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童年

發佈時間: 2024-10-13 16: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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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裡的蔓藤瘋狂生長,在舊年陳腐的空氣間獲得最為蓬勃的生命力,流言亦是如此。
八歲那年,隨著父親公職的變動,初語一家從申城搬來京市。北方的空氣很乾燥,遠沒有南方那麽鬱熱。街邊梧桐合圍繁茂,將難耐不堪的暑熱隔絕大半,反倒有種天高雲淡的清散。

大概是搬到七江路的第二個禮拜,某個雨後的清晨,柔煦疏淡的陽光落在庭前的院落裡。
庭院正中的位置,父親和大哥正在移植一株刺槐。而初語正在幫母親的蘭花澆水,她將泥炭苔蘚灑在土面,看著母親坐在庭院東隅的藤椅上和鄰居說話。
那個被初語喚做張阿姨的女人以一種傳播者的姿態和蔣黎楨抱怨:“那家孩子的簡直造孽。”
“造孽”。這個詞仿佛已經成為鄰裡閑話散播時的特定開頭。

張阿姨對蔣黎楨說:“你知道那孩子才幾歲麽?”
蔣黎楨思索著,遲疑地答道:“看那模樣,該有十多歲了吧。”
“哪呢!顧家那小子才八歲,和我家妞妞一年生的。才八歲啊,就知道拿磚頭往人腦袋上砸,你是不知道,我聽說啊,當時滿地的血,受害者到現在還在醫院躺著。你說,這不是犯罪分子是什麽?”
說著,那女人從嗓子眼裡鄙夷地嗤出一聲,旋即將話鋒轉到蔣黎楨身上:“我可跟你說啊,讓你家初塵初語離那小子遠一點,那孩子不通人性,打起人來不要命的,你問問這條街上的家長,哪家小孩沒被顧千禾打過。”

初語的母親向來是有些不屑於說旁人閑話的,此時臉色有些微妙的難堪,只道:“那也是從小沒人教的緣故吧,小孩子嘛,總是無辜的,他爸生意忙,那他媽媽呢?”
“他媽?聽說以前是京大的留學生,是個法國人,幾年前畢業就回國了。嘿!這種事,誰清楚呢,是不是留學生還兩說,這要是真留學生,你覺得至於十九歲就跟了男人生孩子麽?”

蔣黎楨雖覺得這樣刻薄的姿態令人憎厭,卻也不好多得罪新鄰居,只得隨聲應和著:“說真的混血兒就是好看,身體長得也比咱們中國小孩快呀,我看他那模樣,還當他和我家初塵一般大。”
“誰說不是呢,長得就和個洋娃娃似的。唉你說,這串秧兒怎麽就能長得這麽好看呢。”
“什麽是串秧?”
那女人掩住嘴,忽地嗤笑出聲,湊到蔣黎楨的耳邊,道:“串秧兒就是咱們這兒的土話,混血雜種的意思。”
……..

與此同時,庭院裡的大哥和父親忙前忙後結束了刺槐的栽種,用花圃旁的水管洗淨手。父親走過來抱起初語走到刺槐樹下:“囡囡,把你的風鈴拿出來,爸爸替你掛到樹上去。”
初語在父親懷中抬起頭,看著刺槐樹的枝梢間長滿簇簇緊密的小白花。清風微拂時,便能聞見清馥的芳香。

於是她從自己房間最隱秘的抽屜裡拿出珍藏許久的玻璃風鈴。
父親將她抱著舉高,她小心把風鈴系在洋槐枝乾上。
清晨,陽光穿透葉隙,在玻璃風鈴上反射出細碎散淡的光紋。

顧千禾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他站在初語家的庭院前的門檻上,目光平靜地望過來。
身穿白裙的女孩被她父親抱在臂彎,一陣輕風拂動,濃蔭篩下的曦光灑在女孩前額,瓷白俏嫩的面頰存有幾分幼態。而怯軟的神情中又透著幾分疏離,眸光澄淨似水,就這麽直直地望向他。

可他所站的位置,剛好可以聽見初語母親與鄰居的閑話。
“小雜種”、“混交串秧”、“殺人犯”、“惡童”……….

那個夏日的清晨,微風陣陣,雨後濕潤的空氣中浮動著刺槐花的香氣。美好庭院前的小少年偏開目光,將指尖蜷在掌心裡。
默默轉身離開。

流言是梅雨天裡的腐潮濕氣,是雨後陰溝裡頭漲衝到腳邊的穢水。是濁汙肮髒的,也是四處可見,瘋狂滋長的。

初語幾乎每天都能看見那個孩子,孤僻得如同一片黑影。
他每天都沿著牆角屋簷遊蕩,從不和任何人說話,就沿著門前的那條路,一直一直地來回走,神情總是陰戾得有些古怪。

有一日,未至傍晚,天色就烏沉下來。
大哥去上圍棋課,父母都不在家。初語站在門前的台階上,看著梧桐晃動的樹影,想起母親早晨提過,今晚有台風要來。而大哥出門時未帶雨傘,她很擔心。
猶豫間過去半晌,她最終選擇拿起一把傘,去找大哥。
走到巷口,風勢忽然猛烈起來。路旁的梧桐枝乾被風刮得瑟瑟抖響,新綠的闊葉四處紛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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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語頂著疾風站在巷口,仔細辨認著大哥上課的方向。
就在她準備往左走時,前頭暗巷內有一位推著垃圾車的拾荒阿婆走了出來。她那瘦小佝僂的身子被勁猛的狂風吹得搖晃難行,推車上綁滿廢棄破舊的紙殼易拉罐等回收物。

