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窈和周麻回了家,週麻果真沒有食言,大晚上,飯點已過,他卻擼起袖子,開始翻箱倒櫃找糯米麵和和麵的臉盆。
周媽媽斥道:“都什麼時候了還生火,乒鈴乓啷的你不睡啊!”
週麻打開高處的櫃子,搬出一小袋要用的東西,回道:“要睡你自己去睡。”沒有多餘情緒,他進廚房,到桌台邊開始忙活。
週窈慢步進去,什麼都沒說,站在他身邊幫他打下手,低眉順眼,溫婉如常。
周媽媽一個人在客廳里站了很久,走也不是,進去,彷彿又沒有她的位置。家裡的老式鐘突然“咚”地響了一下,她嚇得一怔,看過去,視線正好看到那一尊她再熟悉不過的,給她兒子供奉香火的銅爐。
周家的夜呀,靜得像是扼住了人的脖頸,快要讓人不能呼吸,聽不到聲音的同時,彷彿還在耳裡產生輕微的低鳴。
廚房裡的明明有動靜,周媽媽卻覺得,這一晚,她獨自身處在一座荒島,空無人煙,無論她的內心是平靜也好,吶喊也好,統統無人知曉。
她抬起右手,緊緊揪住了自己的衣領。像當年,被指著罵“不過是個女兒咯,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兒子打了就打了,又沒真的傷到哪裡!也就你們絕戶門把女兒當個寶——”
婆婆輕蔑失望的眼神,和那些扎心的話語一同,穿過她的身體,刺過來刺過去,扎透了無數遍。
她以為將來會好的,兩老走了以後,自己當家,碎嘴的鄰居走遠,一切都會好的。
可是為什麼——
周媽媽緊緊地揪著自己的衣服,握成拳的手一下一下悶重而無聲地砸在自己的胸口。
渾濁的淚水有這些年的心酸苦痛,混雜著曾經以為將要揚眉吐氣的輕鬆期待,一滴一滴垂落在她頰側的細紋紋路里。
為什麼——越來越遠了。
……
回家以後,週窈和周媽媽幾乎沒有說過幾句話,原本他們話就不多,週窈把份內的事情做好了,比如給哥哥供奉香灰的銅爐擦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周媽媽也就沒有什麼能挑刺的。
她的學業、生活作息,就連吃相坐相言行舉止,也無從挑剔。
她不主動和周媽媽開口,兩個人日漸話少。
倒是和周麻互動多了,有一回他從路邊摘回一朵黃色的野花,進門見周窈在擦桌子,笑呵呵一抬手插進她的頭髮裡,將老戲曲段子改編唱得不成樣:
“……我家的姑娘有花戴,別家的姑娘沒人買~”
週窈手裡不停,瞥他一眼,抱怨:“路邊摘的話,當心有蟲子!”
“哪會有蟲子,咱們這片最乾淨,我都瞧過了。”
“要是有蟲……”
“拈它來蟄我!”週麻豪氣地一拍胸脯,倒水喝。
周媽媽在廳裡,全程看著聽著,當週窈說有蟲不想戴的時候,她真的以為——甚至有過那麼一瞬間奇怪的期待——週窈會把花摘下來。
可是她沒有。
週麻插進她發間的小花,她一直沒碰,直至去上學,才好好地取下來,放在梳妝的桌面台上。
周媽媽擇著青菜,忽然出神地想:
她們,已經有幾天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
下午放學,週窈等人照例聚在一起,去校外湊單吃飯。還沒到吃飯的地方,半路在一條巷子口被人攔下。
“誰是陳許澤?”
來人是個平頭,身量極高,看著像是和他們一樣的年紀,可那接近一米八九的身高又讓人不敢確定。
男生稍稍偏黑,但也不算太黑,眼睛牟亮,五官銳利,棱角鋒利,是一種存在感很強的不太正常的“帥”。喜歡的會覺得好看,不喜歡的,大概只會覺得他長得一般。
“你誰啊?”江嘉樹站出來,“找陳許澤幹嘛?”
“你是陳許澤?”對方的眼神從上到下掃了江嘉樹一邊,身高壓制,那被低睨的感覺十分令人不爽。
江嘉樹來脾氣了,“你管老子是誰,找陳許澤有什麼事?有事兒就說,沒事兒就滾蛋!”
“我懶得跟你們廢話。”
男生說話的空擋,只有周窈注意到,他的衣服雖然都是牌子貨,價格不菲,但並不新,甚至很多地方都沾上了灰,且是兩面,像是正面反面不停換過來穿。
腳上那雙鞋至少要好幾千,但也舊得快不能看了。
“叫陳許澤出來。”男生髮話,“他不出來,我辜玉君今天就不走了。”
辜玉君。
男生自報家門,然而周窈這一整群人,沒有一個認識他。幾個人相互竊竊私語,暗暗交流。
“鬧過矛盾?”
“沒啊,根本不認識姓這個的……”
唯獨陳許澤,眼神裡似乎閃過什麼,那一瞬間被周窈捕捉到。她一頓,隱約也記起一些事情。
下一秒,陳許澤站了出來。
“我是。找我有什麼事?”
