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舊情
正午的陽光從門口傾瀉進來,那人站在光源處, 周身籠罩著光芒。
秦珩心中一凜, 她雖然看不清對方的容顔,但聽聲音, 看身形, 她已然知道這人是誰。
皇兄?!他怎麽來了?
她心念急轉, 回想起白七曾使人離開的畫面, 心知定是他去通風報信了。她有些不解, 她連臉都沒露,白七是憑什麽篤定她就是她的?
她抱著最後一絲僥幸心理, 猜想有可能是皇恰巧路過此地,恰巧走了進來……
別慌,別慌!不要自亂陣脚。
白七先前使人離開, 確實是去禀告皇上了。事關柳姑娘,哪怕是相似的, 都不能大意, 更何况他有八九分的把握。
皇上來的挺快, 再不來, 他就撑不下去了。
白七霍地站起, 正欲行禮厮見, 待見其是一身常服打扮,硬生生忍住,只滿面喜色:「可算是來了。」
秦珣得到消息,就直接騎馬飛速趕了過來。這一路上, 他也在想,或許同之前的許多次一樣,這一次也會以失望結束。但他又不由地想,如果真是她,真是她,他該怎麽對她,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明明先前已經想了無數遍,可是真正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時,腦海一片空白,那些措辭一瞬間都忘了大半。
他聽到那個圓臉少年用極力維護的口吻說著「你們別抓我妹妹!」,心裡的那根弦砰的一下斷了。
瑤瑤被圓臉少年以一種保護的姿態給護在身後,她戴著幂籬,嬌怯怯站在那裡。
這陌生而又熟悉的場景刺得他眼睛發痛。他緩緩走進,衝口而出:「還真是兄妹情深。」
高光宗不知道這人是誰,但是見穿著官服的白七對其神色恭敬,猜想是比白七還要厲害的角色。——京城這地方,厲害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高光宗不敢大意,沒有吭聲。
秦珣緩步踱至,目光從高光宗身上略過,停留在秦珩身上。他盯了好一會兒,才道:「白七,他們寫的什麽?拿來給我瞧瞧。」
他話是對白七說的,可眼睛却眨也不眨,盯著秦珩。
秦珩低著頭,也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她屏住呼吸,他不動,我不動。
「好嘞。」白七應著,已然把手稿遞到了秦珣手裡,還細心解釋,「兩個故事,不是同一個人寫的。」
秦珣點頭,匆匆翻閱。
他拿起的第一本,是《潜龍騰淵錄》,他只瞧了一眼,就知道是瑤瑤的手筆,閒閒翻完,心下微驚。他自小看過不少話本,平心而論,她寫的很不錯。
至於餘下那本,他也翻了翻。《青娘傳》,又名《艶曲》,講一個叫青娘的美艶女子,父母雙亡後,進京投奔親戚,與遠房表哥相戀。但因爲身份的差异,對方父母的阻止,不得不分開。後來歷經磨難,感動衆人,最後如願嫁給心上人,相守一生。
這種小男女的感情故事在秦珣看來,不過爾爾。唯一特別的,是這青娘的形貌,倒像是比照著瑤瑤寫的。
秦珣翻得很快,書局安安靜靜,只能聽到他翻書稿的聲音,一下一下,不輕不重,敲在衆人心頭。
高光宗忍不住道:「這位大人不必看了,《潜龍騰淵錄》是我寫的,《青娘傳》是舍妹所作。若真有朝廷要禁的內容,罰我就是了!」
他暗自猜測,多半是小楊氏寫的帝王成長史被人捕風捉影,說是映射今上。——畢竟他寫的那個《青娘傳》只是尋常話本,幷無特殊之處。小楊氏雖然不招人喜歡,但她寫話本也是隨了他。他是男子,該當起責任。
秦珣將書遞給白七:「哦?是麽?」不辨喜怒。
「是。」高光宗搶道,「我是讀書人,當然是我寫的。她一介女流,能寫什麽?只是,這中間真有朝廷要禁的內容嗎?」
他讀了兩遍,幷未覺得有不妥之處。
秦珣冷眸微眯輕聲道:「先帶回去。白七,還楞著幹什麽?!」
