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白
謝凌雲記性好, 打過交道的人都能記住不忘。是以她雖然只見過蘇鄴兩次,這回遠遠瞧見,也能一眼認出。
她呆了一呆,生出的第一個念頭是:紀恆和蘇鄴居然認識?然而她念頭微轉, 隨即意識到,他們極有可能是表兄弟,那麼他們認識就不足為奇了。
她遇見蘇鄴兩次都是在長公主府上, 上次她臨走時還說自己是小仙女。想到這些細節,她忽然覺得難為情起來, 臉上也帶了羞意。
皇帝聽她說一句“太子來了”,正要問在哪裡, 卻見這小姑娘的臉一點一點紅了。
他不禁納悶, 略一思索,恍然大悟, 是因為恆兒來了, 所以她在害羞嗎?
這結論教皇帝樂呵呵的, 心說,她對恆兒也不是毫無情意嘛!也是,恆兒出色, 又對她一往情深, 他就說她遲早會動心的。
皇帝輕咳一聲, 說道:“既然碰到了,也是緣分,就見一見, 拜個年吧。”
謝凌雲點頭,沒有拒絕。正好,她也有事想對紀恆說。
不多時,紀恆等人趕至。
謝凌雲略略偏過了身。
蘇鄴同紀恆一道向皇帝行禮,無意間看到了立於一旁的謝凌雲,他一怔,定神去看,他並未認錯,確實是謝姑娘。他心中不解,謝姑娘怎麼會在這裡?她怎麼進宮來了?
謝凌雲怕他提起舊事,若真當著皇帝父子,叫她一聲仙女或是妖怪,那可就尷尬了。
她往旁邊避了一避,試圖將存在感降到最低。
皇帝笑一笑:“平身吧!”他又看向蘇鄴,笑道:“蘇鄴,你這一身很精神。”
謝凌雲聞言,瞧了一眼蘇鄴,見其一身雨過天青色的長袍,玉簪綰髮,確實精神。
蘇鄴忙答道:“皇上謬讚了……”
皇帝看看謝凌雲,又看看紀恆,他心下一嘆,想大過年的,有些規矩也不必死守。都已經遇上了,不妨多給他們一個獨處的機會。想到這裡,他沖蘇鄴招招手,笑道:“蘇鄴,你過來,舅舅有事想跟你說。”
他說著向前走去,蘇鄴不明就裡,自然緊緊跟隨:“皇上請吩咐。”
紀恆暗暗謝過父親,極其自然地走到謝凌雲身邊,輕笑道:“阿芸今天也很精神。”
謝凌雲卻後退一步,抬頭看著他,說道:“嗯。你站著別動,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紀恆見她神情嚴肅,不由地也認真了幾分。
謝凌雲道:“那劍招有十八式,我已經教完了。再高深的,他們不好學,也用不上。這十八式只要他們能掌握,就會一生受用不盡。我想,不止京畿大營,邊防的將士也能學上一些。而且,可以流傳下去。”
紀恆肅然,衝她躬身行了半禮:“孤代軍中將士謝過阿芸了。”他親眼見識過這劍招的厲害。若大齊將士人人功夫了得,也就不懼蠻夷了。
謝凌雲擺了擺手,生生受了他這半禮。——他是太子,地位尊崇,可是這半禮,她想她也受得。
其實,她會的武藝還有很多,但是並非那些都能用於軍中。一則,有的高深武藝,需要從小學習,需要內功打底,這些軍中將士並不具備學習條件。二則,她心中另有一層顧慮。她雖然希望大齊兵力強盛,但並不是想要軍士人人都是武林高手。——她想,這不是出於私心。她上輩子,常聽人說,廟堂與江湖是相對的。她這輩子雖是官家小姐,可她對朝廷並不能全然放心。
歷朝歷代,沒有誰能真正坐享萬年江山。如今朝廷清正,軍人習武保家衛國。若他年,朝廷腐敗,百姓連飯都吃不起的時候,軍人手中的劍,難保不會揮向手無寸鐵的百姓。
她心中隱約有幾個大膽的想法,也不知是對是錯。她想取天辰派養氣健體的那一部分,教大齊人人修習;適宜近身作戰的部分,傳到軍中,教將士勤練,可應對蠻夷;至於天辰派真正的高深功夫,她還是希望她可以收若干徒弟,不求多,只求精,從小教起,將這武功傳下去。
她在這人世走了一場,她想留下一些東西。
現下她的想法還不太成熟,條件也不充足。謝凌雲想,她要好好琢磨一番,怎麼才是最正確的。她是謝芸,也是謝凌雲。
紀恆頓了一頓,又道:“那麼你不必去京畿大營了?”
