶擋著,屈三也看不見什麼,邵箐更擔心的是露了臉,女子身份暴露,會不會產生什麼不良影響?
提起這人,魏景目光陰鷙,頓了頓,他道:「待此間事了,我必將此賊一雙招子挖出來。」
語氣森然,邵箐卻微鬆口氣,他答應暫時擱下就好。
魏景摸了摸她的鬢髮,半濕的,皺了皺眉,不過情況特殊也沒辦法,他就將方才所見說了一遍。
「那咱們要從這莊家入手嗎?」
聽著,這莊延腦子不笨呀。一邊是屈家盤踞十數年,根深樹大,另一邊則是個初來乍到的新縣令,就算看著非簡單人物,他也未必願意當出頭鳥吧?
除非,魏景有必勝把握,且其中又牽扯莊家什麼大的切身利益。否則,她看難,不見莊家都隱忍了十數年了嗎?
魏景淡淡一笑:「鹽。」
……
這個鹽字,魏景同樣對莊延說了一遍。
喝了兩壺酒,吃飽了肚子,屈乾一顆心方定了些,屈家的馬車也到了,他打了個酒嗝:「文珪,我且回去了,來日再聚。」
「休穆慢行。」
莊延親自扶屈乾,視線瞥過對方染血的肩膀,布料是被銳物撕開的。他挑了挑眉,也沒說話,笑吟吟將人攙扶上車。
駕者吆喝一聲,他負手看那馬車漸行漸遠,斂了笑,垂眸片刻,轉身。
漫不經心走了幾步,突然,他一愣。
只見酒館通往後院客捨的小門處,不知何時立著一個黑色人影,很高大,也很陌生。
無聲無息的,莊延栗然。
「莊文珪。」
這人轉身,鬢若刀裁,目若寒星,赫然竟是白日才見過的新縣令。
「延見過楊縣尊!」
莊延唬了一大跳,心臟險些蹦出嗓子眼,行動卻不慢,立即伏拜見禮。
「起。」
魏景已將邵箐送進最近的一間空置客捨,緩步進了大堂,他站定,卻不語。
莊延心念急轉,沉聲吩咐夥計:「打烊,汝等統統退下。」
門板迅速安好上鎖,室內僅餘二人,他平復一下心跳,客氣又不失恭敬地問:「縣尊夤夜前來,小店蓬蓽生輝,不知楊公……」
話語停頓下來,莊延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
其實,經過一開始的震驚後,他很容易就想明白了魏景來意。這位楊縣令,比之前幾任強太多了,居然這麼快就找上了平陶本地世家,且功夫之高深,震驚了莊延。
只是上述的一切,並不能讓莊延介入兩者之間的爭鬥。
一瞬間,他拿定主意,看似恭敬有加,實則不動如山。
魏景了然,只他淡淡一笑,道:「今日我翻閱宗卷,知悉平陶舊日有官鹽,可惜了,如今竟枯竭。」
據縣志和宗卷記載,二蠻族之一的濮族屬地有鹽井,出產井鹽,往經平陶往益州販售。雖規模不大,但也是益州牧親批,開具鹽引,此乃官鹽。
實際操作者,當然是這個與比鄰濮族的平陶縣,得了一部分鹽稅,在這偏僻的西南,平陶可是一個十分富裕的大縣。
可惜好景不長,十餘年前,濮族十分惋惜地告知益州,鹽井日漸枯竭,至如今只夠自給自足。
井枯竭,鹽沒了,老天爺不賞飯,有什麼辦法?
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不過益州鹽鐵資源十分豐富,少了也沒多惋惜的。
這事就這麼過去了,激不起啥浪花。
魏景挑唇:「也是恰巧,屈縣尉至平陶上任沒幾年,這鹽井就枯竭了。」
是呀,且這枯竭的時間點,還在屈縣尉徹底掌控權柄的當年。
真這麼巧嗎?
魏景以為不然,更有可能的是,這屈承和二族達成協議,官鹽轉私,謀取暴利。
果然是一樁皆大歡喜的買賣。
不過,就沒有利益受損者嗎?