白七「啊」了一聲,疑心自己聽錯了,不是要帶柳姑娘回去麽?帶這個圓臉的小子幹什麽?但是皇上的命令,總是沒錯的。他招招手,喚屬下上前,冷喝道:「帶走!」
他話音剛落,就有幾個屬下上前,押著高光宗,想要帶走。
秦珩暗驚,啞著嗓子,輕聲問:「敢問官爺,到底是何處犯了朝廷的忌諱?」
她聲音嘶啞,跟先時大爲不同。晋七爺、高光宗、白七等人齊齊向她看去。
而秦珣却不瞧她,只應聲答道:「抹黑了我朝高宗皇帝,還問何處犯了忌諱?」
「不是……」秦珩下意識道。她確實是以高宗皇帝爲原型,但抹黑一說,却是冤枉。他眉目清冷,面無表情,像是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可是她很清楚,他分明認出了她。
「那是怎樣?」
「這是我寫的,跟他沒關係。」秦珩咬牙道,「你……不要遷怒他。」
秦珣看了她一眼,眼神一閃,勾了勾唇角,轉頭對白七道:「走吧!」
白七微怔,繼而反應過來,揮揮手,令下屬帶著高光宗離去。他自己沒忘了帶著那一沓手稿。
高光宗有些害怕,但極力保持鎮定:「你不用怕。沒有朝廷要禁的東西,他們仔細看了就會知道。你先回家!告訴……」
話沒說完,他就被拽了出去。
秦珩不及多想,快走幾步,到秦珣跟前:「你……」
隔著幂籬,她抬頭看他,皇兄看起來陌生了許多,他做了皇帝,更像是她夢裡的那個他了。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後退了半步。
她這幾日,時常會想到他。近來宮中變故多,她隱約聽聞有人反對他,她知道他不大容易。她也曾想過,真有一日,他們都老了,再次相見,她會說些什麽。可是重逢來得太早,她站在他面前,一時竟想不起該說什麽好。
秦珣沉默地看著她,眼中的光亮一點點變暗。他眼瞼微垂,轉身離去。
秦珩下意識去捉他衣袖,却捉了個空。
方才因人多而顯得狹小的書局一下子變得寬敞起來。秦珩站在原地,有些怔忪。
「唉……」晋七爺嘆了口氣,「今日也算是你們倒黴,回去吧!看看能不能托關係,把人給撈出來,能保一命就保一命吧,功名就不要想了……」
秦珩輕輕搖頭:「不會的。」她想她很瞭解皇兄,他不是喜好遷怒的人。他肯定能認出她的字,她寫的高宗故事,有一個小細節,還是他曾經講給她聽的。
他不會認不出來,他是故意這麽做的。
秦珩回到高家,高屠戶還未歸來。掬月看見她回來,忙迎上來,笑問:「怎麽才回來?阿志呢?」
阿志是高光宗的小名。
秦珩去掉幂籬,輕聲道:「遇上皇兄了,他被帶走了。」
「什麽?!」掬月大驚,「你說的是……」她指了指上方。
秦珩點頭:「是。他說高大哥寫禁書,就帶走了,可那明明是我寫的。」
「這……」掬月語塞,「他認出殿下了?」她看殿下臉上塗的奇奇怪怪,有幾分不確定。
「嗯。」秦珩有些無力,「姑姑,我想洗把臉,幫我準備些吃的,我要進宮一趟。」
「殿下!」掬月神色忽變,「殿下如果沒被認出來,何必要自投羅網?已經牽扯到了高家,我想辦法送殿下走,也好過……」
「姑姑。」秦珩輕聲打斷了她的話,「不是自投羅網,是有些事情,總得說清楚。」
她當時匆忙逃走,只留下一封信。後來她知道了滴血認親不准,她有點遺憾,到底是沒能分說明白。
她從沒想過今生今世跟他再不相見,只是她沒想到重逢來的這麽早。既然遇上,那就講清楚吧。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女兒。而且皇兄今日對她態度疏離,幷不像是情絲難斷的模樣。也許他已經走出來了……
「可是……」
「沒有可是。」秦珩笑笑,「姑姑放心,他不會殺我的。他要真想殺我,在書局的時候就動手了……而且,我不想因爲我的緣故,再連累了高大哥。」
高光宗雖然不喜歡她,但在這件事裡,他却是實實在在無辜受累。跟他沒關係的事情,把他牽連進來做什麽?
