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嚇唬
謝凌雲看看父親, 又看看母親, 她點一點頭, 輕聲道:“那我先回去。”
謝律面色舒緩了一些。
然而當謝凌雲走到父親身邊時,卻忽然壓低了聲音,如同囈語一般, 說道:“爹爹,阿娘不希望你納妾。”
“什麼?”謝律看不見女兒嘴動, 只聽到她說話的聲音。他驚愕之下, 也來不及細想是怎麼一回事,迫切想知道她說了什麼。
謝凌雲悄悄用手指指了指外面。
謝律一怔,很快會意。他先看了妻子一眼, 見其不像是在注意這邊,就笑了一笑, 說道:“阿芸, 你且等一等, 爹有話跟你說。”
“嗯。”謝凌雲點頭, 甚是乖巧的模樣。
父女兩人這就出去。
薛氏看這情形,愣了一會兒, 隱約猜想到女兒是想跟丈夫說什麼。——她先前沒聽見阿芸的話, 卻聽到謝律那句“什麼?”。
她猶豫了一下, 沒去阻止,只作自己不知道。——也許是她想多了呢。
走出房間,謝律看四下無人,問道:“阿芸, 你方才說什麼?竟是你娘聽不得的?”
謝凌雲道:“也沒什麼,就是聽說爹爹帶回來一個美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說到美人,謝律老臉一熱,有些尷尬。他肅了面容:“你聽誰說的?這事也是你能管的?!”
謝凌雲笑一笑:“這事我也不是想管,我也管不了。可是,你要是有小妾,阿娘會難過的。”她一臉為難的樣子,聲音漸低:“在綏陽的時候,阿娘就常常不開心。那時我想,等我長大了,阿娘要還不開心,我就帶阿娘出去。我來養活她……”
謝律面色一沉:“這說的什麼胡話?!”
哪有做女兒的,管父親房中事的?這是在威脅他?——他因為真娘為難,是他的事情。可是斷沒有做女兒的,試圖插手父親房中事這樣的道理。
謝凌雲一笑:“這是我小時候想的,長大了我就不這麼想了……”她早看出來了,阿娘不願離開謝家。阿娘對爹爹,還是有感情的吧?而且阿娘似是不想被人指指點點。
謝律神色好轉了一些:“那你現下怎樣想?”他沒想到阿芸小時候,竟有這想法,他有些想笑。
阿芸輕笑一聲,不知道在把玩什麼。謝律好奇,不免多看了兩眼。
或許是察覺到了他的注意,謝凌雲抬了抬手,好讓他看清她手裡握著的東西。
白皙纖細的手中,靜靜地躺著一粒珍珠。
謝律思忖著興許是她的耳飾。他是父親,也不好盯著女兒的手,他便要移開目光去。
卻看到阿芸雙掌輕拍,白色的粉末從她掌間瀉出。
謝律呆了一呆,忽然就明白了這粉末是什麼東西。他看著女兒美麗安靜的側顏,不知怎麼的,竟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他知道阿芸碾碎的是珍珠,可莫名的他會想,若那不是珍珠,而是他的手,他的頭……
謝凌雲拍拍手上的齏粉,含笑看向父親:“爹爹?你說現下嗎?現下自然有現下的想法啦。”
謝律微微一抖,她的想法她不用說,他也知道了,是索性跟人動手了麼?看誰不高興,直接拍碎?
他知道阿芸跟著薛裕學功夫,也聽說過阿芸是練武奇才,且力大無比,還曾救過貴人。但是,但是他從沒想過,阿芸竟然用武功來恐嚇他!
這是恐嚇吧?只差沒明著說,會將人拍成粉末了。
謝律勉強一笑:“阿芸最近還在學功夫嗎?”
謝凌雲不明白爹爹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她笑笑:“啊,一直有練。爹爹也想學?”
謝律擺手,不想,一點都不想。
謝凌雲面上略帶失望之色,她笑笑:“這樣啊。爹爹,美人兒的事,要不要再想想?有些話,阿娘雖然不說,可我想,爹爹心裡是知道的。阿娘只有爹爹一個,爹爹身邊有別人,阿娘會難過的。爹爹就不怕因為一個美人,阿娘跟爹爹生分?”
