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這般的天庭。
踏入南天門,沒了四處飄蕩的仙樂聲,沒了那些翩然起舞的仙子,也沒了那些各處溜達的仙禽仙獸。
整個天庭到處都是整整齊齊的陣列,平日裡根本看不到有這麽多天兵天將,但此時卻有條不紊的集結者。
還有不少善於帶兵的天將,此時正和自己的部下說笑打趣,只是天兵們的先容大多有些勉強。
楊戩隨便招來一人詢問,方才得知是玉帝下令,命天庭之中沒什麽神通本領的仙子盡皆去了瑤池與廣寒宮躲避戰禍,下三界的天人也被送去了周遭大千世界之中生養。
若北洲防線被突破,天庭首當其衝,絕對會是對方猛攻之地。
一枚玉符尋到楊戩,乃是太白金星所發,讓楊戩前去凌霄寶殿議事。
凌霄殿前的身影也密密麻麻。
朝天閣的一應供奉在凌霄寶殿之外列陣,而後則是數百天庭戰將。
殿門處,一應正神在那擁擠著,見到楊戩前來,這些天庭正神大多向前見禮問候,楊戩也會一一回應。
而楊戩注意到了一個細節——不少闡教仙與截教仙人都是混著站,此時的排位乃是按照各自在天庭的官職,並沒有再強調闡教與截教的陣營分別。
在這般劫難的強大外壓下,道門三教也總算再次不分彼此了。
楊戩心底自嘲的一笑,卻也並未表現出什麽表情。
在這種精神緊繃的時刻,楊戩又是接下來大戰之中較為重要的一員大將,他的任何表情都會讓這些仙神多想。
此時最好就是面無表情,方才最能讓人安心。
於是,楊戩面無表情的走到殿內,面無表情的與眾仙家見禮,面無表情的對玉帝拱拱手,站到了李靖身旁。
而同樣面無表情的,還有寶座上的玉帝。
玉帝擺擺手,一旁的太白金星乾咳了聲,殿內頓時落針可聞。
“二郎真君已到,天庭正神也已齊聚,陛下先前有言,今日便不下旨了,只是與各位仙家閑談兩句。大戰在即,各位仙家若有良策,自可獻上。”
一眾仙家頓時沉默不已。
良策?
哪裡還有什麽良策,見招拆招,鬥法便是了。
趙公明走出隊列,手持象牙玉板,有模有樣的行了個禮,開口道:“該做的布置,陛下早已命人布置妥當,今日應當犒賞三軍,以壯天庭仙威!”
玉帝道:“犒賞三軍待祭祀大典之後在行不遲。”
“是,小仙愚鈍,”財神爺輕笑了聲,老神在在的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等了一陣,無非是幾個平日裡善於察言觀色的仙人,見殿內沉靜下去了,就站出來說幾句話。
這應當是大戰之前最後一次朝會,也是天庭歷年來天庭正神聚集最全的一次,然而,卻是無事可議。
又過了半個時辰,玉帝在寶座上慢慢站了起來。
一群天神盡皆抬頭注視著,看玉帝站在那象征三界至尊的寶座旁,抬手拂過這張座椅的嶙峋。
玉帝緩聲道:“大劫將臨,聖人之上的存在欲要毀滅洪荒,而天地間卻無第二個盤神,這一戰,定當無比艱難。”
一天將高聲道:“我等定為洪荒三界戰至最後!”
不少仙家點頭附和,也有許多仙家面帶陰雲,只得苦歎。
“各位仙家之品行操守,孤並不擔心,”玉帝背著手站在玉案旁,目光之中帶著少許銳意,只是這些銳意又悄然隱去,“總歸,這三界並非孤之三界,孤不過是代天道執掌。三界,其實始終是眾生之三界,是諸位仙家之三界,也是你我之三界。
”“諸位仙家之中,也曾有人站在孤面前,抬手就能將孤一掌斃命,取孤而代之。”
玉帝輕笑了聲,不少人看向了楊戩,楊戩卻是淡定的站在那,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就聽玉帝繼續道:“但孤直至今日,依然自問對得起三界至尊這個位置,對得起玉皇上帝這般封號。大戰當前,孤對諸位仙家之期盼,也唯有‘不愧於心’,與君共勉。”
玉帝雙手拱起,袖袍下垂,對一眾天庭仙神行了個道揖。
眾仙家齊齊回禮,殿內殿外,一應仙神都覺心神激蕩,恨不得現在就去找那些邪魔拚個你死我活。
“半日後,祭祀天道大典,諸位各自回去安歇布置,”玉帝言說一句,一群神仙盡皆行禮告退。
玉帝坐回了寶座,看著滿殿人影緩緩退走,目光之中多了幾分感慨。
這位三界至尊有些欲言又止,幾次欲言又止,終於,在楊戩即將離開大殿前,開口道:“楊戩,你留下。”
正要邁步出殿門的楊戩頓住腳步,也沒多說什麽,轉身走了回來。
玉帝做了個手勢,十幾個原本留在此地的心腹會意,對玉帝行禮告退,與楊戩錯身而過。
楊戩走回了自己的位置,玉帝輕輕擺手,道了句‘賜座’。
有侍衛抬來座椅,擺在楊戩面前,楊戩拱手當做謝恩,施施然坐了下來。
而後,玉帝與楊戩沉默許久,並未言語。
還是玉帝見楊戩並不會主動與他說話,才主動開口問了句:“你母親,可安置的周全了?”
