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發佈時間: 2024-10-01 06: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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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鄭舉人原本想彰顯下自己的闊綽,哪裡想竟有人半路截胡。當下橫眉立眼道:「我已經要下一塊,怎的沒個先來後到?」

那來者是豪橫慣的,只路過時看人群聚集,也湊過來瞧一瞧熱鬧,不想這糕餅看著精緻,思及主子向來喜歡丹青,這幾日又是脾胃匱乏,便想買些鄉間小食給主子調劑下胃口。

沒想到竟有人不識趣,當下被激起了興兒,也不看鄭舉人,只甩一片金葉子扔在桌子上,倨傲地道:「價高者得!」

這等豪爽,四周譁然——拿金葉子買糕餅的派頭可不多見,卻不知他的主子是哪個敗家的舉子。鄭舉人雖然闊綽,也不過是鄉間的富戶,到底做不出甩金葉子的舉動,可在眾同鄉前失了面子,叫正值熱血的年輕人如何忍得?

當下他只硬著脖子為難崔忠道:「我已經先開口要買,你怎的不賣?若是不能公允,今日便掀了你的攤子!」

崔忠人如其名,處事最為忠厚,當下對著那豪奴陪笑道:「既然那位客官先開口,怎麼的也要賣一塊給他,客官您買下剩下的九塊,我算您便宜些可好?」

那豪奴漆黑的麵皮,肉絲橫生,懶得廢話,衝身後的幾個壯奴一使眼色,竟然紛紛抽出了明晃晃的佩刀,其中一個手起刀落,咔嚓一下便削下了桌角。

這哪裡是斯文人的做派?眾人這才警覺這幾個人的衣著不似中土人士,身上更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煞氣。

崔家夫婦一時惶然,不知該如何應對。

就在這時,突然一聲婉轉的女聲說道:「開門做生意,自然價高者得,至於這位先開口的客官,看看買別的糕餅可好?」

站在人群裡的尚雲天隨著眾人的目光一望,竟再移不開眼。只見一位若映水芙蓉般的小娘子戴著箬笠,俏生生立在了人群的後面。

原來今早瓊娘趕早起身,自己親自用那崔萍川送來的碎燕窩和枸杞等物泡發了井水,又自己調和做面,制了十塊糯米白玉糕。

自己還是尚府夫人的時候,跟京城裡的貴眷夫人們茹素吃齋,趕上太后她老人家來了興致時,還主持過幾場素齋籌款的義賣。成套的素齋做法漸漸熟能生巧,被太后誇讚著順口。倒是沒少洗手做羹湯,制些精緻的素齋藥膳討她老人家的歡心。

現在想來,自己是隨了劉氏的巧手。所以她自己蒸的白玉糕絕對不遜於宮中的供奉,是以這一兩銀子一塊的價碼還真不是漫天要價。要知前世她親手做的糕餅在義賣最高時,可賣出一金的高價。

而崔傳寶昨日吃了燉肉,心知全是這位看似柔弱的妹妹的功勞,少年嘴饞,巴望著今日繼續開牙祭。所以對於瓊娘要高價的叮囑言聽計從,背熟了後便捧著大托盤送糕餅去了。

可待哥哥走後,瓊娘心裡卻生了忐忑,前世她有才女名聲加持,玉手調香千金難求。可現在她不過是小鄉商戶,一塊糕餅要一兩銀子……細細琢磨起來反而欠缺了底氣。於是便戴了斗笠出門,遠遠地站人群后看著情形。

先前鄭舉人買了一塊白玉糕時,她心裡一鬆,心知只賣出一塊便是穩賺不賠了。誰知眨眼的功夫突然冒出一群豪奴出手闊綽引來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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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競價原本是好事,可是瓊娘眼尖,一下子看到了那領頭的豪奴身上掛著的腰牌,在浮雕的瑞獸白澤之中一個篆體的「楚」字。

在瓊孃的前世裡,這種圖騰還被繡在了軍旗上,這原是祥瑞的白澤獸旗所到之處便是烽煙四起,屠戮不斷,可不正是琅王楚邪的名號嘛!