“唉……”謝凌雲輕輕嘆了口氣,她倒是想去,可到底不大方便。而且,這段時間,她教王銳練武,王銳老拿那種怪怪的目光看她,看得她也挺不舒服的。她說道:“還會去,不過不會那麼勤快了。”
她看向紀恆,不希望紀恆因為此事覺得她懶惰或是沒有毅力。
然而紀恆卻是笑了,鬆了一口氣的模樣。他笑道:“這樣也好。”
本來她日日早起躲過家人趕去京畿大營,他就不大放心。但是因為她願意,且對朝廷有利,所以他不加阻攔。現下她說不會那麼勤快,他想,那肯定就沒那麼辛苦了。
謝凌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在樂什麼。
紀恆笑道:“你今天進宮可覺得好玩兒?我聽說今日誥命夫人的宴會,貴妃娘娘準備了很久的。”
“不好玩兒。”謝凌雲很乾脆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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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端莊的貴婦人,還有總跟她作對的孫婉柔,陰陽怪氣的豫王妃,哪裡好玩兒了?
“怎麼了?誰欺負你了?”紀恆隨口問道。不過他不認為有人能欺負到她。她的本事可大著呢。
謝凌雲道:“也沒誰欺負我,就你表妹孫小姐說我不要臉,被我嚇了一頓,就好了。”
“你……”紀恆一怔,滿臉的不可置信。
謝凌雲瞧他這神情,悄悄扁了扁嘴。
紀恆訝然道:“你嚇到了她?你竟然能嚇到她?!”
“嗯?什麼?”謝凌雲一聽,這話不大對勁兒啊。
紀恆搖一搖頭,笑說:“我這表妹,被人給寵壞了。天不怕,地不怕,竟然能給你嚇住,也是奇怪。你怎麼嚇她的,我也學一學。”
謝凌雲奇怪地瞪了他一眼,心說這人真是莫名其妙,果真是孫婉柔的親表哥。他要學著做什麼?嚇唬他表妹麼?
紀恆又道:“你不要生氣了……”他本想說,他要代表妹向阿芸道歉。但是話到嘴邊,猛然想到這樣似乎顯得他與表妹親密,跟阿芸反成了外人。他不喜歡這感覺,就改口道:“咱不跟她計較。改日,我去同外公說一聲,找人好好教一教她。”
謝凌雲道:“我沒有生氣。”
她想,她跟孫婉柔交集也不算多,她沒必要為孫婉柔生氣。
紀恆笑笑,沒有說話。
謝凌雲察覺到遠處投過來的目光,她瞧了一瞧,看見正與皇帝說話的蘇鄴。對方正在看著她,兩人目光相對,她下意識一笑。
蘇鄴沒想到會被她覺察,心裡一慌,就移開了目光。
謝凌雲則問紀恆:“你大還是他大?”
“嗯?你說什麼?”紀恆不解。
謝凌雲遙遙指了指蘇鄴:“他呀,他是你表哥還是表弟?”
紀恆一愣,不料她說的竟是蘇鄴。他心中一沉,答道:“他比我大了四個月,算是我表哥。”
他也不知道怎麼了,不高興阿芸在他面前提別的男子。他明明就在她眼前,她卻打聽毫不相關的外人。阿芸,對蘇鄴似乎挺好氣。
謝凌雲點頭:“哦,他竟然比你大。四個月,你是十月十二的生辰,那他是七月生的……”
紀恆嗯了一聲,她還記得他生辰,不算是毫無良心。他道:“你問他做什麼?你認得他?”