“你就是陳許澤?”辜玉君低眸打量他,“長得倒是挺不錯,也不知道是像你爸還是像你媽……”
話沒說完,辜玉君臉色忽然一變,眼裡也浮起濃濃的的黑霧。陳許澤的表情同樣不自然,但比他鎮定得多。
“你找我有什麼事?”
其他人不明所以,都不敢開口,靜靜聽他們說話。
辜玉君笑了一下,有點邪氣,“我找你嘛——”歪了歪頭,忽地飛身一腳朝陳許澤踹去。
大家驚詫,事情發生太快,來不及幫忙,好在陳許澤反應快,側身一避,躲過他這一腳。
辜玉君什麼都不說,上來就打,沒踢到陳許澤,立刻換招式,兩人你來我往打在一起。
江嘉樹等人愣過以後回神,“這他媽——”
當著他的面動他的兄弟,這人找死?
卻聽陳許澤斥了一句:“別過來!”
江嘉樹腳步一頓。
兩個人打架都狠,像是要對方的命一樣,那個辜玉君更是不知道為什麼,彷彿對陳許澤有滔天仇恨,每一拳每一腳,盡往要處招呼。
原本不分伯仲,陳許澤不甚踩到碎石,腳下不穩的空擋,辜玉君飛起一腳就要往他臉上踹。週窈想都沒想,下意識衝過去用背抵擋。
陳許澤大驚,摟住她的腰一個扭身避開,反應迅速地回以一踹,正中辜玉君的肚子。辜玉君被踢得撞到牆,手臂不小心被牆面不平整的毛刺划拉出一條半長的口子,血嘩啦就往外流。
江嘉樹想上去補兩腳,但知道陳許澤肯定不會同意,看看那邊互相詢問有沒有事的陳許澤和周窈,站在辜玉君面前,氣不打一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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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人有病吧?話不說清楚,上來就打,我們壓根就不認識你,你誰啊你?!”
週窈忽地開口:“你們先到前面等一下,我們有話和他說。”
江嘉樹不想走,然而周窈堅持,一臉凝重地沖他點頭,他只得帶著另外幾個人走開,離得遠些省得妨礙他們說話。
辜玉君坐在地上,手臂流著血,渾然不在意,嗤地一笑,抬眸看陳許澤,瞇起眼道:“你爸媽,有沒有給你介紹過姓辜的叔叔,還有他老婆。”
辜玉君說:“——那是我爸媽。”
多年前的那個下午,週窈和陳許澤在櫃子裡看到的那一幕,面生的那對夫妻,想來,就是眼前這個辜玉君的父母。
“你還真沉得住氣。”辜玉君嘲諷,“認真讀書,每天好好上課,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還跟這些朋友玩的這麼開心,陳許澤,你心真大啊,教教我唄?你都不會覺得噁心的嗎?”
頓了一下,他猜測,“還是說,你不知道你爸媽和我爸媽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咬重朋友兩個字的字音,“要不要我說給你聽啊?”
“辜同學。”週窈當即打斷,“有些話,你應該分清場合再說。不是哪裡都可以隨便講話的,如果你要談什麼,我建議你最好還是私下找個時間,和陳許澤好好談談。”
辜玉君打量她,見她一臉嚴肅,眼裡帶著警告,略一猜測,明白她竟然也是知情者。
“談?”他幾近咆哮,“有什麼好談的!我和陳許澤可不一樣,我受不了臟東西!這一年多,我靠自己在外打拼過的挺好,不像他,忍著噁心的感覺生活,應該很痛苦吧?”
週窈看著他,猜測:“你休學了?”
“上什麼學,讀什麼書,我連那個臟地方都不想回!”辜玉君嗤了一聲,再看向陳許澤,“你真牛逼。我還以為你至少也像我一樣有點骨氣,服氣。”
“你不用說這種話刺激他。”週窈道,“我們知道的比你更早,你的痛苦,或許根本不如我們多。”
被這麼說,辜玉君有點生氣,然而對上週窈黑沉沉的眼睛,莫名地說不出話來。
“你要談,找個時間再談,現在不是時候。”
週窈說完,揚聲叫回江嘉樹他們,讓他們摁著辜玉君,給他的傷處包紮,辜玉君自然不肯,週窈說: “我也不想管你的死活,但是……”
話沒說完,她懶得再講,讓江嘉樹幾人用大力氣摁住他,不許他再亂動。
他的傷是陳許澤弄的,如果失血過多出了什麼問題,將來責任會落到陳許澤身上。她不想讓陳許澤為這點疏忽惹上麻煩。
一個男生撕了件舊校服,週窈當做布條給他包紮起來,然後一群人像押送犯人一樣,把他送到附近的診所處理傷口。
傷處清理過,上完藥包紮好,走的時候週窈忽然停住腳步。他們和辜玉君走的是兩個方向,她回頭,看著一臉不爽的辜玉君,平靜道:
“你所追究的,痛恨的,這一切都不是陳許澤的問題。你的仇恨真的非常莫名其妙。”她的視線彷彿將兩個人的身高拉到同一水平。
週窈說:
“講句實話,我挺看不起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