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一條九條
陳許澤說完以後,靜等周窈動作,哪知周窈瞇眼昂頭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一張嘴,一口咬在她下巴上。
——沒親成。
就連門外憋著尿的男生也在內心“哎!”地嘆了一聲,真是遺憾!結果就是,他這一個動作,不小心碰到門,被廁所裡的陳許澤發現他的存在。
“我……來……上廁所……”
明明是很正當的解釋,卻像是站不住腳的理由。不過陳許澤也沒說什麼,單手摟著周窈,看了他一眼,無言從廁所裡走出去。
他們走後,男生再也等不及拔腿衝進去上廁所,差點尿濕褲子。
小便完,這個叫何利的男生想了又想,覺得心裡憋著這麼一件事實在難受,於是去找了江嘉樹。
“我剛剛在廁所,看到週窈好像是喝多了,一口親在陳許澤下巴上!”
江嘉樹喝著果酒一嗆:“咳——不可能吧?!”
“千真萬確!”
“那完了,他們倆肯定得絕交。”
“絕不了。”
“為什麼?”
何利說:“後來陳許澤抱了周窈,我聽到他說……”
“說什麼?”
“——再來一次,往上親。”
“……”
“……”
詭異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好半晌,江嘉樹腦袋反應過來,對啊!陳許澤對周窈一向跟別人不同,處處照顧不說,看得比眼珠子還寶貝,肯定是喜歡她!這怎麼能絕交呢?怕不是恨不得周窈啃他啃得久一點才好!
理清楚思維,江嘉樹讓何利再一次復述看到的一切,最後感嘆道:“這倆人,之間一定有事。”
“……”何利沒說話。都到這個份上了,能沒事嗎,這不是廢話!
……
一群人嗨玩以後,幾乎都在迎念家留宿。她家別墅夠大,房間多,週窈和鄭吟吟同迎念睡一間,另兩個人聊八卦聊了大半宿,唯獨喝醉的周窈,睡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看到陳許澤下巴上的牙印,週窈驚訝:“你下巴怎麼了?”
江嘉樹喝著粥,艱難地吞嚥,頭埋地更低了,假裝沒聽到這句話。
陳許澤一派鎮定,說:“睡覺之前被門磕的。”
“門磕的?!”週窈覺得覺得不可思議。
“嗯。”陳許澤卻一本正經,掃了她一眼,“很兇的門。”
昨晚的事情女生們不知道,其他男生知道了,都被陳許澤下了封口令。於是乎,作為當事人之一的周窈,自己竟然一點記憶都沒有,唯獨只記得和迎念、鄭吟吟討論他看那個高一級學妹的事情。
上學路上,週窈和陳許澤照慣例靠得近,小聲交談。她狀似不經意地問:“聽說又有高一的學妹攔你,給你表白了啊。”
他承認,“嗯。”
“長得好看嗎。”
“不知道。”
“……”不知道還看人家那麼久?週窈心裡腹誹。
陳許澤比她高許多,說:“我就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衣服顏色很奇怪,上半身是綠的,下半身是紅的,還是以前很流行的那種泡泡褲,看起來很像是一個… …沒熟透的辣椒。”
週窈一愣。
他繼續說:“以前我們去地裡摘過你記得吧?那個青椒看起來很好吃,你貪吃咬了一口,結果被辣哭了一晚上。”
週窈想起來了,臉色微赧,不許他說自己的糗事,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讓他閉嘴。
陳許澤唇邊隱隱約約笑意,誰都沒注意到。
風吹來,兩人說著話,晨日曦曦緩緩,光明無限好。
……
週窈到達班上的一瞬間就感覺氣氛不太對勁,她不是好奇的人,但兩節課向來,敏銳地發現,和她隔著座道的那個女生似乎被大半人排擠了。
東一耳朵西一耳朵聽來八卦,前後拼湊才知道,聽說是班上收班建費用,錢都齊了,結果就在快要交的前夕少了300元。
他們都說,是這個叫做程圓的女生偷的。
