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交心
秦珣身後是她柔軟的身軀, 腰間纏著的是她柔若無骨的手。他聽她聲音輕柔, 吐出那句仿佛包裹著蜜糖的話。
她說她想他。
他的身體瞬間綳緊,但緊接著,她腦袋動了動,手也像是放錯了位置一般, 急於抽回。
秦珣毫不猶豫,雙手覆在她手上,試圖阻止其離去。他澀然問道:「你說——什麽?」
見收不回手, 秦珩身子一僵, 也不强求。她略微提高了聲音:「我說, 我這次來有兩件事,第一件你也知道了,我不想連累了高大哥。第二件事,第二件事,是我想你了。我想見見你,跟你說說話……」
她話未說完, 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竟是他驀然回身,將她給抱了起來。
秦珩身子淩空, 心跳加速。她低呼一聲:「哥哥?!」
「怎麽想我?」秦珣低頭凝視她, 呼吸近在耳邊。
他眼神專注, 雙眸黝黑,竟那麽直勾勾地盯著她。
秦珩有一瞬間的恍惚:「什麽?」
秦珣看著她,極有耐心:「你說你想我。」
「……嗯。」秦珩輕輕點頭,「我想你了。」兩人眼下的姿勢讓她覺得不自在, 她軟語道:「你先放我下來,咱們慢慢說。」
秦珣挑眉,沒有說話。他快走幾步,將秦珩放在她先前坐的椅子上。他則倚著椅圈,神情溫柔而固執:「現在你慢慢說吧。」
她側坐在椅子上,他倚著椅圈,像是將她鬆鬆圈在了懷裡。秦珩放在脚踏板上的雙足悄悄動來動去。她垂眸想了想,輕輕嘆了口氣:「該從哪裡說起呢?」
「不急,我有時間。」
秦珩方才衝口說出想他了,也不覺得怎樣。可這會兒他要她慢慢講「怎麽想他」,她有點犯難。這要怎麽說?她總不能說聽不得別人說他不好,偶爾會夢到他吧?
她輕舒一口氣,微抬頭:「我常常在想,哥哥這兩個月過得好不好。」
「很好。」秦珣薄唇微勾,應聲答道,「當了太子,又當了皇帝。你說好不好?」
秦珩點頭:「那就好。」她略微有些遲疑:「不過接二連三的,好多親人離去。民間也有人說你壞話。你,是不是不開心?」
「說我什麽壞話?弑父殺兄?還是……」秦珣雙目微斂,「淫辱親妹」幾個字他却是說不出口。
他心頭莫名的有些煩躁。這些話,她定然也聽到了,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相信。
「我沒殺他們。」秦珣一字一字道。
他的眼裡有不易察覺得緊張。他深吸一口氣,續道:「太子和太子妃都活著,我救的。」
「嗯?」秦珩微怔,繼而笑笑,眼中光華流轉,她輕輕舒了一口氣,「我知道皇兄是什麽樣的人。」
他不像高光宗亂猜的那樣,很好。太子二哥活著,也很好。她忽然有點想哭,蕩在半空的心晃晃悠悠的,竟然安穩了許多。——當日反駁高光宗時,她异常肯定。可是內心深處,她不免有一點不安和擔憂。
今日聽他親口說,她才有種釋然、欣慰、歡喜相交織的感覺。
她想,她應該相信他。
他是她來往最多,相處最多的那個人。她從十歲起,大部分時間都在他身邊度過。爲了接近他,她從少年時期,就努力去瞭解他,猜測他。
儘管當初幷非全然真心實意,可如果他真是權勢熏心的人,她想她難以接受。
她笑的溫柔,美好的側臉上仿佛有一層光亮。
秦珣心口一熱,輕聲問道:「你說的話,還做不做數?」
「什麽?」秦珩眨了眨眼,有點懵,「我說了什麽?」
秦珣慢慢凑近:「你說,如果不是兄妹,你就報答我的情意。」
「啊……」秦珩腦中轟的一聲,腦海一片空白。她記起來了,她當日離開時,留下一封書信。她也不清楚究竟是想安撫他,還是怎樣,在信末寫著,如果下輩子,他們不是兄妹,她再報答他的情意。
「我說的是下輩子不是兄妹……」秦珩下意識道。
「這輩子就不是了。」秦珣打斷她的話,「十多年前,陶皇后給父皇下了藥,想教父皇無法生育,好確保太子的地位。父皇今年七月得知被下藥,九月查明真相,鴆殺皇后和太子,下旨把陶家滅門。自己也被生生氣死……」
秦珩瞪大了眼睛。皇后給父皇下藥?
