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牽手
「姑姑若無事, 不妨常到宮中走走。」秦珣神色淡淡, 「多陪陪她。」
掬月連連點頭:「是,奴婢記下了。」
她心裡暗喜,聽皇上這意思,殿下非但無性命之憂, 還能過得體面。殿下果然沒猜錯。她心情好轉,神情也鬆快了許多,軟語道:「四殿下從小就跟皇上親近。如今能見到皇上, 時時親近一二, 想必也很開心。」
她不知道她這句話成功取悅了年輕的帝王。秦珣眼中漾起淡淡的笑意, 「嗯,姑姑今日要在宮中用膳嗎?」
掬月一怔,隨即意識到這是逐客令,她如今已不是宮女,自然不會留在宮中。她含笑道:「回皇上,奴婢家裡還有些事, 這就告辭離去了。」
秦珣頷首。待其離去後,他才轉而回章華宮。
他自登基以來, 一直住在章華宮。那是她曾經住的地方。她不在他身邊的時候, 只有章華宮才能讓他覺得心安一些, 仿佛她就在附近。
而現在,她回來了,就在章華宮。一想到她在章華宮等他,他心裡滿滿的, 脹脹的,脚下生風,加快了步伐。
章華宮殿前兩合抱粗細的梧桐,葉子已經落了大半兒,只餘下乾枯枯的樹枝,在迎接他。
秦珣快走幾步,偶一瞥眼,看見桐樹下的身影。身形纖瘦熟悉,正是瑤瑤。她一身淺綠,站在光禿禿的桐樹下,低頭凝視著地面,幷未察覺到他的到來。
他勾勾唇角,放輕脚步走了過去。
站在她身後尺餘的地方,他才輕咳一聲,冷不丁問:「在看什麽?」
他清楚地看到,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
大約是驚著她了。
秦珩回頭,展露笑顔:「呶,你看。」她手指纖長,指向地面。
她清晨用過膳後,同小蝶說了會兒話,自己在章華宮閒走。畢竟是自己居住多年的地方。對這裡的一草一木,她都异常熟悉。
秦珣順著她手指的指向瞧了一眼,乾乾淨淨的地面,幷無任何异常。他神色不變:「看不到,是什麽?」
秦珩伸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按,臉上的神情有些得意,又有些遺憾:「低一些,你彎腰來看。」
她柔軟的小手搭在他肩頭,秦珣只覺自己全身的知覺都彙集在了此處,又燙又甜。他輕輕「嗯」了一聲,順著她不大的力氣,彎腰細看。
桐樹根不遠處是方整的青石板,青石板上有淺淺的刻痕,被歲月侵蝕後,更顯黯淡。
但秦珣還是認出來了,那是一個「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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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一蕩,喜悅由淡轉濃,一層一層涌上心頭。
「瑤瑤……」
「這好像是我小時候刻的,十歲還是十一歲?」秦珩語氣歡快,「能在青石板上留下痕迹,我小時候還是挺厲害的。」
秦珣不答,他直起身,靜靜地看著她,心說:「你最厲害的不是在青石板上留下痕迹,而是在我心裡。」
秦珩追憶往事,然而見皇兄神色淡淡,似是不想理會。她也有些沒趣,索性將話題往秦珣身上引:「哥哥下朝了?今日不忙嗎?」
「還好……」秦珣收回了目光,「等會兒教阿武把奏摺抱過來。」
秦珩點頭:「嗯。」十分乖巧伶俐的模樣。
秦珣執了她的手,慢慢往殿內去。邊走邊道:「昨夜你也看了證據,你覺得怎樣?」
「……我,我信你。但是……」秦珩眼神微黯,「我還是不知道我自己的爹爹是誰。」
「我會幫你找。」秦珣的目光悠悠然從她身上掃過,若無其事道,「找不到也沒關係。我爹就是你爹,也不用改口。」
秦珩的視綫從他臉上移到被他握住的手上,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就那麽認定了一切,他真的明白他所說的代表什麽嗎?從兄妹到戀人,他怎麽就轉變的那麽快?