這琅王乃是異姓王,是當今聖上的大表姐雲澤夫人所生。父親則是江東的撫遠大將軍楚歸農的獨子。

因為楚大將軍當年平等南蠻之亂,萬歲感念勞苦功高,親封了楚將軍為江東異姓王。楚將軍去世後,便由他的獨子楚邪繼承了王爺爵位。

可與老將軍的寬厚守禮不同,這位少年王爺自小便是荒誕離奇的行徑舉不勝舉,偏偏承襲了老將軍的一身武藝,加之用兵神準,幾次用兵皆大獲全勝得了聖上嘉獎,最後人心不足,開始圖謀造反。

彼時瓊娘已經嫁人,那一年琅王兵馬突然奔襲京城,一口氣到了僅離城下五百里的繞峽關。

一時間,鬧得京城裡人人自危。就連尚雲天也趕著命人挖通了隱祕地窖,備上了乾糧果品,只待京城守不住了,讓妻兒躲進去避一避災禍。

哪想到那兵馬快到京城下時,那皇帝親自前往琅王的大營,也不知說動了什麼,那琅王竟然宣佈退兵。最後皇帝僅以擅離職守的罪責降罰了膽大包天的琅王,將他軟禁在了皇山上的念法寺內,只對外宣稱是帶髮修行,贖償之前戰場上的殺戮罪過……

至於這位琅王最後的下場,入了深井的瓊娘自然不得而知了,但大約也是敲著木魚,數著頭頂的根根白髮到老吧?

但是眼下豪奴的主子氣數正盛,手下的爪牙氣焰囂張,當街殺一倆個人,還真不算什麼事兒!

瓊娘生怕自己那忠厚過了頭的爹爹再多言一句,引得那大刀手起刀落。當下她立刻出聲阻攔。只是她出聲之後,劉氏的心卻提起來了——這要命的關卡,女兒出來搗亂作甚?

瓊娘顧不得太多,只走上前去,親自將那十塊糕餅夾出,取了盛裝的食盒,然後小心翼翼地將白玉糕盛裝了進去,極為恭敬地遞給了為首的那個人。

那人見瓊娘還算識趣,冷哼一聲便領著人揚長而去了。

這時瓊娘才對著鄭舉人道:「怠慢公子了,奴家拙筆幸入公子法眼,明日再做一盤,讓家兄免費給公子送去若何?」

鄭舉人滔天的怒火早就在看清了瓊娘容貌時盡消雲散了。現在又得知這糕餅畫作原來是出自瓊娘之手,更是覺得昨日吃的糕餅到現在都脣齒生香,帶著面前這小姑娘的桂花香。

唐突為難佳人絕非真英雄。就算那糕餅是瓊孃親手打包給了那蠻橫豪奴的,他也責怪不起來。當下連聲道開門做生意豈有不收錢的道理,只是要浪費姑娘耗費心力,多制些糕餅,他好打包帶到京城,給準備拜謁的恩師品嚐云云。

瓊娘見這場亂局化解,也不欲在人前多留。只跟爹孃打過招呼後,便準備隨了哥哥返家。

可是轉身擡頭之際,卻與人群中的尚雲天目光相接。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輩子還會再看見她曾經的夫君。

他眉眼比記憶裡來得更清俊,浸染官場歷練來的沉穩還未來得及爬上眼角眉梢,目光中一如她初見他時的明澈。

但初見時的心悸,已經那灌入耳鼻的刺骨的井水消退得分毫不剩。瓊娘直愣愣地看著他,他也在驚豔地看著她。雖不知這位姑娘為何直直望著他,但是心內卻滿是惶恐的驚喜。

俄許間,在他滿含羞澀靦腆的微笑裡,她冷漠地轉頭離去。

前世他移情別戀,維護崔萍兒的樣子讓人如鯁在喉,但種種愛恨在今世壓根沒有發生過,她又何苦來如怨婦一般沉浸往事不可自拔。願君一如前世仕途順遂,但她這輩子卻不想再與他扯上分毫的干係。

不過,她的確沒有想到尚雲天會出現在這。上輩子,他提及過曾入京試考的往事。不過因為他在考前暫住在芙蓉水鎮,被車馬撞倒,腿部骨折,錯落了考期。後來母親變賣了家鄉的祖產,在京郊落腳,期間與瓊娘在寺廟邂逅,得知他乃哥哥柳將琚西席先生之子後心存好感,幾次哥哥邀請他入府閒敘時,二人得以深交,最後情定終生,婚後瓊娘陪著他專心苦讀,待得四年後才一朝金榜題名。

現在想來,他前世就是在此地出了意外,離被撞斷腿的時日與不遠了吧?