這個女生叫程圓,週窈很早就知道,因為程圓就是那個,週窈第一天到班上,借草稿紙給周窈用的人。她話不多,也不愛鬧,大多數時候都坐在位置上,週窈對她印像不錯。
一上午時間,週窈從別人那聽了很多事情,都是以前從不知道的。他們說程圓家裡很窮,她爸爸在外養了別的女人會和小孩,根本不管她和她媽媽,她媽媽沒辦法,只能靠做零工去掙錢,程圓的學費以及家裡的生活費開銷,全是她媽媽一點一點賺的。
程圓和別的學生不同,因為條件拮据,基本上所有時間穿的都是校服,除去校服外,偶爾有那麼一兩次穿過自己的私服,又醜又土,還被人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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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什麼的更是沒有,而她在班上也幾乎沒什麼朋友,除了和她一樣成績中游的幾個人會跟她討論題目,別人都不怎麼理她。
這次的事情讓班上的氣氛非常糟糕,負責收錢的關筱筱家庭優渥,平時又愛打扮,是個很開朗、人緣很好的女孩子。她把收齊的錢放在書包裡,去吃了個中午飯,回來錢就少了三百。
而程圓是全班最後一個走的,自然嫌疑最大。
關筱筱那一圈人如今都管程圓叫小偷,一開始暗暗地罵,到後來根本不怕她聽見,聲音清楚,字正腔圓。
原本就沒有朋友的程圓,這下更沒人理她。
週窈不知該怎麼評價這件事情,畢竟她不是偵探,不曉得真相對錯。只是有的時候看看程圓沒帶東西,又不敢和周圍的人求助,便會把自己的借給她。
遞了一支鉛筆過去的時候,程圓愣愣看了周窈很久,週窈怕她想多,淡淡笑了一下,“借你。我有帶別的。”
程圓用力握著筆,用力捏緊了一瞬,很快轉開頭。週窈聽到一聲非常細微的……“謝謝。”
從這以後,不止一次,只要程圓沒帶東西,週窈都會藉給她,也從沒在她面前說過什麼錢的事情。
有些人就說周窈假好心,和那種小偷混在一起,形跡親近故意噁心別的同學,讓人討厭。難聽的話週窈聽過的比這多得多,早就無動於衷。
程圓卻趁著一次課間,忽然和她說:“你……別借東西給我了,她們會連你一起討厭的。”
週窈沒忍住笑,“最開始的時候我也沒少被人討厭啊。”她說,“人的討厭可以有很多緣由,甚至轉變常常都是一瞬間的事,在乎的太多,會很累。”
她的眼瞳顏色很淡,那一剎永永遠遠印在程圓心裡:
“……我無所謂。”
週窈不在意,於是程圓也不再說什麼。
幾乎一個禮拜時間,和程圓說話的人除了班上那些只顧學習不摻和這些事情的人,就只有周窈一個。
當天下午輪到開班會,老師讓關筱筱把收到的錢趕緊交齊。
“不要再拖了,我們班是最後一個了已經。”
關筱筱舉手,朗聲道:“老師!我也想交齊,可是我錢放在書包裡,被人偷了,我也沒辦法,那些錢缺了好幾百呢——”
她斜眼去看程圓,引得大家都看向程圓的方向。
老師對這件事有所耳聞,瞥了程圓一眼,說:“教室裡沒有監控,有些話不能亂說。總之,你想想辦法找一找,實在不行,缺的錢我來墊。”
班會之後,關筱筱被勾起脾氣,又爆發了。她們一群人聚在一起,用可以聽到的音量聚在程圓座位不遠處,指桑罵槐。
“窮就算了,手腳還不干淨,偷東西這種事做的毫無負擔,想到和她待在一個教室就想吐,就知道給別人添麻煩!”
“就是,平時衣服穿得那麼難看,衣角都是線頭,還洗得發白了……你們聽說沒哦,她媽媽是專門幫人打掃衛生的,跪在別人家地板上擦灰塵的那種哦,臟也難怪了!”
“真要缺這個錢,跟我說啊,我家大,請個保姆擦擦地,賞個兩三百又不是難事,至於偷東西麼?”關筱筱翻白眼。“臟東西生的,果然就是臟東西!”
程圓低著眼,看不清她眼底是什麼顏色。週窈發覺她的肩膀在顫,實在忍不住,放下筆,緩緩站起來。
“不管你們怎麼覺得,最起碼應該先找到證據,再去攻擊別人,不是嗎?疑罪從無的道理懂不懂?而且,說事情歸說事情,這樣子進行人身攻擊,你們會不會太過分了點?”