“天地無安穩之處,只能盡力相護,說不上周全。”楊戩道,“謝陛下關心。”
“我與你總歸是不對付的,”玉帝輕笑了聲,坐在那輕輕的舒了口氣,讓自己坐的舒服些,注視著下方的青年。
玉帝言道:“我瞧不上你父親,連帶著對你也有幾分不喜,你也不屑與我這般喜歡陰謀算計的舅舅為伍,總覺得我在算計一切。你我,非君臣,非長幼,卻總歸有一份關聯。”
“陛下留臣在這,只是為了說這般?”
“這半日你還有何處可去?”玉帝手指輕輕一彈,兩壺仙酒飄到楊戩面前。
楊戩隨手接過,輕輕點點頭,算是默認了玉帝的想法。
玉帝將酒壺打開,喝了口仙釀,笑道:“在你看來,我是否算是一個還不錯的三界至尊?”
楊戩想了想,輕輕點頭,“若從三界眾生角度而言,其實不錯。”
“能聽你這般說,我反倒開心不起來,”玉帝注視著楊戩,目光中帶著幾分懷念,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在自己身旁翩然起舞的少女。
玉帝道:“我有一世名為逍遙散子,在恢復眾前世記憶前,對你母親百般寵溺。後來恢復了記憶,得知自己還是三界至尊,就對你母親少了許多關愛……其實我並未變過,只是所處的位置不同,所見也不同。我是一名無憂無慮的小修士時,也喜歡與家人相聚,與親友遊玩,可我不是。”
楊戩默然,並未搭話,只是在玉帝喝酒時也飲一口這滋味萬千的頂級仙釀。
玉帝的酒並非一味的甜美,甜中帶苦,苦過醇香來,後勁綿綿令人回味。
“母親其實從未怪過你,”楊戩只是淡淡的說了句,玉帝喝酒的動作一頓,而後輕笑了聲。
玉帝道:“你母親其實應當怪我,她被人算計牽了紅繩,我卻無暇顧她。”
楊戩冷然道:“此事你與我說似乎有些不當。”
“也對,過去就過去了,何必糾結,”玉帝提著酒壺站了起來,走到玉案前。
他身形其實修長且偉岸,雖帶著玉帝的行裝,卻依然算是相貌堂堂。
此時斜坐在台階上,動作有些放浪形骸,卻是玉帝無數年來唯一一次如此放開自我……
“我或許活不過這次大劫,”玉帝平靜的言說了一句,楊戩略微皺眉,並沒有多說什麽。
沒人搭話,玉帝只得自言自語。
“很久之前我就想過,這次大劫之中我或許會隕落,畢竟我和天道關聯太深,天道像是將一道根須扎在了我的元神血肉之中,”玉帝指了指頭頂,“這次大劫,天道若損,我亦難幸免。所以,楊戩……”
楊戩搖搖頭,“不必說讓我接任的話。”
“可你是唯一的人選,”玉帝目光之中帶著幾分不解,“你為何如此抗拒這些?為何視權勢如猛虎,為何就不能有一份遠見?”
楊戩皺眉思索了一陣,低聲道:“或許只是我不想為這些所累。”
“那你當真太過自私了些,”玉帝正色道,“男兒立世,當勇往直前,當令他人在你面前俯首稱臣!當!”
“好了!莫說這些了!”楊戩打斷了玉帝的慷慨激昂,後者也是苦笑了幾聲。
楊戩道:“你我價值觀有根本不同,言談這些只會牛唇不對馬嘴。”
“價值觀?”
“便是你我對事物的看法有根本的詫異,”楊戩道,“或許, 我並不是什麽野心勃勃的性子,對操控旁人也沒太大興趣。玉帝陛下,你可知我與你根本區別在何處?”
“願聞其詳。”
“若遇危難,我想的是自己如何能護住家人;而陛下所想,應是如何犧牲旁人來保護自身與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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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帝默然了一陣,而後點點頭,又道:“其實我也有一顆能為洪荒戰死,能為天道風險自身的道心。”
“這我並不懷疑,”楊戩道,“從金使葛力之事後,幾位聖人對陛下依然無比信任,我就已經知曉,陛下其實也是對洪荒毫無二心。”
玉帝默然,許久才道:“有時我確實想除掉你,雖知道根本無法威脅到你,但總想去試……甚至與虎謀皮,鋌而走險,也在所不惜。”
“若你我易位,陛下有了我這般神通,可會不顧一切除掉我?”
“會。”玉帝答的十分果斷,“不然三界難以齊心,總有見機之輩寄希望於你。”
“你卻依然活著,這就是你我的不同之處。”
楊戩放下酒壺,已然沒了談興。
“臣告退。”
“去吧……你……”
“陛下有何事?”
“無事了,”玉帝擺擺手,雙目有些空洞的注視著凌霄寶殿的穹頂。
楊戩眼角微微垂下,轉身走出了凌霄寶殿。
“到臨頭,我還是這般孤家寡人。”
玉帝先是輕笑了聲,將手中玉壺扔去了楊戩方才所作的寶座,聽得一聲玉碎之聲,斜躺在那仰頭大笑。
仿佛萬世終了,唯一一次真的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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