怨不得那柳萍川昨日特意趕來,除了看一看她墮入寒門的笑話外,也是打著提前與尚雲天相會的盤算呢。

想起昨日柳萍川貼身丫鬟說漏嘴去探訪尚公子的關節,瓊娘不禁勾了勾嘴角。

既然自己今世未嫁給尚雲天,那麼柳萍川愛怎麼勾搭就怎麼勾搭吧。沒了她瓊娘在中間阻撓,願他們百年好合,多子多孫!

瓊娘強迫自己不要再繼續往下多想,不然再想到自己那今世無緣的一雙兒女,眼淚便要決堤而出了。

傳寶正心喜於今日賺了金葉子,不知孃親能買什麼好吃的打牙祭。轉頭就看見妹妹紅了眼圈,連忙問怎麼了。

瓊娘努力眨了眨眼,只道風大迷眼,傳寶也就沒有再問下去了。

不過看出妹妹不高興,他打定主意待得第二天時,管娘要錢,討妹妹的歡心。

而崔家因著一片金葉子的收入,陡然富足得冒了油。

加之今日攤子上差點動了刀子,夫妻二人早早收了攤子。劉氏想到五日後就是乞巧節,特意去了布行,給瓊娘扯了藕荷色的綢布。這麼精細的料子,劉氏可不敢自己做,又施了一錢銀子委託了隔壁的老手裁縫做一身襦裙,待到乞巧節那日,讓女兒穿上一身整齊的,跟左右鄰里的小姑娘們乞巧放花燈。

等到第二天,崔氏夫妻去擺攤後,傳寶便陪著妹妹去了裁縫店量尺寸。

量好尺寸後,二人並沒有急著回家,而是順著巷道一家家的小店閒逛。馬上要到乞巧節了,水鎮裡有小姑娘們入夜放花燈的習俗。早晨時,劉氏給了傳寶半貫錢,叫他帶妹妹選買個好看的花燈回來。

因為過節,各家小店都會進些花燈來賣。

瓊娘想起自己十五歲時的乞巧節時在宮中度過的,說是過節,其實就是進宮陪皇帝最愛的小女兒雍陽公主過節當個應景識趣的玩伴。

那時是自己初次入宮,雖然看似從容鎮定,其實心內也是沒有底,在皇家人面前的一言一行都是要深思熟慮的,下跪鞠禮不提,光是陪坐,都得腰桿挺直,回家後全身都痠疼,哪裡會玩得暢快?

而放花燈這一環節,她們這些陪玩的,也不過是看著公主一個人高興罷了。

這麼一想,瓊娘倒是用了心,貨比三家,挑了有臉盆般大小的絹布做面的粉紅花燈。

花燈的花瓣上要題寫福詞,一般是選了店家事先請人寫好的紙條貼上。不過瓊娘嫌那詞都太俗氣,自己管店家借了筆墨,提筆寫下了一行小詩。

傳寶並不識字,只覺得妹妹的字好看極了,加之寫詩行雲流水的模樣,若是個男孩一定可以考功名!心內不由得莫名升起些自豪之感。

待得買好,倆人便慢慢往回走去。芙蓉鎮不大,除了曲折通幽的小巷子,只有一條通長的大路直通向官道。

待得倆人走在大路上時,不多一會便聽到馬嘶嘚嘚的聲響,崔傳寶轉頭看去,正看見一輛甚是華貴的馬車直直衝了過來,而一個書生似乎躲閃不及,眼看就要被馬車撞到。

他向來是直性子的熱心腸,未及過腦子,身子便已經前移直衝過去,將那書生撞到了一旁,可是他卻來不及躲閃,被馬車一下子撞倒了。

瓊娘驚得大叫著「哥哥!」可是那車輪已經從崔傳寶的腿上碾壓過去了,疼得傳寶慘叫著一翻白眼。

不過那失了控的馬經過這一遭,總算是被勒住繮繩,猶如脫力了一般喘著粗氣吐著白沫倒在了地上。

瓊娘連忙奔過去扶哥哥,而那被救的書生也緩過神來幫忙攙扶。

二人蹲在一處,四目相對一看,不由得都是一愣。

瓊娘暗道,這難道是天生的孽緣?為何哥哥救下的會是尚雲天?

而尚雲天卻是心內一喜,只當自己與這位小娘子甚是有緣分,竟然這般又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