週窈站出來,關筱筱火力當即對準她:“喲,現在你是要幫她出頭是不是?”關筱筱瞪她,“別以為你有——”
“——有什麼?”迎念正好來找周窈,人出現在門前,接上她的話,眼睛微瞇了瞇。
關筱筱一頓,立刻萎了,拉著她身旁的一群好姐妹快速離開。
迎念坐下和周窈聊了一會兒,問她剛剛發生什麼,週窈不欲事情被越多的人知道,搖搖頭,只說:“沒什麼。”
待到下一節課,週窈照例將草稿紙遞給程圓,程圓接過,卻不似平常,側著頭愣愣看了她很久。
“怎麼了?”
“週窈。”程圓有一點發怔,唇角微顫著笑了一下,“我覺得你……好漂亮。”
“你也漂亮啊。”週窈笑笑,比了個噓的動作,“先別說話了,等下老師看到要罵我們的。”
程圓點頭,兩人各自聽課。
週窈遞給程圓的草稿紙,程圓在上面計算題目,一筆一劃寫的特別認真。過道旁的周窈也將注意力集中在題目上。
她沒有看見,程圓重重劃下最後一筆時,從眼眶裡躍下的淚。
……
學校要組織一次觀摩活動,地點訂在不遠的歸南山博物館。
週窈回家通知周麻:“週末下午的時候我們要跟學校一起去歸南山紀念館參觀,可能要很晚才會回來。”
週麻端著茶杯,隨手擺擺,“行行行。”口吻不甚在意。還嘀咕了一句,“你們學校事真多。”
週窈看他頭也沒回,就那樣走到前頭麻將房,站了站,轉身回到樓上。
隔天,老師突然又宣布要換地點:“學校決定這次不去歸南山博物館了,換到沙中博物館,更近一些,也方便,大家互相通知一下。都記得。”
中午回家,週窈幫忙做完家務,走到週麻身邊說:“爸,我昨天和你說我們週末要去歸南山紀念館,今天……”
“知道了知道了!你要提幾遍啊!”週麻不耐煩,前頭客人一直在叫,“還不上茶,要□□點心,熱的,冷的不要!週麻你動作快點。”
週麻朗聲笑道:“馬上馬上——”
他來回走動,週窈跟在他身邊亦步亦趨,“但是我們老師今天說,歸南山紀念館那邊……”
“好了好了,不要跟我說你這些東西,回房間看書去,趕緊的,不幫忙還耽誤我做事!”週麻趕她,語氣加重,“上樓去!”
週窈默了默,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前頭,無言轉身回到樓上。
……
吃過午飯,收拾好東西,週窈早早趕去學校,陳許澤去市區他爸媽那了,只有她一個人坐公車。
還沒進學校,就見門外圍了許多人,警衛、保安、看熱鬧的居民,校門口停了很多輛車,各種聲音都有。
她穿著校服被盤問之後才被放行,耳邊全是嗡嗡議論的聲音,震得她腦袋發麻:
“七中死人了!”
“……”
“聽說有學生跳樓了,沒救活! ”
“……”
“太可憐了,一個小姑娘,哭著站在樓上大喊’我沒有偷錢’、’我媽媽不是臟東西’……喊完就那樣跳下來,摔成了一灘血水——!”
25.東南西北
程圓死了,從樓上跳下來的女生,就是她。現場被圍起來,到處都是人,什麼聲音都有。
週窈不想去上課,陳許澤在操場上陪著她,他們站得不近,遠遠地看著,甚至看不清程圓摔碎的面容,只看得到滿地的血跡。
“我剛來的第一天下午,她借過草稿本給我。”週窈說,“她是第一個跟我說話的人。”
說話的聲音帶著顫抖,陳許澤感受到她情緒的波動,抬手遮住她的眼睛。她拉下他的手臂,說:“沒事。我撐得住。”
他們遠遠地看那邊的動靜。跪爬在地上大哭的女人,眉眼和程圓有幾分相像,儘管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還是有些微髮絲露了出來。
他們說,她是跪在別人家地板上打掃衛生的保姆,但周窈想,無論是哪種工作,或許,都不會比現在她的樣子更卑微更可憐。
程媽媽趴在地上大哭,嚎啕不止,透不過來氣,甚至數度要昏厥過去。校方和警方的人只能不停安慰她。
學校裡多了很多人,還有記者往裡衝,被攔在門口,學校裡的學生們也在偷偷拍照,一切都亂哄哄的。
就像一個巨大的鬧劇現場。
“如果……”週窈鼻翼微微翕了一下,卻停住,沒往下說。
陳許澤這次真正用手蓋上她的眼睛,感受到她眼淚的熱度,燙得嚇人。
週窈垂下頭,將眼睛和半張臉都貼進他的手掌,不再看,只是紅著鼻尖,任由淚珠從鼻尖一滴一滴滑落。
“程媽媽真的很乾淨呢……一點都不髒……就像程圓說的……很能幹,也很……”
她說不下去,抿緊唇無聲哭泣。
程圓的母親是偉大的。週窈相信,程圓說的一定很對。
……
他們兩人站在樹下沒有去上課,聽滿校園消息亂飛。
他們說,程圓原本不會死的。
是在吃完飯後,程圓從食堂回來的路上,碰巧遇上關筱筱那一群人從校外吃完飯回來。她們在外面小賣部買了個可以吹又可以擴音的小喇叭,只是個逗趣的小玩意,吹著玩兒。
兩邊碰上,她們故意落在程圓身後,不停地“叭叭”地吹喇叭,然後喊用不怎麼靈光的擴音功能喊:“各人員注意!各人員注意!附近有小偷出沒,請注意您的財務!”