她不知道男女情愛是怎樣的,只偶爾從話本子上看到過一點。
兩人已經進了殿內。他在案前坐著,就讓她待在他身邊。
「你瞧這是什麽?」秦珣臉上帶著戲謔的笑意。
秦珩瞧了一眼,臉色微紅,偏了頭不去看他,「哥哥又拿《律書注解》來取笑我。」
「我能記一輩子呢。」秦珣捏了捏她瑩潤白晰的耳朵,「是誰背了兩個月還背不下來的?」
秦珩扁了扁嘴,沒有回答。她心說,她十歲的時候,記憶力很好,日夜誦讀,何至於兩個月還記不住?無非是想讓自己看起來待蠢老實一些罷了。
對啊,那個時候的她,一直很待的,跟誰都不親近,除了三皇兄。
她想盡一切辦法去接近他。小時候他雖然煩她,可對她一向不錯。有時遇到困難或麻煩,他總是把她護在身後。她是有心接近,他後來却是誠心相待,連去邊關,都要想著幫她尋個靠山。
她忽然有些難過,有些遺憾,怔怔的,也不說話。
秦珣扭頭看她神色,有些許怔忪,秋水般的眸子裡水光粼粼。他微怔,她這是羞惱了?還是生氣了?他心裡一緊,眼眸半闔:「不過你那時勤勉,季夫子常誇你……」
「嗯……」秦珩點頭,衝他笑了笑。不再想那些舊事。畢竟時光不可能回頭。
少時阿武捧了奏摺過來,秦珣自己專心批閱。秦珩也尋了筆墨,打算寫點什麽。
除了《潜龍騰淵錄》,她心裡另有一個故事。但是這開頭却是難以寫好,她凝眉思索了好一會兒,也沒個頭緒。抬頭看看皇兄,見他神情專注,她就又收回了視綫,自己在紙上胡亂畫著。
先是畫了故事的大致走向,整整畫了一張一尺見方的紙。
畫好以後,她興致不减,想著何不乾脆將故事的主人公給畫出來?
嗯,他要有濃眉,有好看的眼,有高挺的鼻子……
秦珩邊想邊畫,不多時就畫好了。
她自己細細打量,俊是挺俊,怎麽有點眼熟啊……
她皺起了秀氣的眉毛,她畫的很像三皇兄啊!
她抬頭瞧瞧他,再低頭看看自己手上的畫,說不出來,但確實是像的。她想了一想,提起筆,欲毀了畫後,團成一團丟掉。然而還未落筆,她就又猶豫了。
她似乎從來沒有畫過他。
秦珣批完了奏摺,低著頭,能感受到她灼熱的目光。她時而偷看他一會兒,時而又悄悄移開視綫。他心裡喜悅,看她低頭筆走龍蛇,一時又是疑惑,又是驚訝,又是遺憾,又是悵然。他不免覺得好笑,輕咳一聲,放下奏摺,緩步走近。
他站在她背後,俯身去看她……以及她面前的畫。
這畫的是他?唔,如果是他的畫,那可只有五份像。
秦珣走近時,俯下身去看畫,溫熱的呼吸就在秦珩耳邊,酥酥麻麻的感覺教她身體一僵,不敢動彈。
「畫的是誰?」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不是你——」秦珩下意識答道。
「哦?不是我,那是誰?」秦珣覺得好笑,「我倒不知道瑤瑤何時認得這等人物了。」他姿勢不變,伸手越過她肩頭,將桌上的畫紙拿起。
他動作很快,可在秦珩看來,似乎過了很久很久。他像是鬆鬆地抱住了她。
秦珩低著頭,動也不動:「我寫話本子,話本子裡的人物。」
「話本子裡的人物,怎麽長成了我的樣子?」秦珣挑眉,繼續問道。
秦珩眼珠轉動,視綫亂瞟,也不知看向哪裡好。她輕聲道:「嗯,我想著話本子裡的人,不知道怎麽就畫成了這樣。我錯了,我不畫你啦。你要是同意,我改明兒特意給你做一幅畫,成不成?」
「成,爲什麽不成?」秦珣記得,瑤瑤是有這個本事的。她小時候給皇祖母的壽禮能力壓吳大家。雖然說當時是以巧取勝,但不可否認,她的畫確實有些靈氣。
想起吳大家,想起壽禮,秦珣難免會想到當時送《觀音祝壽圖》的另一個人——睿王秦渭。他直起身子,開口說道:「皇叔今日忽然上摺子,問起皇祖母的身體狀况。想來他知道了什麽。」