她說這話,其實也很無力。在這個世上十多年,有些規矩,有些世情她也清楚。這事,論理,她的確是不該管的。但是她又擔心,若連她都不管,任其發展,她會後悔。
謝律黑沉著臉:“這話誰教你說的?”
謝凌雲搖頭:“沒誰教我,我自己說的。”
她母親薛氏背後默默流淚,不肯將自己的心裡話說出來,也不要她管這件事。誰還能教她呢?
原本謝律還在猶豫要不要收下真娘這個燙手山芋,可方才女兒那一手,驚得他瞬間一點念頭都沒了。阿芸性子直,不會真的做出什麼事情來吧?還有琬琬,琬琬心裡有想法,這他倒是也能想到。——儘管他第一次跟琬琬商量時,她只說由他做主。
但是,若要這般順著阿芸的話,表態說怎樣怎樣,倒顯得他這老子被女兒唬住了一樣。
這怎麼行?他威嚴何在?
於是,謝律嚴肅著面容,說道:“沒誰教你,你就先回去。你想說的話,我已經知道了,我自有打算。”
謝凌雲“哦”一聲,也不知道自己的話,爹爹聽進去了多少。
謝律又道:“還有,方才的事情,不准跟任何人提起。哪有做女兒的,反倒管老子的事兒的?說破天,也沒這道理。”
謝凌雲點頭:“嗯。”似是認真記下了。然而,緊接著,她又問了一句:“對了,爹爹,那個美人,年紀比我大,還是比我小?”
謝律沉了臉:“趕緊回你房去。”問年齡大小,這不是說他老不修麼?!
直到女兒的身影消失不見,他才撣了撣衣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輕輕嘆了口氣:“這丫頭,真是……”
因為認為阿芸先學會叫爹,是跟他親近,所以他也樂意對這個女兒好些。阿芸年紀越長,容色出眾,如今又成了未來太子妃。在謝律心裡,無疑她的份量並不算輕。對於她的意見,他下意識也會考慮一二。
阿芸不讚成麼?呃,與其說是阿芸不同意,不如說是琬琬反對。
謝律按了按眉心,深吸一口氣,掀簾入內。
薛氏看見他,站起身來。她看他面無表情,也猜測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她打量著他的時候,謝律的目光也在妻子臉上流連。
薛氏跟謝律年紀相近,已經不算年輕了。雖然她一向衣履整潔,氣質嫻靜,聲音輕柔更是一如初遇。可到底還是不大一樣了。她眼角有了歲月的痕跡。眼睛紅紅的,雖然不見淚痕,但八成是偷偷哭過的。
他想,可能她沒她說的那般不在意吧。
思及此,謝律心裡一軟,在桌邊坐下,自行倒了杯茶,緩緩說道:“阿芸說,你不想府裡再添人了。”
薛氏看他一眼,心微微一緊,沒有說話。
——她的確不想後院再有其他女人。十多年前,她對謝律失望,麻木地面對馮姨娘、岳姨娘,以及那幾個庶出的子女,吃穿用度,都不曾苛待。她想,感情沒了,至少還要有賢良的名頭,還有正室夫人的大氣體面。
後來那兩個姨娘或是死,或是被送到庵堂,謝律身邊妻妾只剩下她一個,再後來更是為了她而拒絕了陳二老爺所贈送的美人。他們回京,一家人團聚。他在老太太衛氏面前回護她,不再提納小之事。彷彿一切都回到了他們剛剛成親時。
她那時分明又對謝律生出了希望。
薛氏的反應,謝律自然是當她默認了。他嘆了口氣,有些動容,又有些無奈:“琬琬,你……”
薛氏看著他,反正阿芸已經說了,她的態度也不那麼重要了。她慢慢點頭:“是,我不想……”
伴隨著這句話,她的眼淚也滾落下來。她扭轉了頭,不想教謝律看見她的眼淚。
謝律沉默了,有點失望,又有點感動。失望的是,琬琬確實生出了妒意,感動的也是這一點。一時之間,他也分不清是失望多些,還是感動多些。
琬琬已經很多年沒在他面前掉淚。他猶豫了一會兒,拿袖子去給她擦淚,被她給推開了。
謝律身體微微一僵,嘆口氣,說道:“琬琬,你讓我說什麼好?”他乾脆移了椅子,坐在妻子對面,說道:“那個真娘,我當時是糊塗,沒拒絕掉。可我跟你商量,你是怎麼說的?你說任我安排,想安排哪兒安排哪兒。我想著,你不在乎的……”
薛氏哂笑,斜了他一眼。不在乎?哪個女的會不在乎?