不知是誰起的頭,這一句讓一群人哈哈直笑。
於是他們各個有樣學樣,跟在程圓背後玩鬧,原本這樣鬧了一段路程圓都沒反應,直至有個女生做的太絕,拿過喇叭玩具喊:“偷錢還錢,天經地義!偷錢還錢,天經地義!餵——說你呢!別裝死——”
程圓終於忍無可忍,回頭大喊:“我沒有偷錢!”
這是這一路以來,甚至是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回應。
這幫人愣了一下,而後看著她嘲諷道:“喲,那錢去哪了?你沒偷?我們班就你最窮,手腳最不干淨,少裝蒜!”
程圓氣得呼吸不平,轉身就走。
那些人得了她的回應,嚐過“甜頭”,拿著玩具喇叭跟在後頭喊得越來越過分:“程圓偷錢,快點還錢!程圓偷錢,快點還錢!你媽知道你偷錢嗎?餵,臟東西!偷錢的髒東西……!”
她們喊了三遍,引得許多人注目,程圓忽然停下腳步。所有人都頓了一下,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就見她轉過身,眼睛血紅,那顏色看著讓人有點害怕。
程圓盯著這些女生,渾身顫抖,像極了抓狂的小獸。
女生們雖有點怕,但也不是吃乾飯的,很快鎮定下來,不以為意,“幹嘛,想打架?”
程圓深吸了一口氣,用盡全力沖她們嘶吼:“我沒有偷錢—— !我和我媽媽不是臟東西——!!”
說完,她快速跑上教學樓。
那群女生愣了一下,然後聚在一起嗤笑。
“切,還以為她要說什麼呢。”
“傻逼一個。”
“偷錢就偷,還說這種話,真噁心。外強中乾的軟包子!”
……
她們說了幾句,忽然有人發現程圓竟然站上了頂樓的欄杆前。
“快……快看……!”
她的行為很快聚集了一大幫人,那群女生傻了。關筱筱努力穩住,以為她是在跟自己示威,揚聲說:“你……你嚇唬誰呢!你以為你要跳樓就能嚇到別人嗎?”
程圓低頭看著下面聚集得越來越多的人群,大聲說:“關筱筱!你是個賤人!我恨你!”
她們一聽這句話,立刻激動地和程圓對罵。
老師和領導們聞訊趕來,問清情況後不讓其他學生再開口,全都退到拉起的警戒線後,並立刻報警準備救援,在下方勸說她趕緊下來。
程圓就那樣站在欄杆前,對下面發生的事情置若罔聞。她兩手反著捉住欄杆,兩根辮子被風吹得微亂。
她微昂頭看向遠處,不知那時她的視線中,是什麼樣的光景。
在救援到達之前,她閉了閉眼,淚珠無聲滑落,她帶著濃重的哭音和鼻音朝遠處大喊:
“我沒有偷錢——!”
“我和我媽媽不是臟東西!我媽媽是好人——!”
校方正欲勸阻,下一秒,她縱身一躍,就那麼在所有人面前摔成了一灘血。
“啊——!!!”