當然有的,那就是之前的取得官鹽鹽引,通俗講就是食鹽運銷許可憑證的那批商家。
魏景居高臨下,淡淡道:「據宗卷所載,當年官鹽鹽引,過半數為平陶莊家所得。」
「你!」
低沉的男聲冷淡,不高,落在莊延耳中卻猶如炸雷一般,轟轟作響,他禁不住倒退了一大步:「你,你!」
他一句話都說不全。
魏景僅憑宗卷上寥寥數句平淡記敘,竟將實情還原得與真相全無二樣,也將他和屈家的根本矛盾生生剝開,任憑莊延平日鎮定,也不禁露出驚色。
屈家確實和二族私下達成協議,將官鹽轉私。然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莊家人如何能毫無芥蒂接受?
為了堵住諸世家的嘴,更為了將大夥兒都拖下水,這私鹽利潤是拿了一部分平均分配的。但屈家貪婪,這分配而來的錢財,只舊日十之一二。
官鹽私售,此乃滅族大罪,從前光明正大的錢財不能掙,反而得拿這些燙手的銀子。
莊家恨不得將銀子砸回屈承臉上。
只是他們不能,彼時屈家勢大,又設下圈套拿了莊家把柄,莊延父親性情偏軟,於是就這麼隱忍下來了。
一忍就十餘年,至今莊父已去世,莊延繼任家主之位。
如今被魏景一朝喝破,莊延手足冰涼,他心念急轉,「噗通」一聲重重跪下。
「延願為楊公效犬馬之勞!」
是個聰明人。
魏景挑眉,須臾露出微笑,上前將莊延扶起,道:「汝將功補過,事成之後,私鹽之事既往不咎。若官鹽重開,則一如舊年。」
「謝大人!」
峰迴路轉,情緒就像激流瀑布般劇烈起伏,莊延大喜過望,重新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大聲道:「延當竭盡全力,為縣尊分憂。」
恩威並施,魏景深諳禦下之道,叫起莊延,他於案前落座:「將私鹽詳情告知於我,事無巨細。」
……
「濮族有鹽井,出鹽頗豐,經平陶往外販售。本縣得此官鹽,歷來富足。然可惜,自十二年前縣尊任上重病,屈縣尉掌住權柄後,這官鹽就……」
要說莊延,他性情與父親截然不同,對屈家深懷怨恨已多年,只他為人圓滑,每每將諸事打理得十分妥帖。
現在他被步步緊逼,一咬牙豁了出去,將各種詳情說了個清楚明白。
當年縣令重病拖延卻久,讓屈承有了握住權柄的機會。後縣令病逝,新上任的縣令卻懦弱,奪不回權還受其掌控。這新縣令也利索,乾脆不理事,只收孝敬銀子花天酒地。
自此,屈家牢牢握住了平陶,成為一霸。屈承為人貪婪,很快就將主意打到了官鹽上頭了。
濮族能賺得更多,自然樂意,雙方一拍即合,只苦了從前依仗官鹽生存的鹽商平民。
尋常挑夫小販,不知真相只以為鹽井真枯竭了,另謀生路去了。只餘莊家這樣的大鹽商,被人斷了財路不說,還被生生拖進販售私鹽的沼澤中。
「莊氏經營官鹽已有數代,我父親自責丟了祖上產業,鬱鬱寡歡,於數年前病逝!」
說到最後,莊延語氣中流露出深深的怨恨。
魏景聽罷,只問了一句:「這屈承,在州郡中有何靠山?」
莊延眼前一亮。
魏景真真一語切中要害。
將官鹽轉私,哪怕規模不算大,也不是一個小小縣尉能罩得周全的。不慎露出一點蛛絲馬跡,就是一族傾覆的大禍。
屈承幹了十來年,風平浪靜,安安穩穩,那自然是打通了關係,上頭有人照應著的。
「屈家與本郡郡守董度過從甚密,而董度,乃益州牧何允何使君之四夫人表親,四夫人誕何三公子,年已及冠。」
如今的大楚,行政區劃分三級,縣之上有郡,郡之上有州,州牧為一州之長。如今的益州牧何允,膝下數子已長成。
長成了,自然開始爭權奪利了,這董度,就是四夫人的親眷,何三公子的黨羽。
牽一髮而動全身,沒人比莊延更清楚其中利害了,所以他即便再怨憤,也不得不笑面相迎。
魏景再問:「何州牧膝下幾子?」
莊延心中一震,忍不住抬頭直直看向魏景。
「何使君嫡長子早天,三夫人生二公子,四夫人生三公子,二位公子已及冠,俱極得何公倚重。」
一個縣令,欲根除屈家而屹立不倒,非善用這何氏公子之間爭鬥不可!
