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平安的死因很簡單,溺水。
溺水的原因衆說紛紜,有人說是爲了救幾個孩子,有人說是爲了撿拾落到水裏的作業本,也有人說——
他是被推下河去的。
宋青葵是從馮老師的口中聽到他的死訊的,那一天是十月八號,國慶節返校後的第一天。
離她喫那碗煎蛋面不過寥寥幾日。
那天她飛奔到了那棟破舊的筒子樓裏,三樓,盡頭處。
燈光依舊點亮,彷彿那個駭人的消息只是一個惡作劇。
敲門,門開了,卻是陌生人。
“啊,你找他們啊,搬走了。哎喲,可憐哦,好不容易出個能讀書的仔仔,就這麼死了。說是被人搶劫呢,連個屍體都沒找到,他弟弟被親戚領走了,唉……那親戚一看就是刻薄相,估計以後也沒好日子過……”
幾天後,宋青葵在學校的傳達室裏收到了一個包裹。
包裹打開,裏面只有一個日記本。
鹿平安的日記。
裏面貼滿了宋青葵的照片,都是從報紙雜誌上裁剪下來的照片,那是宋青葵參加各色比賽的採訪照。
厚厚的一本日記,記錄的伊始竟然是從四年前,初一開始。
他在裏面寫:
該忘記的忘記,該留下的留下,忍住痛苦,不發一言,我有澤生,還有那顆星星。
她坐在第一排,我想靠近她,今夜的月色真美。
初二了,我終於坐到了她後面,就這樣吧,靜靜的,真好。
我的身上落滿了世俗的灰塵,而遙遠的另一頭,她卻乾乾淨淨,但是感謝她,她是我前進的動力。
……
她喜歡喝牛奶,她喜歡莎士比亞,她喜歡莫扎特……我唯一能給她的只有牛奶了。
我終於考上了九中,我有獎學金了。我離她更近一點了,她是陪我一起長大的那顆星星,可是我有時候想要求求她,能不能……能不能問一問我的名字。我不能自己靠近她,我太貧窮,我甚至沒有一雙嶄新的運動鞋,她會……嫌棄我的吧。
我看到那個人來接她了,好像是她哥哥,又好像不是。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她穿上了婚紗,而我就在臺下爲她鼓掌,我明明很開心,可是不知爲何卻淚流滿面。醒來後,我哭了很久,我想求求她,能不能……等我一下,等我長大,等我變得更好一點,我就想……就想和她做朋友。
我在淤泥裏,摸到那顆星星了。她很喜歡煎蛋,她留了錢,我知道她是善意的,可我還是那麼難過。
她丟了一串鈴鐺在家裏,我想收起來,可又覺自己卑劣。明天我去還給她,我知道她住在哪裏,其實……我是想多看一眼她,她應該會對我笑吧,我們……算是朋友了吧……
日記到這一頁,戛然而止。
一滴水珠落到了泛黃的紙張上,宋青葵緩緩合上了日記本。
她坐在那棵香樟樹下,情緒紛亂,既是有些傷心,又有些茫然。
今夜月色真美,它是夏目漱石的一句話。
它的背後,還有另外一層意思——我愛你。
可是愛到底是什麼?
是執念?是晦澀?是掌控?還是痛苦?
他們還沒長大,還沒長大的人懂得這個字眼嗎?
“姐姐,還記得我哥哥嗎?記得嗎?”
有人在宋青葵的耳旁說話。
她擡起頭,周圍的景色忽然盡數成了虛妄,只有眼前那個人——鹿澤生。
他笑着,卻在拳擊臺上被人打得遍體鱗傷,可是那雙眼卻一直看着他,不停的說着:
“姐姐,還記得我哥哥嗎?記得嗎?”
宋青葵倏地渾身打了個寒顫,記憶乍然復甦——
她已經不再是少女,她從黑拳賽上替下了鹿澤生,手卻受了傷。
‘唰’——
宋青葵猛然睜開了眼。
初初是茫然,直到身上蓋着的那層絨毛毯從肩上滑了下去,落地無聲。
擡眼一看,車窗外是不停後退的流光景象,她躺在後座上,似只是小憩了一會兒。
可是——
宋青葵出神的看着窗外的風景,那些路燈和一晃而過的樹葉枝丫。
她這個夢,做得真的好長。
那麼真實的,柔軟的,陷入了過往的回憶裏。
她緩緩坐了起來,卻不小心碰到了受傷的手臂,痛楚猛然襲來,痛呼情不自禁的溢出脣畔,“唔……”
顧西冽的聲音響起,“醒了?餓了沒,想喫夜宵嗎?”
“火鍋粉。”
“不行,受傷了不能喫辣,三鮮粉吧。”
顧大少爺殘忍拒絕了病號宋青葵的提議。
宋青葵撇了撇脣,“三鮮粉就三鮮粉。”
顧西冽從後視鏡裏看了她一眼,眼底劃過一陣若隱若現的笑意,氣氛一時靜謐。
“平安是誰?”
顧西冽問了一聲,很平靜的語調。
宋青葵沉默了很久,纔是緩緩道:“一個朋友。”
顧西冽捏着方向盤的手指微微緊了緊,一聲低嗤,“做夢都能念出名字的朋友?那這朋友倒是挺重要的。”
宋青葵不想跟他槓,在她看來,顧西冽有時候就像槓精一樣,不可理喻。
而且,她不想跟任何人分享這段往事。
這是獨屬於她一個人的,祕密往事。
顧西冽見宋青葵不回話,眉眼一沉,忽地心情越發不好了,鬱卒得緊。
他不喜歡宋青葵的沉默,這種沉默彷彿是種無聲的抗拒,是種橫亙,隔閡。
讓他們六年間的鴻溝越拉越大。
以前的宋青葵,並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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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只小貓兒一樣,雖然有時候會伸出小爪子,可是大多時候都是黏人的,嬌氣的……
顧西冽薄脣一扯,開口問了一句話。
“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六年前,你爲什麼要跟我分手?”
宋青葵睫毛輕顫,擡眼看向前方。
他們的眼眸似是在後視鏡裏交匯,一種震顫自那夜的大雨裏緩緩抖開。
顧西冽下跪的大雨裏,求着宋青葵不要分手的大雨裏——
空氣瞬間都凝滯了起來。
忽然,手機鈴聲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突兀的響起。
顧西冽微微側頭說了一聲,“幫我拿一下,在你旁邊的西裝口袋裏。”
宋青葵用那只沒受傷的手摸索出了手機,眼不經意的瞟了一眼,上面來電顯示——林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