淒厲的尖叫響起在現場,尤其關筱筱那群人,嚇得摀住眼睛,僵硬身體,待幾秒之後,開始發抖,眼神呆滯。
程圓就這麼死了。哭著,流著眼淚,死前除了那兩句話,說過的唯一一句就是“關筱筱你是個賤人,我恨你”。
看著前不久還活著的一個生命死在眼前,並與自己有關,關筱筱顫抖著,忽然“哇”地一聲嚎啕哭出了聲。
……
很多人拍了現場的圖發到網上,不知是誰,將整件事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並配上圖,講述得清清楚楚,做成了九張長圖發表在微博上。
很快,在被大V發現之後,引起各方人員瘋轉,各種譴責和哀痛隨之而來。
七中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全校都亂了,學生們全被趕回教室坐著,連同周窈那個班。但她不想回去,她和陳許澤在暗處看不到的拐角,站在樹下,聽著這個校園裡各種各樣的吵雜聲音。
那條引起瘋狂轉發的微博下,大多是對程圓的心疼:
“這個女生太傻了,真的好可憐,她媽媽該怎麼辦啊……”
“我看得好想哭,好想抱抱那個女生,她會那麼決絕地從樓上跳下來,她肯定沒有偷錢,而且那些人還罵她父母,窮怎麼了,窮就不配活著了嗎?我真的好難過啊。”
……
而另一種評論,則全是對關筱筱的謾罵:
“這種噁心的賤人,太過分了!活生生逼死一條人命!”
“逼死人的那個應該也去死,嚐一嘗從樓上跳下來的滋味!”
“那個女生為什麼不死呢?她才不應該活著。”
“真的想用最惡毒的語言罵她,去死吧!賤人!”
……
關筱筱很快就被趕來的關家父母帶走,還有記者追著他們採訪,他們走得很快,逃也似得。
在慌亂嘈雜之中,週窈和陳許澤他們所處之處,彷彿安靜得猶如世外角落。
週窈忽然拉了拉陳許澤的手袖,看向天的一角。
“你看,那像不像一座雪山?”
陳許澤點了點頭。
週窈目光悠遠。
“那座雪山……好像快崩塌了啊。”
……
事情並沒有結束,一直在不停發酵著,尤其是在網絡上引起大反響之後,嚴重影響到七中的日常運轉。連帶著老師領導,都被網友罵了個狗血淋頭。
同學們上課多少也受了影響,平時難免分神。
關筱筱自從程圓跳樓那天就沒有再來學校,她被父母帶回家保護起來,過得卻並不安穩。網絡上對她的謾罵沒有停止,她自娛自樂的個人微博被扒出來,分享生活的每一條動態下,都充斥著數千條咒罵。
有人給她點蠟,有人把她的照片p成靈堂照,一遍又一遍地發在她的評論裡。讓她去死的言論充斥在她的社交賬號之中。
更有網友將她的信息完全“人肉”出來,她父母的工作,她的家庭住址,一切都被暴晒在毒辣的日光之下。
關筱筱家的玻璃被人砸破了三次,還有一次她出門去便利店買東西,被人從背後踢了一腳,狠狠撲倒在地,那人還往她身上砸了一杯冰水,沒等她起身,很快就跑沒影了。
而關家父母任職的公司也天天收到騷擾電話,對面一張口就質問他們僱傭殺人兇手的父母是為什麼,還有各種恐嚇信息發到他們的郵箱。有時回家,會發現門口突然多了兩抹紅漆,畫成一個大大的叉,像是要她立刻去死才滿意。
關筱筱的精神終於撐不住了,她被父母保護在家,不讓出去一步,父母卻無法無時無刻守著她。就在父母不在的某個下午,她用她許久不敢登錄的微博發了一條動態:
“是不是要我去死你們才肯放過我?!那我去死好!我去死了你們可不可以不要再糾纏我了!我會去死的!我會死給你們看!”
這條動態下,沒有人安慰她,或是叫她冷靜,全是如出一轍的冰冷口吻:
“那你去啊。趕緊去,別在這浪費時間。”
“跳樓吧,也嚐嚐跳樓摔碎身體的感覺,嚐一嘗被你害死的人是如何痛苦地離開的。”
“要死就趕緊死,少在這裡作秀,令人作嘔,你這個賤人!快去死吧!”