「父皇駕崩前,除了傳位於我,還下了一道旨意。他命令孫遇才悄悄的把珍妃的屍骨給挖出來。你說,父皇好端端的,爲什麽會恨陶氏母子到這般境地?又爲什麽不放過一個去世十多年的女人?」
秦珣說這話時,留神觀察著瑤瑤的神色,見她臉色蒼白,睫羽輕顫。他似憐似嘆,胸口一時涌上緊張、不安、失落多種情緒。他雙目微斂:「瑤瑤,你……」
她不信的,是不是?
她如果真信他,就不會逃走了。
「你放心,你母親的屍骨還沒有動。」
「哥哥。」秦珩低聲道,「我那次不小心,跟別人的血溶在一起了。我跟那個人,一點關係都沒有……」
「嗯?」秦珣一楞,沉入谷底的心猛地升起,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的意思是,她有那麽一點點相信他的話?
巨大的驚喜來的猝不及防。秦珣雙目陡然一亮:「那我如果拿了證據給你看?」
她相信了,是不是就會兌現承諾了?
他告訴自己,不要慌,不要急,不要再把她嚇退。
秦珩心裡很亂,不去看他,自顧自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真的不是兄妹。那我爹是誰,我自己又是誰?」
他篤定了她不是他妹妹,可是他却不能告訴她,她究竟是誰。
「我會幫你查,查清你的身世。」秦珣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髮,「陶仲卿在天牢裡招了,寫的有他們下藥的時間。」他頓了一頓,續道:「你母妃不願進宮,她當時應該有心儀之人。我已經下旨,召你舅舅回宮,也命人尋訪當時蘇家舊人。我只想你能同我一起等真相大白。」他握住了她的手:「瑤瑤,不要再逃。」
他的手指骨節分明,輕而易舉地包裹住了她的手。
秦珩所有感知都凝聚在被他握住的手上。她定了定神,沒有直接回答:「如果我是安全的,我肯定不會逃。」下一瞬,她偏頭,微微一笑:「皇兄不會教我有危險,是不是?」
「嗯,不會。」秦珣抬起她的手,使兩人十指交握,他异常認真,「我現在是皇帝,沒有人能欺負你。」
秦珩聽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她垂眸,不去看他,她小聲問:「皇兄自己也不會嗎?」
「嗯?」秦珣微怔,繼而輕笑,黝黑的雙眸中是極淺的笑意,「那要看是什麽欺負了。」
秦珩神情微僵:「如果我們真是兄妹……」
「不會的。」秦珣毫不猶豫打斷他的話,「陶家和陶皇后都承認下藥一事,時間和陸大夫說的一致。那鴛鴦散霸道無比,你確實不是父皇的孩子。這一點,你不用再想。你不必有任何心理負擔。」
他鬆開她的手,輕輕捧起她的臉:「瑤瑤,你在害怕什麽?我們不是兄妹,你不用擔心會遭天譴。我是皇帝,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你只管順著自己的心意。告訴我,你願意留在我身邊。」
他的神情格外專注,那黑眸深處的光亮,似乎能蠱惑人心。
做皇后?秦珩視綫下移,不敢去看他的眼。生怕多看一會兒,就會沉溺其中。她垂眸,輕聲道:「我自然願意長伴皇兄身側。」 她頓了一頓,續道:「像小時候那般。」
像小時候那般?是做兄弟不做夫妻了?秦珣挑眉:「那可不行。你小時候是皇子,現在不是了。像小時候那樣,與我一同讀書,一同起臥,可不容易。除非,你肯做我的皇后。」
秦珩雙眼圓睜:「皇……皇后?」她心下微驚,他說的要留她在身邊,是要娶她爲妻?