秦珩楞了楞,抬頭看他:「皇祖母怎麽啦?」
「嗯?」秦珣微怔,「是了,你還不知道。皇祖母在八月二十八日遇刺,一直昏迷不醒,直到父皇駕崩後,才漸漸好轉。皇叔的摺子今日才到,看來他的消息,可不大靈通。」
「八月二十八日,不是她的千秋節嗎?怎麽會?」秦珩詫异,「誰下的手?凶手可找到了?」
秦珣看了他一眼:「是在她千秋節上,刺客扮成舞姬行刺,當場被殺。凶手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天以後,負責壽宴的大皇兄被訓斥,他的親信全被除掉,身邊再無可用之人。」
秦珩一驚,她心裡明白,這肯定是有人蓄意陷害了。她盯著皇兄:「這……」
「不是我。」秦珣輕聲道,「那時太子和陶皇后都還好好的。」
秦珩點頭:「嗯,我自是相信皇兄的。」
她想,如果她以前能更相信他一點,也許有很多事情都不用發生了。可是,她不敢毫無顧忌地去相信一個人。
她哄過他,騙過他,假死過,離開過……可是無論他多麽惱她,他都不曾真正傷她分毫。也許,她該試著信任他更多一點。
秦珩試探著,悄悄伸手,在他手背上輕輕碰了一下,又飛速移開。
手背上如蜻蜓點水般的觸感瞬間消失,秦珣又好氣,又好笑,眼角的餘光看見她的手顫顫巍巍的,就在他手邊不過半寸的地方。
他耐著性子,看她一點點靠近。
他不動,等待她的接近。
秦珩的手在以龜速緩行了一會兒後,忽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握住了他的手,輕輕搖晃了兩下。
他的手大而溫暖,手指骨節分明。
真正握在手心後,秦珩深吸了一口氣,心說,也沒什麽嘛,然而心臟却像是做賊了那樣,砰砰砰跳個不停。
她小時候以弟弟的身份接近他,兩人不止一次肌膚相觸,後來也曾相擁相偎。但是不知道爲什麽,都不及這次教她緊張。
「哥哥……」她聲音極輕,隱隱發顫,心裡有些歡喜甘甜,又有些害怕無措。
「嗯?」秦珣聲音溫柔,安安靜靜,任她握著手。
「我,我……我想吃冰雪冷元子了。」秦珩臉頰緋紅,她收回了手,以手爲扇,在頰邊扇風,「都十月了,怎麽還這麽熱。」
秦珣低頭,盯著自己的手瞧了一會兒,手背有些濕潤。他輕笑一聲:「熱?難怪你手心都是汗。」
她的小手握著他時,他能感覺到些微的汗意。
「不過——」秦珣故意板起臉,「十月了,不能再吃冰雪冷元子,太冷了。如果你想吃甜的,我可以教厨房做一些糯米糍。」
「哦,好啊。」秦珩隨口應著,「我聽哥哥的。」
她不是真的想吃什麽,就是想轉移一下注意力。
秦珣笑笑,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
秦珩到底是沒吃成冰雪冷元子。這幾日,她住在章華宮,這個曾經屬她的地方。皇兄除了上朝、接見大臣,其餘時候都與她一起。
他批閱奏章時,她在一旁想或者寫她的話本子。
累了一塊兒散散步,餓了一通用膳。有時興致好,秦珣還問起她小時候學的功夫還記得多少。秦珩自然都還記得,她小時候裝作不懂,不知道重複了多少遍,早就爛熟於心。可惜饒是她無比嫻熟,在與他過招時,還是敗下陣來。
她想,上過戰場,到底是不一樣。
雖說敗了,可秦珩也不惱,她嘻嘻一笑,抱了抱拳:「哥哥手下留情。」
秦珣笑而不語。其實他有點意外,她的表現比他想像中的要好很多。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秦珩心裡的不安漸漸變淡,她發現皇兄雖然做了皇帝,可在她面前,一如往日,或者說比往日還要隨和一些。