……
裝修得非常精美的蕾絲公主房裡,關筱筱握著手機,縮在床頭嘶聲大哭。哭到頭疼,她把手機一扔,去客廳打開了爸媽的酒櫃,她喝了很多的酒,醉意上來以後,醉醺醺地持刀走進浴室,放滿了一整個浴缸的水。
她穿著自己最喜歡的公主睡裙,踏進水里,一向怕痛的她,在左手手腕上狠狠地,用刀劃出了一道又深又重的口子。
關筱筱醉醺醺地靠著浴缸,哼了兩聲歌。漸漸地,血水漫開,她像是睡著,像是昏醉,而後,再無動靜。
……
七中事件中,害程圓跳樓的始作俑者是她的同班同學關筱筱,在程圓忍受不了校園暴力跳樓以後,關筱筱在之後不到半個月內,在家中割腕自殺。
消息一出,震驚網絡。
很多人開始譴責那些辱罵關筱筱並讓她去死的網友,認為就是他們逼死了另一條人命。就像是完全無關的幾撥人在博弈,互相對罵,互相指責,但到最後,卻找不到一個確切的“兇手”。
七中的這個冬天,比往年寒冷許多,每個學生都裹緊了衣服,校園各處的笑鬧聲彷彿一夕消
失。
……
晚課結束以後,陳許澤和周窈還是一起回家,快到巷子口的時候,週窈突然停下。
“怎麼了?”
“我的手好冷。”週窈突然朝他伸手,“你牽我一下。”
陳許澤二話不說輕輕握緊她的手,放進自己的口袋。
他們並肩往前走。
週窈忽然說:“我覺得很冷。”
陳許澤側眸看了她一眼,“那明天多穿一點。”
她沒有回答。
週窈覺得很難過。
沒有人覺得自己是有錯的。
不管是對程圓,還是對關筱筱,沒有人覺得自己是那片舉重若輕的雪花,沒有人覺得自己壓垮了雪山,更沒有人覺得自己害死了什麼人。
等日子往前走,時間一過,那些曾經鮮活而後消亡的生命,就只不過是他們人生經歷過的一部分而已。
就是這樣的。
當負罪感被分化稀釋以後,就不會有人認真放在心上。
不會有了。
——
“我多想,這個冬天能暖和一點。”
週窈靠近陳許澤,手在他口袋裡,手臂碰手臂,像是互相取暖。
“也多想……能有多一些人,再對這個世界溫柔一些。”
26.中發白
關筱筱丟失的那幾百班費,一開始是個“禁忌”,班上很有些人人自危,彷彿存在一個無形的小偷,甚至因為害死兩條人命,比鬼怪還可怕。
直至週三下午,隔壁班被分配去樓前清理的學生,通水溝的時候從幾乎不流動的下水道裡用鐵絲勾出一團浸濕的紙,事情才有了分曉。
“這是什麼啊?”
和一般的紙不同,顏色看著帶點紅,還折成一團長方形,學生好奇地微微撕開,從內裡沒有完全泡壞的部分辨認出來——是關筱筱丟失的班費。
在關筱筱的記憶裡,她將班費全部放在教室,卻忘了臨走時突然又想起或許要買什麼,先拿了幾張准備墊付。
那幾張錢折成一團在她的口袋裡,卻不巧在她經過一樓水溝石板時掉落。石板間隔,幾步一個洞,風一吹,錢最後就落進了不流通的水里。
真相大白以後,班上緊張的氛圍消失,卻更令人唏噓,不過是一個意外和誤會,卻引得兩條人命消亡。
學校領導組織開了幾場會,研究是否要在教室里安裝攝像頭,討論爭執不下。
週窈去祭拜過程圓一次,程媽媽還是那樣,穿著樸素泛舊但乾淨的衣服,可惜腫泡一樣的眼裡已經了無神采。
有過幾次,上課時周窈下意識想把草稿本遞到旁邊,手才伸出去就頓住,而後堪堪收回來。那是她難得的走神時間,愣愣看幾秒空出的位置,之後才轉回頭。
聽說周窈在學校和程圓關係不錯,程媽媽強擠出笑意,和她說了一會兒話。臨走之前,週窈認真朝程媽媽鞠了個躬:“我剛到學校的時候,是程圓第一個和我講話,後來也沒有因為我身體上的問題歧視或是說過我什麼。我很感激她,能有這麼好的女兒,能有這麼好的媽媽,我覺得你們都應該都是彼此的驕傲。”
“謝謝您,給了我機會讓我認識程圓這個人。”
程媽媽捂著半張臉,哭著點頭,泣不成聲:“阿姨謝謝你……謝謝你……好孩子……”
……
出了這檔子事,去參觀博物館的事徹底定下,高三的學生們集體空出半天時間,去沙中博物館參觀。
一大早就要集合,週窈收拾好東西,背了個小背包,裝著一點墊肚子吃的袋裝麵包,還有一瓶水,身上揣著五十元,簡簡單單出了門。
週麻正好進門,週窈腳步停了停,“爸,我們學校組織去參觀,我現在就……
“知道了知道了!上次你說過很多遍了,去吧去吧。”
他頭也不回進屋拿東西。
週窈回身看了一眼,提步朝前走。
……
麻將館生意很好,忙碌半天,週麻夫妻兩個很有累意。下午人一直湊不夠,乾脆不急著開張,周媽媽去找相熟的鄰居聊天,週麻回了後邊屋裡,在客廳看電視。
想泡茶喝,找不著茶罐,見周窈房門開著,心知不可能會在裡面,腳步頓了一頓,下意識還是推門進去。
週窈生活習慣很好,平心而論,這一片,再沒有她這樣乖的女兒。別家的,不聽話,頂嘴,成績差,或是學人家當流氓,大人們各有各的頭疼。
這些問題在周窈身上統統沒有,她從小就乖巧,一直到大,如今也是。
週麻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或許是忽視慣了,他們夫妻倆都不覺得這個女兒有什麼了不起,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老婆對她態度跟別人家對自己的不聽話女兒一樣,他慢慢的,對她態度也不怎麼樣。
週窈做錯過什麼嘛?
