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夏末

發佈時間: 2024-10-13 16: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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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初語之前,顧千禾一直都活在封閉自守的世界裡。
三歲前,有關母親的記憶早已丟失。
父親是個沉默冷厲的商人,他們之間從不以父子相稱,在外人看來,他們更像是仇敵。
他還有一個妹妹,剛出生就被姑姑姑父丟到了父親手裡。父親將那個女孩視作珍寶,他亦是如此。
父親生意忙,家裡常年只有一個住家保姆。看顧妹妹的任務就全然壓在了千禾身上。

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從他記事以來,街上的孩子見了他就躲,不僅從未有人邀他同玩,甚至遠遠看見他,還會伸出小手指指點點。
別人罵他是洋雜種,小畜生。
時間久了,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也開始莫名厭煩。

幼年時,他的面孔還看不太出東方血統,身型也發育得比一般孩子快上許多。烏棕的卷發,高鼻深目,一雙碧深的瞳仁,睫毛濃長得不可思議。
他漂亮得不像凡間的小孩,與那櫥窗裡的洋娃娃一般無二。
可偏偏就是這張漂亮臉蛋,配了副狠絕跋扈的惡童肚腸。
他乖戾悖謬,出言無狀。
一言不合就跟人抄家夥動手,那時的孩子哪裡見過他這種打起架來不要命的洋杆子。
鬧過幾次,鬧出了名。此後七江路人人見了他就躲。
那些孩子怕他,而家長們則是恨極了他。

直到有一天,對面搬來一家人。聽聞他們從南方來,說著晦澀甜軟的吳語方言,目光似水般澄淨,而他們家的一雙小兒女則是那種典型懂事惹人愛的孩子。那對兄妹和氣溫柔,家境優越,很早便顯露出不急不躁的沉穩性情。
他和那個女孩在梧桐樹影下相遇,女孩的目光總是追隨著他,怯軟又疏淨。

後來千禾總能記起幼年時的辰光,那些與初語在一起的日子,像明澈溫存的夏日午後,連牆角枯朽的青藤都能漫出清馥香氣。可見不到她的日子,就像落過雨的傍晚,日複一日地散發著霉腐潮意,鑽到心裡頭,將那一點點微弱的希望都敗落盡了。

和初語在一起後,他漸漸變得沒有往常那般乖戾悖謬,甚至去和初語的好朋友妞妞道了歉,雖然他不肯承認那次誤傷是他的責任,但依舊跟著初語後面給妞妞說了句不情不願的“對不起”。
其實那天是因為他看見一群男孩對著他家院牆外隨地小便,嘴裡還一直念念叨叨著罵他是雜種畜生。他便在庭院裡撿了一個廢舊花盆,在裡頭堆滿石子磚塊,爬上圍欄,一股腦兒朝外頭那群雜碎頭上灌下去。誰知道那個叫妞妞女孩怎麽會在那個時候路過。

甚至包括砸開人後腦杓的那一次,他也並不覺得自己有錯。是那群人先把妹妹推倒在人群裡,害她手指被踩。雖是他先動手,但同時他也挨了更多人的打,還被罵成是洋雜種和混交爛貨。
他當然知道那樣的砸法會死人,可那又怎麽樣?

顧千禾什麽都不怕。
不怕死,也不怕痛。
但後來,他只怕初語,怕她生氣,更怕她生病。
最多的時候,他怕初語扭過臉不理他,跑去和別人玩。雖然這樣的場景幾乎每月都要上演一次,可他們之間每鬧一次,顧千禾的心就會被初語摧磨得更軟一分。
直到有一天,他對著初語什麽脾氣也發不出來,什麽不甘心都可以咽下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完了。
他會被沈初語拿捏一輩子。
他會獻祭一生,竭盡己能,給她所有的愛。

哪怕這一切,在很多年以後的歲月裡,她都不再需要。

2018年的夏末,全家人都在為大哥的婚禮作準備。
而初語同千禾自那晚後,見面的次數漸漸少了很多。暑運最後一波航班旺季令初語時常忙到不著家,有幾次深夜落地,回到小區門口,她就看見千禾坐在711店內的長桌前,他的目光定定落在初語身上,然後從711出來,默默陪她走完回家的最後一段夜路。

某一天晨起,窗外一穹暗色迫近遠處的屋脊,屋外疾風狂作。初語拿出手機查看今日的航班動態,發現後台並沒有因雷暴取消航班的通知。她只能壓抑著消極怠懶的心態梳妝換衣,出門時剛好九點。
走廊處黯沉沉的一片,初語站在電梯口,聽著窗外呼嘯急亂的風聲,她感覺自己近來厭飛厭工的情緒越加嚴重了許多。
兩台電梯在一樓停滯的時間過久,初語正準備走樓梯的時候,身後1202的大門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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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頭對上顧千禾的視線,他走了過來,眼神頓滯了片刻,問她:“今天有航班?”
初語點頭,目光停在他身上。

幾日不見,他先前白到刺目的皮膚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趨向健康化。那是陽光下酷曬後的痕跡,混著海風愜軟清濕的氣息撲面而來。
“今天有雷暴。”顧千禾說話間電梯停在了十二樓,他們相繼走進去。
“嗯。但我們還沒收到航班延誤和取消的通知。”所以只能照常去公司開航前準備會。

初語在電梯裡按下一樓的按鈕。
顧千禾緘默片刻,伸手取消,按下負一。
“天氣不好,我送你。”他輕聲隨意地說。
初語霎時愣怔了幾秒,爾後應道:“嗯,謝謝。”

地下停車室內,原先車位上的飛馳被一輛路虎越野替代。初語徑自走向後排,拉開車門發現後排座椅被放倒了,與後備箱共同接連在一處,擺了一塊近兩米長的衝浪板。
顧千禾見此走了過來,一言不發地替她打開副駕駛的車門。

初語坐進去時,仍訝異於這車內空間的不合理分布,她不禁轉頭看向後方。除去一塊衝浪板外,後座還有一些零星散落的物品。
“車裡很亂。”顧千禾系上安全帶,抬手蹭了下左頰顴骨的位置,見初語沒接話,神情變得微微有些無措。

此後漫長的沉默中,車子漸漸駛向室外。
天光昏暗的早晨,道路上人跡疏寥。
即將開到路口,初語忽然想起什麽,拿出手機問他:“需不需要我給你導航出公司的地址。”
道路的分叉口,他單手轉動方向盤,駛入正確的方向,輕聲說:“我知道該怎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