眼前人心思之敏銳,眼界之精准,手段之快准,令莊延心中大動。
忽他有一種感覺,眼前說是危機,但似乎更是一次很好的機遇。一旦莊家握住,很可能,家族至少能抬升一個臺階!
他血脈鼓噪,心潮湧動,面上更加嚴肅恭敬,拱手:「本郡董郡守雖是三公子親眷,然郡尉鮑忠卻是二公子心腹。」
分庭抗禮,面和心不和,安陽郡乃至整個益州,一直都處於這種兩方勢力糾纏的局勢中。
這也和魏景記憶中一樣,哪怕從前沒去過益州,但大面上的信報都是不斷的,他很容易就兩者串聯在一起。
不過這回不用他再開口詢問,莊延主動說了下去。
「濮族貪婪,私鹽獲利送往州郡的數目亦甚巨,屈縣尉手裡必得留下一本私賬。」
這私賬就是擊垮屈承的鐵證,莊延一直知曉它的存在,奈何根本無從接觸。且即便僥倖得了,莊家也不敢當這個挑事者,否則一個不慎,整個家族都將萬劫不復。
平陶這十餘年間換過幾任縣令,頭一任乾脆同流合污,後面幾任倒是好些,可惜文弱無背景的書生終究靠不住,熬不住投了的有,「病逝」的也有。
莊延此刻心悅誠服,恭敬拱手:「稟縣尊,莊某人雖不才,只若得了帳冊,我必能將其送到鮑郡尉之手。」
「大善!」
魏景站起,扶起莊延,頷首笑道:「如此,待取了帳冊,此事就交於文珪。」
他觀察力敏銳,莊延雖面上功夫不錯,但心潮起伏之下難免露些。魏景如今手下並無合適送信人手,此人可用之。
魏景乾脆俐落委以重任,讓莊延又是一陣熱血澎湃,他鏗聲應是。
「楊公。」
莊延忽想起一事,忙道:「您近日可要謹慎些,這屈縣尉,傍晚時才遣人來探問了您的事。」
魏景挑眉:「何事?」
「唔,查問了您何日投宿,共宿了幾日,一行幾人,把店薄也拿了去。」
店薄,就是登記入住客人詳細身份資訊的冊子。魏景眸光微閃,表情卻不變,頷首:「無事,你回去準備即可。」
「是!」
……
「夫君?」
莊延告退,魏景把邵箐接了出來,她憂心忡忡,小小聲說:「那屈三如何是好?」
這人雖驚鴻一瞥,但她這張臉一看就是女的,這店薄拿回去,屈家不久馬上能發現端倪?
假身份,可是二人最大的短板。
「無妨。」
魏景聲音穩穩:「我們現在就去屈家。」
夜色中,他腳尖輕點,身形急速掠出,十分輕盈地落在屈家前院屋頂的陰影處。
四合院格局都相差無幾,魏景打量片刻,很快鎖定了兩處疑似屈承外書房的地方。
第一處就是了。
屋內燈火通明,屈家父子幾個還在,屈承眉心緊蹙:「你說,那楊擬真是女的。」
他重新翻開案上的店薄,視線落在楊擬二字上頭。
「千真萬確!」
屈乾心有餘悸:「阿爹,那楊澤太嚇人了!我差點就回不來了!那銀簪子直直戳進圍牆,至少二寸深!」
「阿爹,你說這楊縣令為何會調往平陶?不應該啊!」屈乾大兄百思不得其解。
是呀,這麼一個人物,哪裡謀不到好差事,至於千里迢迢來西南?
不合理呀!