她眼睛瞪得圓滾滾的,秦珣有些想笑,手指上移,撫上她的眉眼:「當然,朕唯一的女人,不做皇后,做什麽?」
不管是皇后還是唯一的女人,都讓秦珩暗自心驚:「皇兄,我……」
她有種强烈的不真實感。爲什麽呢?她小時候接近他,是帶著目的。後來他也知道了她的欺騙。及至她從他身邊逃走,被發現後才又來找他……
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對她不應該是這樣的。
她眼瞼微微下垂,神情無辜而茫然。這一切落在秦珣眼裡,無端惹人憐愛。他輕嘆一聲:「嚇著你了?」
「……」
「我給你接受的時間。」秦珣將她額前一綹頭髮別到她耳後,輕笑一聲,「怎麽又跟小時候一樣膽小了?」
秦珩沒有回答。
阿武忽然走了進來,脚步極輕:「皇上,該傳膳了。」他站在一旁,似乎什麽都沒瞧見。
秦珣瞥了他一眼,直起身:「掌燈,傳膳。」
待晚膳擺好時,秦珩早已理好了情緒。她隨皇兄一起洗手淨面,共同用膳。
阿武在一旁,不動聲色,暗暗稱奇。他更明確了一點,這柳姑娘絕對不可得罪。
兩人簡單吃了一些,就命人撤下了。
章華宮裡,燭光搖曳,安安靜靜。
秦珣坐在案前,批閱阿武送來的奏摺。
秦珩還在交椅邊,她拿著皇兄給她的證據,一時五味雜陳。
夏風呈上的綫索、陶築的口供、陶仲卿的口供、先帝的彤史、一位姓馬的太醫早年給宮妃診斷的記錄……
證據顯示,父皇確實是被人下了鴛鴦散,而她和她的雙生哥哥,身上也沒有早産兒的特徵……
她如今心裡已有八九分的相信,但她仍是茫然。她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皇兄對她,究竟是什麽感情?當了多年的骨肉手足,忽然變成男女之情?他會不會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她放下那一沓資料,偏了頭去看他。映入眼簾的是他專注的側臉。
他的容貌生的極好,眉峰銳利,睫羽濃密,鼻梁高挺,下巴堅毅。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沒來由就想起十歲那年,她跟著他行了好久,在他問她看什麽時,她异常誠懇地回答「你生的好看」。
一晃都六年了。
察覺到了她的目光,秦珣放下筆,含笑看她:「困了?」
秦珩搖頭:「沒有。」隨即,她又輕聲道:「皇兄,時候不早了。我……我今日出來的急……」
「放心,已經派人告訴掬月了。你回來了,自然是住宮裡。你住了十多年,早就熟悉了。」秦珣接道,「你在高家沒什麽東西,就沒教人收拾行李。」
秦珩心說,他果然摸得很清楚了,連掬月姑姑都知道。他讓她住在宮裡,也在她意料之中。
「你如果想念掬月,以後可以讓她常常進宮陪你。」秦珣黑眸沉了沉,「正好,我也有很久沒見過她了。」
「哥哥!」秦珩站起,「掬月姑姑早年跟著我受累不少,如今已經嫁人,我不想她的生活再因爲我而有波折。高光宗是她的繼子,哥哥查明他是清白的,就放了他吧。」
「當然。」秦珣雙目微斂,「跟你有關的人,朕自會秉公處置。」
他「秉公處置」四個字咬得極重。
秦珩點頭:「嗯。」
當初在太平縣,她沒想過有一日,她竟還會再回章華宮。
這一夜,她宿在章華宮,秦珣則住在了偏殿。
秦珩心裡難免不安。但她今日身心俱疲,又回到熟悉的地方。安神香味道極淡,却也讓她放鬆下來。捱到後半夜,終是沉沉睡去。
在意識朦朧的前一瞬,她忽然想到一點:阿武說,皇兄近來一直是宿在章華宮的?他不是歇在這張床上吧?