謝律又道:“我聽阿芸提起綏陽,說起馮氏和岳氏,你……她們倆人都不在了,我就直接問吧,你當年因為她們而介懷?”
他說這話時,甚是心虛。老實說,那時他也感覺出來了,琬琬絕對是介懷的。可他那時一面是為了賭氣,一面是覺得理所當然,也就不去管她心裡怎麼想。反正不管她怎麼想,這都不是她能做主的,不是嗎?
——他是男子,身邊不能沒人。她不肯陪他去赴任,老太太賞賜他丫鬟,他還能拒絕不成?等琬琬也到綏陽時,馮氏、岳氏都給他生下了子女,也算是他身邊的老人了,難道他還能把她們趕出去?
薛氏輕哼一聲:“我哪敢?她們都是你心尖尖上的人,我哪裡敢?”
謝律聽這語氣,知道她的確是介懷的。他心中幾分酸澀,定了定神,說道:“琬琬,不止你介懷,有件舊事,我也耿耿於懷至今。”
“嗯?”薛氏一怔,疑惑地看著他。
謝律喝了口茶,說道:“你說我把她們放在心尖上,你可曾想過為什麼?”
薛氏冷笑,還能為什麼?妻不如妾啊。
謝律也不等她的答案,自行說道:“這事我也跟你提過,當日我被貶到綏陽,是她們兩個跟著我赴任。綏陽困苦,她們沒說過苦,沒喊過累,生兒育女,任勞任怨。琬琬,那時你在哪裡?你在京城,你在侯府。馮氏和岳氏照顧我的飲食起居,樣樣都好,可是人情往來,管理內務,她們都丁點不會兒。我最艱難的時候,我常想,要是琬琬在就好了。可是,琬琬,你說你那時在哪裡?”
這是他的一樁心病,縈繞在他心頭近二十年。他年紀輕輕,被貶到綏陽做縣令,先帝斷言,他的才能只堪為綏陽令。
可是他的妻子,他以為會跟他同甘共苦的妻子,卻選擇了留在了京城。說是上孝父母,下教幼子。其實,就是不肯跟他吃苦吧?
薛氏沒想到他竟問出這麼一句話來,意外、震驚、失望、難過……諸多情緒交織,眼淚滾滾而落:“你問我在哪裡,你竟然問我在哪裡。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那時禮兒不滿三歲,身子又弱。老侯爺老太太硬要留下他,他哭個不停。我怎麼跟你到綏陽去?你說我怎麼跟你去?”
丈夫被貶,公公婆婆硬要撫養她的兒子,她只能留下。她不放心把不滿三歲的兒子獨自留在京城。
“我不是說這個……”謝律忙道,“我當然知道有禮兒的緣故。難道說……”他心說,難道就沒有旁的原因?不是因為綏陽困苦,跟著他不如在京城自在?
謝律咬了咬牙,說道:“他有老爺子老太太照顧,又有奶娘嬤嬤,你有什麼不放心的?”
禮兒在京城不是長的很好麼?比跟在他身邊的懷信好多了。
薛氏拭淚:“你能放心,我不能。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心疼。”
謝律沉默了一瞬,心想,你說你放不下,後來那十多年,你在綏陽,不也沒說什麼嗎?
東方黑龍 https://power16888.com/
還未說出口,就聽薛氏續道:“我這幾個孩子,覺得最對不住的,就是禮兒。那十幾年,我讓他一個人留在京城,爹娘都不在他身邊……”說著她又掉下淚來。
後來她問懷禮,懷禮只說好。可是她想,怎麼能好呢?