阿婆整個人踉蹌著往前走了兩步,驟然疾風囂張,吹起地面的塵土翻卷在半空中。一個顛簸之後,將她推車上的廢品全都吹散震落。
初語剛想上前幫忙,卻見有個男孩趕在她前頭跑了過去。走進滿地狼藉之中,俯身撿起地面四處的紙殼瓶罐,一一放回推車上。最後,他幫著阿婆將車推回擋風的暗巷,身影漸漸消失在遠處。
初語怔愣在原地,不敢相信那個男孩就是旁人眼中口中那個跋扈狠戾的惡童。

初語對八歲那年的夏天印象尤為深刻,看見顧千禾的每一個瞬間,仿佛都牢牢刻在記憶深處。

她仍記得第一次同千禾說話,是在某個禮拜五的傍晚,那天初語從妞妞家出來,走到巷口,看見那個男孩遠遠站在屋簷下望住了自己。隔著一條窄馬路的距離,他那黑亮烏深的眸光就像是灰沉沉的陰雨天裡驟然劃破天際的一道亮光。
初語愣了愣,只見他當即低下頭,扭過臉去,面對著牆角,無聊地踢著牆體。

那日剛下過雨,初語走近了,看見那男孩額前的發絲上還沾著雨霧的濕氣,地面蜿蜒出的雨痕交聚成一灘淺淺的水窪,圍牆上鬱鬱蔥蔥的青藤擁擠著砌出一道安全網。
初語踩著水窪,濺起的水痕蔓延到四周。她看見男孩單薄的胸膛在白色短T下緩緩起伏,有些道不明的無端情愫在這夏日的傍晚不著痕跡地洇染開來。
那一刻沒有任何緣由,也許是圍牆上斑駁脫落的塵灰給了她勇氣,初語走到男孩面前,告訴他:“你不要踢這裡。”
會弄髒你白色的球鞋。

很糟糕的開場白。
比她在心底反覆練習過的每一次都要糟糕。
她落下目光,膽怯地抿住唇,膝蓋微微打著顫。可能稍不留意,下一秒她那蒼白的小臉上就會掛上淚痕。

可是那個男孩並沒有像想象中那樣狠狠揍她,他只是停住腳下的動作,蒼白的小手垂落在身體兩側,慌張中捏住了衣角,低聲輕輕地說:“哦,好。”
乖戾頑劣如顧千禾,七江路大名鼎鼎的惡童顧千禾,此後竟張著嘴半個字音都吐不出來。
初語倏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那副異常精致的面孔,臉頰微微漲紅了。回家的路上,他們彼此都沒有說話,千禾跟著她走到庭院門口,她進門前對他說:“再見。”
男孩抬起眼看著她,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忽然耳根燙起來,不爭氣似的,雙手緊緊貼著褲縫,斂下眼睫小聲說:“再見,初語。”
說罷轉頭就跑了,留下初語愣站在門前,她花了一晚上的時間都沒弄明白,那個男孩是怎麽知道她的名字?

初識的孩子總是逃不過一段態度不明的別扭期。
暑期將要結束,初語甚至還能記起那時的辰光,梧桐樹蔭繁盛,夏蟬聒噪,家家門簾大開,清風穿堂而過。樹影婆娑映照於院外紅瓦牆磚上,製成一幅幅清夏靜院之景。

初語有時會去街角那家雜貨鋪偷偷買一根糖水冰棍,目不轉睛地看著玻璃貨架上對外掛著的那一溜小玩意兒,有些是小袋零食,有些則是一些女孩們愛玩的卡通貼紙。
顧千禾總是會在這時出現,在她凝望駐足於小販攤前。
他也從冰櫃裡拿出一根糖水冰棍,遞給老板五毛錢硬幣,然後站在初語身旁,拆開包裝,一口口地咬碎品嘗。
那時他們還很少說話,初語性格向來沉靜。而千禾則是那種防備心很強的孩子,他孤僻清傲,小小的年紀,就已經習慣將自己與世界隔離。

有一日,天氣熱得離譜,蟬鳴嘶叫不休,雜貨鋪裡懸掛著的黑白電視上,正播著當下最流行的還珠格格。
初語仰起脖子看到最精彩的部分,就連糖水融化後順著掌根滴落她都不曾發覺。
千禾同她站在一起,凝眸注視著初語,看她略微有些吃力地仰著頭,對電視上播放的內容格外感興趣,上下兩片濃睫相碰的速度極其緩慢。

她穿著白衣短褲,渾身細白無暇,不知是不是有些熱,額角沁出密密汗珠,沾濕了絨發,一縷縷凝在皮膚上。
此後顧千禾的目光忽而輕移,緩緩落在她握著冰棍的左手。

那日暑氣逼人,地面都撲騰著熱潮。冰棍表層的水膜漸漸融解,無法維持固體姿態,化作一滴滴晶瑩的糖水露珠,從她幼白的掌根滑落,滴至腕間。
顧千禾是在此時發了癡,驀然攥住她的小臂,湊上前,掀起衣角,替她拭淨掌根與腕間的糖水。

初語俯首看向他,他此時正抬眸,瞳光濕亮,平靜如常。他的小腹露在外頭,白到刺眼,隨著呼吸幼軟地起伏著。
片刻的懵怔後,初語面頰瞬間騰起一陣薄紅之色。
她像是如夢初醒一般,用力甩開顧千禾的手,後退兩步,轉頭往回家的方向跑去。

回到家,她按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臟,腦海裡都是千禾露出的那截幼白柔軟的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