其實沒有。
看著乾淨整潔的房間,被子是她自己疊的,枕頭擺放得整整齊齊,她的拖鞋和外出穿的鞋也各自在簡略的鞋架上陳列得當,她還有個小書櫃,上面很多書,他們夫妻倆連看都看不懂。
她會做手工,雕刻過木頭印章,很小的時候還自己扎過風箏,會編竹篾,做過一個小小的竹籃,撈過魚缸裡的魚。
那時候是他在一旁看,笑言清脆,如清鈴聲郎朗。
週麻發覺自己站得有點久了,回過神來,說不清的情緒導致他想快速走出房間,在經過週窈的書桌時,被壓住的一張試卷吸引目光。
他又停下,順手抽出來一看,是一張排名表,時間是前次的考試,週窈的名字赫然在列,她排在極前,全年級一千多人,她考了第二名。
週麻捏著那張排名表無言半晌,才緩緩放回原先的地方。他回到客廳看電視,電視機裡演的東西卻怎麼也入不了心。
許久,他像是被針扎一樣,“騰”地站起來,大步流星出了門。
……
傍晚的太陽正好,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走進巷子的周麻手裡拎著一個中等大的盒子,看見的鄰居打趣:“誰過生日啊?週麻,買蛋糕呢!”
週麻只是笑笑,朗聲說:“坐在這浪費時間多無聊,晚上來我那喝茶多好!”
鄰居說:“有人就去,湊不夠誰打呀!”
“……”
一番簡短對話,週麻嘴角微微彎著,朝家走去。
還米到家裡,突然聽一戶人間出來說:“出事了!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兒能把你驚訝成這樣!”鄰里都不當回事。
“歸南山那邊塌方了!死了好多人喲,現在都封路了……”
聽到這種消息,大家都來了勁,“真的假的?”
“電視上現在在放,本地新聞——”
所有人都回屋開電視看新聞關注“時事”,唯有周麻,僵硬在原地,問最開始提到這件事的鄰居:“你說哪?!”
“歸南山啊!博物館那邊,塌方了,一大塊,路過的車都翻了,還有掉下去的,死了好多人呢!”
歸南山博物館——
就見周麻臉色發白,手腳惶惶,像是打顫般飛快跑回了家。蛋糕被他隨手丟在桌上,盒子歪了,他顧不上那些,打開電視看本地新聞,正在播報歸南山塌方的消息。
現場一片混亂,各種救援到達,哭聲,嚎啕聲,還有痛苦的微弱氣息,在鏡頭里一一閃過。
週麻盯著電視看了很久,眼睛一動不動,一瞬不已。記者在最前頭說著什麼,他感覺耳朵裡好像嗡嗡嗡地在吵嚷,什麼都聽不清。
班上,週麻突然跑了出去。
巷子裡的鄰居看見,問:“週麻,你去哪啊——”
得不到回應,唯有一個飛奔的身影,消失在盡頭。
……
“去哪?歸南山?”司機一聽,忙擺手,“不去不去,那邊現在戒嚴,拉線了,過不去的。”
週麻又去敲下一輛出租車的車窗,“師傅,載我去歸南山,快點兒!”
“歸南山不好去的,那邊現在很亂,車開不進去,那邊周圍全部都封路了,去不了,真的去不了。”
他一輛一輛地問:“師傅,歸南山去嗎?”
得到的都是拒絕回答:“不去不去。”
“師傅去歸南山!”