平陶建縣都多少年了?偏僻邊陲,從來都是些無背景無人脈者赴任的,好比前幾任縣令。
怎就突然就來了這麼一個厲害人物?
會不會,有假?
屈承「霍」地站起:「把陳庭喚來!」
陳亭,縣兵營卒長,屈承最信重的鐵杆心腹之一。一經傳喚,已最快速度趕至。
「你立即點了人馬,趕往豫州宜陵郡梁縣,核實楊澤身份,馬上就去。」
「不,你在多點兩路人馬,一共三路,今夜就出發!」
「是!」
陳亭領命立即就走,屈家父子尚在商議其他事宜,魏景卻不再傾聽,而是尾隨陳亭。
這三路人馬前後腳出城,分別三個方向趕路,魏景居高臨下冷冷注視。
「阿箐,我去去就來。」
他找了一個避風隱蔽處,將邵箐安置,閃身離開。
邵箐目送他的背影,長長吐了一口氣。
她不是不知道他去幹什麼,但卻沒阻止,這屈承橫行多年,心腹爪牙必也劣跡斑斑。
無需多久,魏景就回來了,他攜了邵箐再次回到屈府。
此刻子時已過,夜色深沉,屈承外書房的燈也早熄滅了。護院有,專看守外書房的也不缺,但這等尋常武夫,未能阻擋魏景腳步半分。
他摟著邵箐,無聲站在外書房之中。
室內黑黝黝的,僅兩扇前窗的窗紗各篩入一小片朦朧月光,室內能見度極低。然魏景目光銳利,視線微動,書架到案牘,一寸寸掃視過。
若說天底下的密室暗格,不會有何處比皇宮大內更精密了。魏景出身使然,一個縣尉的書房也不可能有多高明的暗格,很快,他就找到目標。
多寶閣下的木櫃,有一半是暗格,他伸手入內擺弄片刻,邵箐便聽見「咯」一聲輕響,暗格探出,露出一大疊帳冊。
魏景挑唇,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他將其盡數取出,邵箐要脫下外衣打包,被他制止了。
他脫下自己的外衣,迅速包好。
邵箐訕訕一笑,她緊張之下忘記了此間男女差異比較大,女子若被人看見只著內衫外出,影響不大好。
魏景一手提包,一手摟她,無聲無息離開屈府,回到隔壁的縣衙後院。
入房,點燃油燈,邵箐長長吐了一口氣,哎呀媽呀,今晚實在夠刺激的。
但好在一切事情都順利解決了,魏景正研磨提筆疾書,他親自手書一封,陳明此事並蓋上縣令大印。
「明日,就將此二物都交予莊延。」
「夫君,你說這莊延,可信麼?」
緊張去後,就是困倦,邵箐又擦了一遍有八成幹的長髮,打著哈欠就爬上床,解衣睡覺。
兩人同睡一床已多時,邵箐都習慣了,況且這古人的內衫都是長衣長褲,最開始那點彆扭已被拋在腦後了。
不過,今天注定有點尷尬。
她穿衣時慌慌張張,裡衣系帶都沒系好,被外衣一帶,脖頸那處居然被直接扯了開來。
鵝黃色的小兜,裹著極豐腴的一處,飽滿的弧道,雪白潤膩的肌膚。
邵箐眼疾手快,立即掩上,奈何魏景恰好就看過來,看了個正著。
他眸色立時一暗,眼前晃過弧道優美的肩頸玉臂,晶瑩如羊脂白玉般的色澤中,點綴了二點緋色的粉梅。
暗香浮動,旖旎惑人。
魏景喉結急速滾動幾下,頓了半晌,才道:「無事,莊家一族人自此,哪怕他並非真心臣服,也不敢耍花樣。」
「夜深了,快快歇息罷。」
他聲音較之平日,要低啞一些,但背對著他正忙忙系衣帶的邵箐也沒太留心,「嗯嗯」應了兩聲。
她已憶起先前尷尬至極那一幕,面紅耳赤非常不好意思,倒下卷了薄被背過身體就睡,再不吱聲。
魏景「噗」一聲吹熄油燈,也躺下。
一切與平時無異,只今夜這幽幽少女氣息格外清晰,絲絲縷縷密密環繞,從鼻端進入身體,血脈中血液仿佛受到牽引,要比尋常鼓噪了一些。
魏景一點沒排斥,反倒覺得分外踏實。