住在熟悉的章華宮,身邊也是熟悉的人,她不必擔心自己的身世暴露,有性命之憂。——反正在人間至高無上的皇帝早就知曉了她所有的秘密,她是生是死全憑他一句話。
皇兄真的成了皇帝,和她那個夢境一樣。她也像小時候那樣,日日陪著他,同他交好。但不同的是,他是皇帝,掌握她生死,可她非但不再刻意修好,而是隨性了不少。
秦珣敏感察覺到瑤瑤臉上笑容漸多,聽小蝶說,她不再需要安神香就能安睡。而且她臉頰上有了些肉,比起之前的瘦削,更顯明艶。
他想,在他身邊,她是開心的,沒有他擔心的不快樂。
讓他遺憾的是,她自那次主動握了他的手後,再也不曾這麽做過。
年輕的皇帝以守孝爲名,拒絕了臣子們「充實後宮」的提議,却悄悄在章華宮裡放了一個美人兒,後宮裡主子不多,但是主子們都有眼睛和耳朵。
秦珣登基後,先帝的一衆妃嬪,盡皆留在宮裡。她們大多沒有子嗣,後半生只能一年一年苦熬歲月。人一閒下來,不免就想的有些多。
新帝還未登基時,先帝連下數道旨意,她們對其早有耳聞,都想著這個三殿下倒是能有能耐的,不能惹,惹不得。
後來新帝登基,善待先帝舊人,又因爲沒有後妃理事,就請了幾名老太妃共同處理後宮雜務。這幾個太妃也就稍微有了些底氣。
聽說皇上在宮裡儲著一個美人兒,一下朝,就待在章華宮,誰都不許去,誰都不許見。這怎麽行?這分明是沉迷於美色,可是要誤事的啊。
葉太妃真心實意想規勸兩句,但是想到自己身份尷尬,又有些躊躇了。她既非皇帝生母,又非嫡母,亦非養母。真要管,也輪不著她。
她心念微動,不過,她管不了。這宮裡還真有一個人能勸勸皇帝。
這人不是別人,乃是新帝的嫡祖母——太皇太后寇氏。
寇太后八月遇刺,距今已有三個月。老太太一邊養傷,一邊念佛,對宮裡大小事情,還都不知道呢,可以給寇太后透個口風。聽說老太太年輕的時候,特別重規矩。
葉太妃這般想著,真的去了壽全宮。向寇太后表達了自己的關切之情後,她終於說明了來意:「太皇太后不知道,皇上在章華宮裡養了一個美人。要說皇上也真是,看上哪家姑娘,直接給個封號,也就是了。這樣藏著掖著,傳出去也不好……」
「什麽美人?」太皇太后抬頭,露出她蒼白的臉。她一向保養得宜,六十來歲看著如同三四十一般。然而這次受傷之後,她容色大减,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葉太妃離得近,看得分明,不由微微一怔,想好的措辭忘了大半兒。她深吸了口氣,緩了緩,才想到了一些:「是說咱們皇上,現在不是住在章華宮嗎?章華宮裡頭,他養了一個女人,也不給封號,也不給名分。這怎麽行?臣妾想著,是不是因爲他先時說要守孝,宮裡不添人。所以,這會兒遇到可心的人,沒辦法,只能先藏著?」
太皇太后皺眉:「守孝?天子守孝,與百姓不同,守滿七七四十九天即可。他想封誰納誰,沒人攔著,沒必要這麽做。」她斜了葉太妃一眼,說道:「葉太妃一輩子沒主過事兒,如今掌管後宮內務,也沒個主見,這麽點小事也要到哀家這兒討主意!」她嘆了口氣:「你想做什麽,自己去做。哀家這兒都快成佛堂了,還不能清淨!恐怕只有死了,才能清淨一會兒了。」
「太后!」葉太妃嚇了一跳,連忙跪了下去,神色難看,「太后息怒。臣妾幷非有意打擾。只是,只是宮裡頭流言紛紛,恐怕……」
「些許流言都壓不住,還要你掌什麽事?!」太皇太后輕斥,繼而容色稍緩,「罷了,你都豁出臉面了,哀家少不得要瞧瞧。你且回去,過幾日,哀家問問皇帝,到底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