“過不去,不好去的。不去。”
“歸南山……”
“那邊封路,不去!”
沒多久,路口的人都知道有個中年男人像著了魔一樣,非要去出事的歸南山。運了一車水果在路邊賣的一個小攤販看不下去,“大哥,你為什麼一定要去歸南山?那邊現在真的去不了!你不如等會再說。”說著指指天,“你看這都快下雨了,情況肯定更嚴重,那麼危險,誰會過去啊!”
週麻沒有回答。
小攤販猜測:“你該不會是找什麼人吧?什麼人這麼重要,現在太危險,可別衝動……”
這句話一出,週麻扭頭看他的眼,剎那赤紅。
什麼人這麼重要?
他的女兒。
他的女兒還在歸南山呢。
……
雨下大的時候,街上人少了很多,週麻還是沒能去成歸南山,到後來出租車交接班,攔車基本都不停。
週麻身上濕透,踩在泥裡,一腳深一腳淺往回走。
走到巷子口,忽然看見一個瘦弱的身影,撐著傘朝他看來。
“爸?”
週麻猛地抬頭,週窈像一朵潔淨晶瑩的小花,站在不遠處,目光無塵,安靜又溫柔地看著他。
週窈頓了一下,快步走到他身邊,舉高傘將兩人一同遮在傘下,“爸,你怎麼……?你去哪了,衣服都濕透了……”
週麻愣愣看著她,看著她那張和自己隱約有些相像的臉。人家都說周窈會長啊,集合了他們夫妻所有的優點,長得又白淨又好看,細雅得像是高知識分子家庭養出來的孩子。
週窈被周麻這麼盯著,往後稍稍縮了縮,“……爸?”
像是過了一萬年那麼久,面前這個形象糟糕,彷彿泥水里剛撈出來的中年男人,忽然一剎紅了眼。
週麻蹲下身,捂著眼睛,無言哭泣。
……
直到週窈和平靜下來的周麻回到家,週窈心裡還是覺得奇怪。她洗好澡,換上厚厚的睡衣,準備關門時,遇見從外經過的一個鄰居。
那鄰居一見她就道:“么么啊?你爸還好吧?”
週窈關門的手一頓,說:“在前頭麻將館裡忙呢。他怎麼了?”
“哦喲你不知道的呀,今天傍晚,歸南山那邊不是塌方了嗎,死了很多人的,你爸一聽這個消息,後來就急急忙忙跑走了,大家都嚇了一跳!”
週窈一愣。
“再回來就是跟你一起了,身上臟兮兮的,也不知道去幹什麼了……”
鄰居閒話幾句走遠,週窈站在門邊,愣愣出神。
關好門,週窈去找水喝,在擺放蔬菜的桌上看到一個歪了的蛋糕盒子。週麻正好走進來,週窈問:“爸,這是什麼?”
週麻瞥了一眼,別開頭,“買的蛋糕,摔爛了,應該不能吃了,丟了吧。”
他沒再多言,拿了要的東西,回到前頭麻將館,留下週窈站著發呆。
……
半夜被周窈叫到房間吃一個摔得稀爛變形的蛋糕,陳許澤不僅沒有生氣,還很老實地坐在一旁。
她挖兩口給自己吃,就叉一口遞到陳許澤唇邊,他不說話,安安靜靜吃下,兩個人隔著蛋糕,盤腿坐在地板上,看著窗外的弦月。
“好可惜,頂上的草莓掉了,沒辦法撿起來一起吃。”
“我明天給你買。”
“好啊。”
兩個人說著話,氣氛自然而然。
蛋糕就剩最後一口的時候,週窈忽然把叉子插進蛋糕裡,許久未動。
她仰頭看著窗外的月亮,微微歪了歪腦袋。
“我一直覺得,他不在乎我。”
“可是今天……”
陳許澤沒有出聲,安靜聽她說。
“可是今天他……”
“可是……”
週窈“可是”了好久都沒能把話說完整。
“我想……”
終於,陳許澤聽到她的聲音,在她說話時,將余光裡瞥見的她臉上晶瑩的一滴淚,和月光顏色做了比較。
她說:
“他可能,還是有一點愛我的吧。哪怕,就一丁點。”
陳許澤分神地想,比起月光。
還是她更美。
……
最後一塊蛋糕吃完,盒子和叉子一起進了垃圾桶裡。
好可惜。
那一口沒能吃到的草莓,誰也不知道它究竟,是甜是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