她輕嘆了一聲:「反正他已經認出我了,逃是逃不了的,倒不如主動點,還能更從容一些。」
她淨了面,沐浴更衣,雇了馬車往皇城而去。
路上她還在想著她現在的身份,又沒腰牌,要進宮可能不大容易。然而到宮門口,剛下馬車,她就看到了一個熟人:阿武!
阿武如今一身總管服飾,精神奕奕。遠遠看見她,登時一喜:「呦,真是柳姑娘,可等到你了。也不枉我吹了半天的風。」
秦珩心念微動:「他,知道我要來?」
「誰?」阿武楞了楞,搖頭,「他不知道。不過是教我在這兒等著。等到了固然好,等不到也……」
秦珩心下一嘆,露出些許笑意:「我知道了。勞煩阿武公公帶路。」
阿武笑了,甚是舒心:「姑娘請。」
皇宮很大,阿武特意教人備了馬車。
皇宮的道路秦珩自己格外熟悉,本無需阿武引領。重回皇宮,她不免思緒繁多。
阿武似是心情不錯,口中還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秦珩心裡亂亂的,縱使是已經决定去見他,可還是心生不安。她輕聲問道:「阿武公公,皇上近來可還好?」
阿武回頭瞧了她一眼:「好不好的,阿武也不好說。姑娘見了皇上,親自問一問,不就知道了?」
他原本想過再見了柳姑娘以後,在她面前拿拿喬。但是略一思忖,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罷了,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即使是這會兒皇上惱她,日後回心轉意,也不可能慢待了她。
是以,他態度恭敬,似乎之前什麽都沒發生過。
阿武笑呵呵道:「皇上在御書房忙公務,姑娘先到皇上的寢宮略作休息。」
「寢宮?」秦珩心裡打了個突,一種微妙的不安忽然彌漫了心頭,「我……」她想,她是不是不該來?
阿武見她神色有异,輕笑:「姑娘想什麽呢?皇上還在孝中呢。御史大夫建議充實後宮,皇上都沒同意……」
秦珩有些赧然,亦有些難堪。她輕輕點了點頭:「也是。」
馬車走著走著,她漸漸察覺到不對了:「這不像是皇上寢宮……」
方位不對。
阿武笑笑:「哦,這個啊,柳姑娘不知道。皇上沒搬進先皇的寢宮,暫時住在章華宮。」
「章華宮?!」秦珩一驚,「他……」
她心中一時五味雜陳,有點酸澀,有點不安。
阿武笑道:「是啊,姑娘可能不知道。這章華宮先時是齊王殿下的舊居。齊王英年早逝,章華宮就空了下來。咱們皇上小時候啊,跟齊王殿下最要好了……」
他別有深意看著柳姑娘。能長一張和齊王相似的臉,也是她的福氣。
章華宮……
秦珩暗嘆,她心想,也好,章華宮是兩人熟悉的所在。在這裡,有不少舊日的共同記憶。在這裡見面,她想說什麽,可能會更容易一些。
她默默思索著此行的兩個目的,一是將高光宗摘出去,二是和皇兄把事情說明白。
她輕輕嘆一口氣,第一個容易,第二個有些難。
章華宮同舊時差別不大,幷沒有因爲做了皇帝的寢宮而變得富麗堂皇。一應擺設,仍與她還在皇宮時一般。
她微微有些恍惚,仿佛這一年多的經歷,只是一個奇异的夢。
過往的回憶一點點涌上心頭,眼睛有些澀澀的,她只得緩緩闔上了雙目。
章華宮有幾個宮人,都很眼生,她們眼觀鼻鼻觀心,仿佛沒有看見她。
秦珩在自己以前常做的椅子上坐了,靜靜地等皇兄到來,如同少年時那樣。
此刻,秦珣還在御書房。案前的摺子早已批閱完,他面無表情聽著白七的回報。
「那個人叫高光宗,是個秀才。他爹是個屠戶,生意還不錯。他就是個普通人,扔人群裡都找不著的。如果說特殊,就有一點,他有個繼母,是今年年初宮裡放出來的老宮女,姓楊,叫……」
「掬月。」不等白七說完,秦珣就開口。
「啊?對!是叫掬月。皇上已經知道了?」
秦珣雙目微斂,遮掩了眼中汹涌的情緒。是他疏忽了,他以爲掬月真的回了青州老家,却不想她仍留在京城,還在瑤瑤走投無路的時候,收留了她。
也是,瑤瑤無戶籍無路引,在京城,她又能認識誰?