他無聲側頭,看了看邵箐,昏暗中一團熟悉的隆起,須臾,才闔上雙目。
……
邵箐以為自己起碼得輾轉一下才能睡著,但事實上她又累又困,一沾枕頭,立即陷入黑甜鄉。
一覺睡了個飽足,次日起來,魏景一如平常,於是她就很樂觀的認為,他人家根本沒留意,自己不要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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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想,心裡舒坦不少,那點子彆扭,很快被她拋在腦後。
他們還有事情要忙活,頭一件,就是將帳冊和魏景書信送到莊延處。
莊延立即遣了心腹,悄悄送出平陶。
安陽郡治所高陵,據平陶二百餘里,水陸二路暢通,正常情況下,七八天怎麼也一個來回了。莊延的人一路急趕,在第五天傍晚,就帶來了回音。
「稟縣尊,這是鮑郡尉親筆回書。」莊延恭恭敬敬,將二封加了火漆的回函奉上。
魏景接過,垂眸看火漆完好無缺,拆了展開。
「……屈承昧官鹽而謀私利,竟長達十數年之久,必有人指使方可欺上瞞下,吾已致信谷城,誓將此等膽大妄為者一網繩之。子況獨處手眼,實居功至偉。吾即點選郡兵趕往平陶,擒拿屈賊。若有變,子況可便宜行事。」
子況,即使魏景如今用的字,素未謀面稱呼如此親近,可見鮑郡尉獲悉此事時驚喜之大。
至於谷城,即州治所所在地。官鹽轉私本不是小事,鮑忠更立即呈往何州牧案頭,希望能狠狠打擊何三公子一党。最好是能把郡守董度置於死地,他們一派趁機將整個安陽郡握在手裡。
上述是兩個派系的鬥爭,鮑忠本意把屈承作為一個引線,一層層向上打擊,為此他已點選了郡兵,親自往平陶而來了。
魏景一目十行看過,挑唇:「好,此事已成。」
莊延聞言大喜:「鮑郡尉已親自前來,太好了,咱們等等就是!」
郡兵出行,總不如單人匹馬迅速,但最慢也不過遲兩日罷了。多年夙願,就這麼一朝得嘗,他一時激動得滿臉通紅。
「縣尊英明!」千言萬語就匯成這麼一句話,莊延俯身拱手。
「文珪何須多禮?」
魏景將其扶起,微笑:「我初到平陶,人地生疏,文珪若有意,不妨助我一二。」
他這是招莊延至縣衙為屬官了,此一役過後,縣中官吏十去八.九是必然的事,這莊延用得還算順手。
莊延心潮湧動,撩袍就拜:「延願為主公效犬馬之勞。」
他也乾脆,直接就奉了魏景為主。
魏景再次將人扶起,這新出爐的賓主二人寒暄勉勵幾句,他道:「文珪,你家中有多少護院武士?」
他招莊延入縣衙的第二個目的,借些人手,趕在郡兵到來之前,先將整個平陶縣徹底掌握在手裡。
莊延方才說等二日就是,但在魏景看來,這被動了,算不得上策。畢竟鮑忠信箋上說,若有變,可便宜行事,另一封回函打開,是蓋了鮮紅大印的郡尉令。
很好,非常好。
拿下或乾脆殺了屈承等人很輕易,但整個縣城尚需正常運轉的,這就是向莊延借人的目的所在。
只現在莊延投了他,也不用借了,直接吩咐就是。
莊家護院不多,也就數十,但他們尚有商隊貨行,武衛青壯夥計等加起來,也能湊到三四百。
「足矣。」
……
接下來,就是煽動屈承。
非常容易,次日清早,屈承用罷早膳,就接到一個令他驚怒交加的消息。
「什麼!你說那楊澤窺得私鹽之事?!欲潛出平陶,往高陵揭發?!」
高陵固然有他的上游董郡守,但同樣也有郡尉鮑忠,兩者誰也壓服不了誰。此事一旦為鮑忠所知,那可不得了了!
