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姜豔
陰雨綿綿的天氣持續多日,厚厚的雲層稍退,陽光穿過霧靄,撒在潮濕的大地上。
原名萍縣勞改場今已更名為萍縣監獄,高高的大鐵門“哢嚓”響一聲後,從裡面被打開。
“出去後重新做人,不要再回來了。”
女獄.警說完最後一句話,姜豔被推了出門外,大鐵門“砰”地一聲,在她身後重新牢牢鎖上。
“我,我終於出來了嗎?”
久違的獄外陽光照在身上,姜豔喃喃自語,用手搭了個涼棚,抬眼看了看雲層後的太陽,刺目得很。
她想落淚。
姜豔最終還是流下了淚水,扯了扯身上的衣裙,這是入獄前穿在身上的洋裝,一別十年,款式她都忘得差不多了,現在很不合身了,繃在身上難受得很。
似曾相識,恍如隔世。
她眼淚嘩嘩地流。
十年時間姜豔度日如年,勞改場監獄之流並非好地方,即使入獄前前再囂張再有心計,進去以後也不夠看的。
除了沉重的勞動改造以外,她還天天被教做人,甚至因為容貌姣好受到好些大姐頭的折磨,以發洩憋屈怒火。
一日接一日地熬,熬得形容枯槁,逐漸泯然眾人,她成了號裡的老人,適應了高強度勞作,又不斷有新人進來,大姐頭有了別人吸引目光,她才算熬過了最難的時光。
不提傲骨被打折,懊悔時時侵襲心頭,她終於,終於了熬過十年,獲得重生。
姜豔百感交集,低頭抹了一把淚,正在這個時候,一道猶帶不可思議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阿豔?!”
等在馬路對面的金桂枝眼淚已決堤,她沖出等候區,嚎哭道:“阿豔,媽媽的阿豔!你終於出來了!老天爺啊!”
母女二人抱頭痛哭,哭得聲嘶力竭,仿佛要將十年苦楚一起發洩出去。
此情此景,就連一直對繼母生的妹妹不甚感冒的姜振華也心有戚然,等了良久,等兩女人把情緒發洩了些,他才上前道:“好了,咱們先回去吧,爸還等著呢。”
姜豔抹了抹淚,抬起哭得紅腫的眼睛:“爸呢?”
她這才發現,陪同母親來的就大哥一人,她爸不在,其餘兩個哥哥也不在。
這不太合常理,哥哥工作忙,不全來還說得過去,但姜父多次探望閨女,沒理由她出獄反而不出現的。
莫名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姜豔急問:“大哥,媽,我爸呢?我爸咋不來?!”
十年孤立無援,只有偶爾來探視的家人能給予慰藉,一年一年熬下去,出獄與家人團聚,是她苦熬過來的全部動力。
浮華褪盡,她終於意識到何為最寶貴的東西。
姜豔屏住了呼吸,目帶期待,可惜姜振華一臉沉重地搖了搖頭:“爸在醫院,住了有大半個月,老二老三守著爸,咱們快過去吧。”
姜大伯快不行了。
他已經六十多歲,少青壯時期幹得多吃得少,透支了身體健康,就算近些年兒子條件寬裕又孝順,沒有生存壓力,好好養著,病來依然如山倒。
要不是閨女即將出獄,他苦苦支撐著,恐怕早已咽下最後一口氣。
姜振華兄弟連同金貴枝照顧了姜大伯大半個月,面色發青,濃重的黑眼圈掛在臉上,他難掩疲倦,歎道:“爸很想看你一眼,趕緊的,快上車!”沒的讓老爺子苦熬半個月,卻見不到人瞑不了目。
說著,他已經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急急啟動汽車。
姜豔不敢置信,但金桂枝也嗚咽點著頭,她失聲痛哭:“爸!爸!”
母女二人連爬帶滾上了車,姜振華揉了揉臉,一踩油門,小轎車急速馳往楊市中心醫院。
等到了醫院沖上樓,二叔一家已經在場了,老家關係親近的也派了代表過來。
姜大伯已到了彌留之際。
病骨支離的老人躺在窄小的病床上,昔日康健再也不見,瘦得像一層皮直接蒙在骨頭上,膚色暗沉帶死氣,在雪白的床單映襯下,觸目驚心。
他帶著呼吸機,胸膛幾乎沒有了起伏,雙目緊緊閉著。
“爸,爸爸!”
姜豔直接撲在病榻前,痛聲哭泣:“爸,我來了!你閨女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
父母猶如空氣,在時覺得理所當然,但一朝驚覺要永遠失去,才覺得心肝脾肺都擰巴成一團,窒息如同被撈上水面的魚。
“爸你睜開眼看看我,我出來了!”
哭嚎聲中,從昨天起就昏迷不醒的姜大伯眼珠子動了一下,他似乎想要睜開眼皮,卻倍覺吃力無法成功。
姜振華眼尖,撲上去握著他爸的手哭:“爸,爸!阿豔來了,爸你不是想看看她嗎?她來了爸!!”