謝律聽她這話,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他還從沒聽過,說是父母對不起子女的。父母對子女怎樣,女子都該受著,哪有對得起對不起之說?
可是看妻子這模樣,他也不好說什麼。想了一想,他只說了一句:“那說來,是我當初沒爭過禮兒了?”
不是他不敵富貴與安逸生活?
薛氏瞧他一眼,扭過了頭。
她這個眼神似嗔非嗔,謝律呆了一呆,報之以笑。
其實對謝律而言,雖然那是他耿耿於懷近二十年的事情,可畢竟也大半輩子了。當初真相究竟如何,或許在他心裡並沒有他想的那麼重要。如今得到一個答案,他也算是滿意了。
幾多唏噓,幾多感嘆。謝律又是嘆了口氣,復又提起真娘來:“這個美人,我當時不是真的想收下,而且我回頭也想了想,來歷不明的女人不能要,要是傳到皇上耳朵裡,也不知他會怎麼想……”
薛氏隨口應了一句:“皇上會怎麼想?”
謝律急道:“你也聽說了,皇上重情意,只怕會看輕我……”
薛氏只笑了一笑,沒有回答。她想,皇上重情意,可皇上後宮也有妃嬪啊。但是這些她並沒有說出口,她只是看向謝律,有點為難的模樣:“那你說,怎麼辦?”
她眼睛還紅腫著,為難而又信賴地看著他,說話聲音輕柔。
謝律心底生出一些憐惜來,輕咳一聲,說道:“退回去吧,就說家裡母老虎凶悍,容不得人。”
“你——”薛氏又喜又怒,“誰是母老虎?你這麼說……”他這麼說,不是把妒婦的名頭往她頭上扣麼?
謝律忙笑道:“不是母老虎,那就留下?”
薛氏神色微變。
謝律已然笑道:“琬琬,只是託辭而已,大家都明白的。”
他心想,要真是母老虎,那也不是琬琬,而是阿芸。阿芸那會兒可是拍碎了一粒珍珠來恐嚇他的。琬琬這點眼淚,還真不算什麼。
薛氏猶豫,她也知道不可兼得。最終,她點一點頭,算是默許了。
謝律一笑,也不再與妻子閒話,起身整整衣衫,去把真娘退還回去。
聽他說家中母老虎凶悍,那位同僚一臉訝然,似是不敢相信。
謝律苦笑:“唉,看來老兄真不知道,她看著溫柔,實際上凶悍得很。不然,小弟也不至於後宅就她一人了。”
“就她一人?”
謝律點頭:“可不是,先前也有兩房小妾,可惜福薄……唉,我這也是憐惜佳人……”
他話說的含糊,那位同僚一聽就“懂”了,看來薛夫人不但善妒,還很有手段啊。兩房小妾都沒了,難怪謝大人不敢再納小。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也不好強求,只能就此作罷。
謝律長舒一口氣。
解決了此事後,謝律將其過程之艱難擴大了數倍,說與薛氏聽。
薛氏聽他說的不易,心中感動,軟語陪他說話。
謝律更加自得,略歇了一歇,才離去。
他剛出院子,行了數步,就見到女兒迎面走來。他神情一滯,也不走了,乾脆站在原地,等女兒過來。
謝凌雲也瞧見了他,她微微一笑,向父親走來:“爹爹,怎麼站在這裡?”
謝律板著臉:“不是要你回房休息麼?”
謝凌雲指了指薛氏的院子:“我來看看阿娘。”
“有什麼好看的?”謝律哼一聲,說道,“你過來,我有幾句話要與你說。”
謝凌雲好奇,依言上前。
謝律待她走近,才道:“阿芸,你跟著你舅舅學武,爹不說你什麼。但是,以後不能造次了。”
膽子還真大,竟然拍碎珍珠來嚇唬她老爹。
謝凌雲眨了眨眼:“爹爹說什麼?”
她好像沒仗著武功做壞事啊。
謝律道:“那個美人送回去了。長輩的事情,你以後不要瞎摻合。還有,別說什麼,誰只能有誰一個……”
他心說,這想法萬萬要不得。這樣下去,遲早成妒婦。阿芸將來嫁太子,太子名正言順的女人還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