董度如何且不說,這直接操辦私鹽之事的屈承,必得立時面對滿門傾覆之禍。
絕不能讓這姓楊的成事!絕不能讓其出平陶!也絕不能讓繼續活著!
屈承「騰」一聲站起,殺意森森。
「立即點選縣兵,圍住縣衙,誅楊澤!」
「不行啊爹,那楊澤功夫高深,恐縣兵盡數上了,也拿不下他!」
屈乾親身經歷,說話時尤帶驚恐。屈承不大信,但他是知道自己小兒子的,天不怕地不怕,何曾露過這副神色?
沉吟片刻,他道:「縣衙後院不是每日需採買米麵肉蔬的嗎?讓商販設法親送,趁機將蒙汗藥下灶間水缸,給我重重地下!」
「誰若辦不好此事,我取他全家小命!」
一直到了午間,在縣衙前衙上值的捕掾悄悄來報,成了!他藉故入內稟事,見飯桌旁諸人已暈闕倒伏。
「好!隨我圍了縣衙,將楊澤一行誅殺!」
過後報個水土不服病逝,此事就徹底捂在了平陶。
平陶縣兵傾巢而出,足足二千,將縣衙圍堵得水泄不通。屈承與他的心腹屬官們,還有十數個縣兵營卒長,領著精壯兵卒,從陳舊斑駁的縣衙大門一擁而入,直奔後院。
剛轉過影壁,諸人一愣。
只見一個頎長的黑衣男子負手立於中庭,神色平靜,目光淡淡。而不遠的後方,縣衙大堂前的廊下,立了二個男子,正肅著臉看向這邊,面上不見半點驚惶。
在縣衙上值的寥寥幾個捕掾,已人事不省被扔在廊道前,也不知是死是活。
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楊澤這是將計就計了。
屈承神色一狠,厲聲喝道:「都給我上!殺了他!一個不留!誅殺此人者,賞金五十!擢升三級!」
他就不信了,兩千人還殺不死一個?!
「兄弟們!殺了他!」
卒長姚大怒吼一聲,揚刀率先往魏景撲來。
這話就想一個開關,立時,喊殺聲立起,縣兵流水般隨著姚大衝去。
「不自量力。」
反轉來得更快,魏景挑唇譏諷一笑,也不用動手,直接旋身一個側踢,正中當先而來的姚大胸腹。
「啊!!!!」
短促一聲慘叫,姚大大噴一口鮮血,瞬間淩空倒飛出去,飛出七八丈遠,重重撞在浮雕山水朝陽圖的石制大影壁上,「砰」一聲悶響後摔落在地。
姚大雙目圓睜,口鼻鮮血不斷湧出,胸前凹陷一塊,竟是肋骨齊斷,當場氣絕。
一時四下死寂,方才尚來勢洶洶的縣兵們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僵著脖子,動也不能再動。
「諸位,且聽我一言。」
魏景聲音不高,落在耳中卻格外清晰;「屈承昧官鹽而謀私利,竟長達數十年之久,如今此案已呈高陵,鮑縣尉正率郡兵星夜趕來,明後日即至。」
他揚手,舉起鮑郡尉的二封回函,郡尉令上鮮紅的大印格外醒目。
「官鹽轉私,此為何罪?罪當如何?想必無需楊某贅敘。」
魏景環視一圈,見自屈承以下的在場所有人,俱面露驚恐,更有尋常兵卒者,手足顫抖「哐當」一聲扔下長刀。
一個年輕兵卒哭道:「縣尊,縣尊,我並不知情啊!我只是聽令行事罷了!」
私鹽之事,屈承自然秘而不宣的,這些尋常兵卒不知情才是正常。只不過吧,屈家橫行鄉里多年,也少不了這群人的助紂為虐。
不管是沾沾自喜,還是無奈隨波逐流,反正平陶縣兵營,多年來待遇還是很不錯的。
然而,此刻並不適宜逐件逐樁追根究底,畢竟魏景總不能一口氣把縣兵們都殺了。
他聲音沉穩,道:「除了首惡及其心腹,餘者若降,既往不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