這念頭教她臉頰發燙,不敢再細細思索,睡意汹涌,她進入了夢鄉。
次日清晨,秦珩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了。
小蝶笑意盈盈站在她面前:「姑娘,醒了?皇上去上朝了,吩咐小蝶提醒姑娘,莫忘了用早膳。」
「小蝶?」秦珩又驚又喜。她那日打暈了小蝶逃走,後來也曾暗暗擔心,不知皇兄是否會遷怒小蝶等人。如今站在小蝶好生生站在她面前,她內心充滿了歡喜。
「哎。」小蝶笑嘻嘻應道,「總算是又見著姑娘了。姑娘這回可別走啦。」
秦珩輕輕勾了勾唇:「我先更衣。」
小蝶給她抱來的衣衫,她從未見過。小蝶笑道:「這是還在王府的時候,皇上命人給姑娘做的四季衣衫。可惜還沒做好,姑娘就走了。不過還好,姑娘回來了。」
秦珩沒有應聲,聽小蝶三句話裡兩句不離她離開一時,有些想笑,又有些心酸。
她離開兩個月,又回到了他身邊,還回到了皇宮裡。
一切,似乎是回到了原點,可又不大一樣。
小時候,是她纏著他,想要接近他,跟他交好。而現在,變成了他想要留下她。
而她對留下幷不排斥。
下朝之後,秦珣幷未直接回章華宮,而是先見了一個人。
掬月一身宮裝,比先前豐腴了一些。然而她臉色蒼白,神情不安。她跪伏於地:「掬月參見皇上,吾皇萬歲。」
秦珣揚了揚眉:「姑姑請起。」
掬月小心翼翼站起,垂首立著,內心惶恐。
「朕想知道她這兩個月的情况,所有。」秦珣眼眸半闔,狀似漫不經心地道。
掬月不消細想,也知道他問的是誰。她內心暗暗叫苦,想了一想,從頭說道:「那要從八月十七說起,那天早晨,天下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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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細細說著,試圖揣摩年輕帝王的心思,想幫四殿下拉好感的她,著重講了秦珩在飯桌上因爲新帝跟高光宗爭執的事情。當然,她沒說高光宗的推測,只假稱是外頭傳言……她强調了秦珩言語之中對兄長的信任和維護。甚至昨日四殿下那番話,她也稍微修改了一下措辭講了出來。
她想,畢竟是兄妹。兩人從少年時感情就很好,四殿下不是男子,不會與他爭皇位,對他也造不成威脅。只要讓他知道,她的心是向著他的,那一切都好說。
秦珣聽著聽著容色稍緩,眼中漾起極淡的笑意。他心想,看來她說她想他,幷非是用甜言蜜語來哄他。也許分開的那兩個月,她也很想他。
他唇畔勾起極小的弧度,輕輕「唔」了一聲。他心念微動,想起另一樁事,沉聲道:「朕聽聞,先時的珍妃娘娘在未進宮前,有個心上人。姑姑可知道那人是誰?」
掬月心中一凜,腦海裡瞬間閃過萬千念頭。皇上問這個是做什麽?難道是想清算舊事?她不及細想,應道:「回皇上,奴婢先前在蘇家三小姐,也就是麗妃娘娘跟前伺候,跟珍妃娘娘幷不相熟。不過,蘇家的女兒,俱是貞靜賢淑的好女子,什麽心上人?奴婢却是從未聽說過。」
「當真不知道?」秦珣皺眉。
掬月笑了一笑,甚是鎮定:「奴婢不敢欺瞞皇上。」
秦珣頷首:「嗯。」他心中遺憾,原以爲楊掬月可能會知道一點,沒想到她竟也不清楚。看來,只能等蘇方一家從青州回來再細查了。
「四殿下她……」掬月躊躇道,「她膽子小,不會說話。皇上是知道的,還請皇上看在骨肉情分上……」
秦珣擺了擺手:「此事就不勞姑姑操心了,朕心裡有數。」他當然不會爲難她,不過却不是看在骨肉情分上。
「對了,還有一件事。」秦珣挑眉,「朕昨日方得知姑姑沒有回青州,而是留在京城,嫁給一個屠戶做了續弦……」
掬月的臉騰地紅了。歷來出宮的宮女因是宮裡出來的,嫁的都不錯。她嫁給高屠戶,在旁人看來,是低嫁。他們不知道,她嫁他,是因爲他待她好。
「那高屠戶有一個兒子,名叫高光宗。」秦珣掃了她一眼,「高光宗今年有十六了吧?」
「回皇上,是十六歲了。」掬月急道,「他不懂規矩,衝撞了皇上,但是他肯定不會寫書諷刺朝廷,這中間有誤會。」
「是不是誤會,朕只會教人查清楚。」秦珣雙目微斂,「朕想說的是,他今年十六歲,也是時候給他說門親事了。」
掬月愕然,但很快,她反應過來。皇上既然吩咐給高光宗說親,那高光宗定然是性命無憂的。她心中大喜:「多謝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