他兩個兄弟也跪在床邊痛哭,七尺男兒,涕淚滿面,哭聲中還有金桂枝的哭嚎:“當家的,閨女來了,你趕緊睜開眼瞅瞅!”
這個大嗓門老婦哭了太多次,聲音十分嘶啞,毫無形象往地上一坐,胡亂抹著淚。
丈夫就是一片天,天要塌了,她傷心不摻假,眼淚也是真真的。
在眾人的哭聲中,姜大伯眼珠子滾動得快了幾分,他努力了幾分鐘,最後勉強半睜開眼皮子。
渾濁的眼珠子,他睜眼半晌,才對焦成功,定定看了憔悴的閨女一陣子,他扯扯嘴角,露出一抹不明顯的欣慰笑意。
“你,你終於出來了,以後,要,要遵紀守法,重新做人。”
姜大伯是費盡全力說出的話,可惜聲音依舊很小,大家屏氣凝神,湊上去才勉強聽清楚。
姜豔拼命點頭:“爸我知道了,爸快些好起來,咱們一起回家!”
“好不起來了。”
姜大伯十分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他抓緊時間,吃力地說:“你,你以後就跟著你媽在老家住著,不許,不許給你哥哥們添麻煩。”
他費力喘了一口氣,蓄了蓄力才接著道:“……家裡有你的房子,你安分著,你哥哥們也會照看你,要是,要是還不改……”那誰也不會管你!
姜大伯費力喘著,最後半句話怎麼也說不出來。
不過他的意思,大家都懂,姜振華哭道:“爸你歇歇,咱們知道的!”
姜大伯之前情況還好時,已經安排好身後事。老家有兩座房子,一座舊點,不過是在祖宅上面重建的,歸大兒子以後傳下去。
至於另一座後來新建的房子,則是給姜豔母女的,兩人以後在老家生活,不許來楊市給兒子們添麻煩。
至於他存摺裡的錢,一半給老二老三平分,一半給姜豔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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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大伯的錢,其實基本都是兒子們多年孝敬的,這樣分,姜豔母女占了大部分,其實兒子們吃虧。
不過沒人計較。
姜振華兄弟仨事業有成,在楊市有房有車,不缺這一點兒錢,姜大伯的天平不免往艱難的姜豔母女傾斜一些。
他問過兒子們的意見,見兒子們確實不在意,他才這樣分的。
唉,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難免會多照顧弱者。
姜振華兄弟十分體諒父親,並表示以後會繼續給生活費給繼母,未必多,但能保證衣食。
金桂枝這後媽當得確實不咋的,但好歹給三個繼子做了多年的飯,有姜大伯在也沒虐待之類是事,好歹有苦勞,且看在父親的面子上,三兄弟也不會讓她衣食不繼的。
不過也僅此而已,過分的就不可能了,姜振華兄弟不是冤大頭,給生活費的前提是繼母安分守己。
父子商量過後,姜大伯已經當眾宣佈過,徹底斷了金桂枝打他名號糾纏兒子的可能性。
現在也見了出獄的閨女一面,心願已了,姜大伯費力環視病房一圈,最後對姜豔說:“……聽爸的,安分過日子。”
姜豔淚如雨下,哽咽得說不出話,只拼命點頭。
姜大伯困難露出一抹笑,他張嘴想再說什麼,可惜無能為力,雙目一闔,頭一歪,咽下最後一口氣,從此與塵世永別。
“爸,爸!!”
“當家的!”
“大哥!”
……
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之後,是眾人哀哀的哭泣,可惜姜大伯再也無法聽見。
*
落葉歸根,姜大伯被兒子閨女以及諸多親人送回南坪村,在祖地下葬,塵歸塵,土歸土。
生活還得繼續。
金桂枝本性難改,傷心過後,確實想厚著臉皮帶閨女去楊市,跟著繼子生活。
可惜姜大伯有言在先,沒人買帳,姜振華媳婦也不讓丈夫出面,直接拎著話筒對繼婆婆說,她不會成功的,而且再鬧騰下去,生活費就到此為此,徹底沒了。
姜振華媳婦理直氣壯,這是公公遺言,誰也尋不了錯處。
姜大伯不在,以往的手段徹底不好使了,金桂枝最終偃旗息鼓,老實貓在老家。
這事兒解決了,值得一說的是姜豔。
姜豔受了大教訓後,性子真被掰過來了,她拒絕和母親一起鬧騰不說,還主動勸著金桂枝。
金桂枝能這麼快消停,親閨女不願意離開且一再勸說功不可沒。
姜豔把她爸臨終的話聽進心裡了,她在縣裡工廠找了份工作,上班下班,照顧母親,安靜地過著日子。
姜振華媳婦上四合院串門時說起此事,對姜母感慨:“當親戚走動著也不錯,要是她一直不變,這小姑子我認。”
姜母也感歎:“希望她改好了吧。”
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有工作有房子,雖非大富大貴,但懂滿足的人也能過得有滋有味。
人生短短幾十年就過去了,十年牢獄買了個深刻教訓,好歹餘生能幡然醒悟。
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