是他的疏忽,讓她在外面待了兩個多月。轉念一想,這樣未嘗不好。兩個月的時間,能讓她不安的因素,都已經不復存在。他現在是皇帝,他會護著她,再沒人能爲難她。
秦珣點頭:「是,朕已經知道了。」
「皇上聖明。那個高光宗……」白七笑問,「皇上打算怎麽處置?」
「先關著。」秦珣黑眸沉了沉,想到《青娘傳》的內容,「關幾日。」
白七轉了轉眼珠:「明白了。」
「好了,你先下去吧。」
「是。」白七施禮離去。
阿武悄無聲息走了進來:「皇上,柳姑娘來了,申時到的,人在章華宮。」
秦珣眼眸半闔,薄唇上揚:「好,朕知道了。」
她到底還是來了。不管爲了什麽,她終究是回到了他身邊。他沉吟片刻:「擺駕章華宮。」
章華宮的香爐裡,香氣氤氳,甜甜的。
秦珩合著眼,以手支頤,不知不覺竟有些困頓,思緒也有些混沌了。
秦珣踏入章華宮時,看到的便是她以手支頤,似睡非睡的場景。他的心一瞬間就軟了下來,放輕脚步,慢慢走了過去。
他俯下身,想要將她抱起。
但是剛一走近,她就睫羽輕顫,睜開了眼。
秦珩一睜眼,看見皇兄凑近的臉,不由地一怔,本要站起,不知怎麽,腿上無力,竟往下軟。她臨時起意,軟軟跪了下去:「皇上。」
秦珣眼裡的笑意在一刹那間消失不見。他輕輕「唔」了一聲,後退一步,站直了身體,清俊的眉眼沒有半分溫度:「平身吧。」
他怎麽能忘了,兩個月前,她是一心想逃離他的。現在即使是真的出現在他面前,也未必是滿心歡喜。
「謝皇兄。」秦珩悄悄換了稱呼,自己扶著椅子站起來,安靜地站在一邊。
這場景跟她想的有些出入,不過片刻的慌亂後,她又恢復了鎮定。她笑一笑:「皇兄,我……」
「你這次進宮做什麽?」秦珣打斷了她的話。他雙手負後,在她視綫範圍外,攥緊了拳頭。
秦珩垂眸:「是有點事情。皇兄也知道,那個《潜龍騰淵錄》是我寫的,跟高光宗沒有關係……」
秦珣目光轉冷,她果真是爲了這件事!她千方百計從他身邊逃離,現在回到他身邊,是爲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縱然他已經猜到了這個緣由,甚至自認爲不管什麽緣由都能平靜接受。可是真正從她口中聽到爲高光宗求情的話,他還是忍不住生出莫名的怒意和酸楚。
「此事朕心裡有數。」秦珣容色稍緩,「你不必再提。」
「皇兄是要做好皇帝的人,不能因爲私人感情……」
怒氣夾雜著不甘襲來,秦珣將拳頭鬆開又攥緊。親耳聽著她是爲了一個覬覦她的男子而來,他忍不住心生怒氣。他告誡自己,不能急,不能怒,不能再逼她、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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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輕聲道:「沒有別的了?」
秦珩微微一楞,輕輕低下頭,神色微微有些奇怪。
見她垂頭不語,秦珣沉默了一瞬,緩緩轉身。
這場景與在書局時何等相似。不能讓他就這麽走了!她的事,可一件都沒辦呢。
秦珩心念急轉,立時伸手去扯他袖子,撲了個空後。她疾行數步,從背後抱住了他。
腰上忽然多了一雙手臂。秦珣身形一僵,站在當場,動彈不得。
「還有一件事,我,我想哥哥了,很想很想。」
秦珩仰起頭,輕聲說道。
她情急之下,抱了他。待反應過來,已然暗生悔意。她急急忙忙想收回手,却被他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