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
陸輕晚真怕她會跌倒,怕她一夜白頭,更怕她連哭泣都不肯落淚。
程夫人拂開了陸輕晚伸出來的手,人潮自動讓開一條路,沒人敢再上前做什麼,大家沉默的看着程夫人,她腳步從踉蹌,轉爲堅定,一步一步,看上去那麼緩慢,其實走的非常沉穩。
甚至連邁步的頻率都差不多。
五媚娘擡頭,隔着淚眼看向她,想說什麼,可程夫人的眼神在禁止她出聲。
陸輕晚扶起來五媚娘,兩人安靜的往一旁避開。
所有的空間都只有程夫人自己,她靜靜俯視病榻上的兒子,眉目依然是溫和的,只是沒了平時的笑容。
寂靜無聲中,連呼吸都顯得太多餘。
漸漸的,程夫人附身,靠近了兒子,她甚至沒有摸一下兒子的臉,“這就是你跟我說的,倘若有一天?”
當年思安執意要參軍,加入陸軍後,外派到美國參加海豹突擊隊的特別訓練,程夫人沒在部隊生活過,但她從電影和書籍中也能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地方。
自打兒子參軍那天開始,她不知道擔心多少次,不知道爲他流了多少眼淚,不知道提心吊膽了多少不眠之夜。
十幾年過去,兒子受傷的字數她早就數不過來,多少次的死裏逃生,還有報喜不報憂的消息。
作爲母親,哪有不希望兒子平安順遂的?
但軍人這條路,一旦踏上,就註定沒有平安。
她一生所期盼的“安”字,其實從未真正到來。
似乎接受了宿命註定的劫難,程夫人握了握兒子的手,“思安,媽媽不怪你,媽媽不難過。”
陸輕晚閉上眼睛,淚水發了瘋往外流。
她寧願母親哭泣哀嚎發瘋宣泄,寧願她在病房呼天喊地像個潑婦那樣,可是沒有……她那麼平靜,完全接受了上天給她的橫禍。
五媚娘捂着口鼻,她心痛的手足無措,崩裂的傷口溢出鮮血,漸漸濡溼她的衣服,她渾然不覺。
程夫人輕輕吁氣,淚水在打轉卻倔強的不肯流出,“小徐……”
徐坤大步流星進去,“夫人。”
程夫人頷首,“他說了什麼話嗎?”
“首長沒說什麼,他當時拔出配槍就過去了,不過前一晚上首長突然問我,想沒想過成家?想娶個什麼樣的姑娘。”
徐坤聽完首長的問題,都懵了。
現在回想,怪他沒仔細多問幾句。
程夫人道,“我知道了。”
徐坤擡目,等待她的下文,然而程夫人什麼都沒說,而是拉着五媚孃的手,笑了笑,“我們家沒這個福氣。”
五媚孃的悲痛,再一次決堤,悲傷讓她泣不成聲,“不是……是我沒有福氣,是我配不上他。”
全場肅靜!
什麼?這個女人跟首長什麼關係?首長談戀愛了嗎?他們一點也不知道啊!
不大一會兒,程爸爸和老爺子進來。
衆人對老爺子敬軍禮,老爺子點頭示意。
在兒子的陪伴下,侍立在牀前站了一會兒。
他站的很直,很正,紋絲不動。
讓人懷疑他可能會一直一直站下去,站成一座豐碑。
好久,豐碑才動了動,他彎腰,撫上程思安的額頭,“好孩子。”
就三個字,再無其他。
程爸爸眼眶通紅,淚水順着眼睛滑到腮邊,一瞬間好像蒼老了十幾歲。
陸輕晚從不知道,原來公公那麼老了,他額頭上的皺紋那麼深,那麼多,眼角的細紋好像是一分鐘前長出來的,倉促的長滿了全臉。
“大夫,還有什麼治療方案,你一次說了吧,我們願意嘗試。”
他沒跟兒子交流,而是將僅剩的力氣,用在了治療方案上。
醫生們和前來探望的軍人們,都啞然的看着程家三位長輩,他們千想萬想,也沒想到他們會有如此出人意料的態度。
幾代的書香世家締造的涵養、底蘊、睿智,全都在這一刻體現,即便生離死別,依然叫人如沐春風。
爲首的大夫,白大褂裏面是軍綠色襯衣,軍區來的主任醫生,他很快調整好狀態,“這邊請。”
陸輕晚被震撼了。
她看過歐陽振華兩口子在醫院的大吵大鬧,看過面對垂死患者的家屬們,如何的失控發瘋,她聽說過很多親人快要死亡時,家人多麼可怕。
可是今天她看到的這一幕,簡直刷新了她對醫患家屬的認知。
那邊,落地窗的金光灑滿窗臺,玻璃桌上擺放盛開的吉梗花、綠色康乃馨滿天星,程夫人、程爸爸和老爺子坐在長沙發上,三人忍着滿心的悲痛,認真聽醫生介紹不同的治療方案。
至親就在生死之間,有誰比他們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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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們的理智、冷靜、勇敢和強大,已經超越了普通人。
陸輕晚吞下淚水,“老五,我們太狹隘了。”
“我不配進程家的大門。”五媚娘抱愧低頭。
所謂的豪門,真的無法用錢定義,它包含了太多太多內容。
幾輩子的修養薰染出的男人,誰能配得上?
大概半個小時後,程墨安一身風塵僕僕的到來。
他的冷靜,比自己的父母有過之而無不及,看完沉睡的大哥,他便加入了醫療方案的討論。
只在進門時,跟陸輕晚交換了一個眼神,讓她安心。
忽然間,陸輕晚感覺自己也不配當程家的兒媳婦。
她是個弱爆了的呆鳥。
日落西山,橘色的光芒籠罩醫院大樓,稀碎輕薄的餘暉,照耀着滿屋子的潔白。
他們停止了討論。
程墨安起身,徑直來到陸輕晚眼前,一言不發的圈住她的腰肢,“不要怕。”
陸輕晚回抱他的腰,伏在他懷裏,“我不怕。”
爲了挽回程思安的生命,他們決定嘗試從沒在臨牀治療上用過的方案,方案風險巨大,一旦操作失誤,程思安或許走不下手術檯。
手術安排在三天後,程家全體同意。
入夜,空氣涼的沁入心脾。
五媚娘因爲傷口破裂,被安排到了隔壁的病房。
程思安這邊需要無菌隔離,家人們不能入內,程墨安準備了特別的休息室,暫時離開病房。
一時,天地間好像只剩下了她自己。
五媚娘躺不住,穿着條紋病號服,走到程思安病房外。
隔着玻璃,醫療器械無聲無息運轉。
他像一幅畫,隔着遙不可及的距離。
“打開窗戶讓孤單透氣,這一間屋子如此密閉……你,飛到天的邊緣,我也不猜落在何地……”
值夜班的護士興許太疲憊,低聲放着音樂。
聽了無數遍的老歌,卻輕易勾起了五媚孃的悲痛。
她雙手貼玻璃牆,眼淚啪嗒啪嗒的砸腳背。
“我已經無能爲力,無法抗拒,無路可退……更需要一個人,點亮天的黑……”
那個唯一將她天空點亮的男人,徹底鎖死了她的世界。
你怎麼能忍心?你怎麼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