他這個表哥不像姑母,也不像姑丈,喜好讀書,不愛出門。阿芸是如何認得她的?
謝凌雲含糊道:“也不算認得。我那回嚇唬你表妹時,他看到了。”
紀恆點一點頭,心中莫名鬆了口氣。過了片刻,他才驚訝地問道:“那回嚇唬?你嚇唬了她幾回?”
謝凌雲道:“帶今天一共兩次。不說這些了。”
——她說的是孫婉柔想推她落水,反而自己落水那次。嚴格來說,那也不算是嚇唬。
不提旁人,正中紀恆下懷。他笑道:“你說的是,光陰珍貴,不該花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謝凌雲瞧他一眼,小聲道:“他們都不相干,難道你便相干了麼?”
紀恆沒聽清她說什麼,輕笑道:“阿芸,新的一年都來了,我那日問的,有新的答案沒有?”
謝凌雲神情一滯,她就知道,紀恆會問這個。她想一想,說道:“你打不過我。紀恆,你打不過我的。我這個人小氣得很,也不會跟一群人打機鋒。誰惹了我,我是會揍人的。你看我武功好,你要真想學,我可以教你。你年紀大了,有些武功你學不好,我可以將來教你兒子……”
她前面的話教紀恆心中一涼,但她說到“兒子”,他面色微紅,輕聲道:“這你說了算。而且,我年紀也不算大,就比你大了兩歲。”
“不是兩歲的問題,你筋骨已經長成。這個時候去學,高深的武功很難學到的。”謝凌雲接話道,她呆了一呆,“不是,我不是要說這個。我是說,我做不好太子妃,也做不好皇后。你想學武,我能教你。但你沒必要為了學武,把自己搭上去。”
他這樣,早晚有一天會後悔的。
“什麼把自己搭上去?”紀恆聽著想笑,可心裡卻隱隱有些怒氣,又有些委屈。難道在她心裡,他想娶她,只是因為她會武麼?她就是這麼看他的?
謝凌雲道:“我說真的,現下你年青,以為學武最重要,所以明知道我不適合皇宮,還是想要娶我。可若是哪一天,你遇上了你非娶不可的人,教我讓位也不好,委屈她也不好……”
她心說,真到了那時候,她難保她不會脾氣上來,一口氣在紀恆身上戳十七八個窟窿。
——她不知道她會不會做出這種事來,但她上輩子聽的故事來說,很多江湖女子在遭遇背叛時,都會衝動之下,殺人洩憤。雖說她自忖性子軟和,但是也許她有顆暴躁的心呢。萬一她真控制不住自己殺了紀恆,那可就不好了。
“不會的。”紀恆打斷了她的話,他上前一步,凝視著她,“不會有那麼一天。因為那個非娶不可的人,我現在已經遇上了。”
“啊?”謝凌雲一愣。
紀恆定了定神,執了謝凌雲的手,認真道:“阿芸,你就是我非娶不可的人。”
謝凌雲瞪大了眼睛。她心說,不是的,我說的非娶不可,是一往情深之人,不是說出於旁的目的要娶。
紀恆笑了一笑,繼續說道:“阿芸,你非要我說明白是不是?我想娶你,不是覬覦你的武功,而是想要你成為我的妻子……”
“不是……”謝凌雲下意識否認。
“會武功的人很多,你舅舅也會,小南小北也會,我怎麼不娶他們,單單只想娶你?”紀恆試圖委婉表明心跡。他想娶她,是因為她是她。
謝凌雲道:“因為他們都是男的。”
廢話,那幾個人都是男子,而且武功還不如她。紀恆當然不會娶他們啦。
紀恆一噎,緩緩說道:“阿芸,你別鬧。你……”她明明知道不是這個原因。
謝凌雲道:“我沒有鬧啊。”
紀恆輕輕鬆開她的手,深吸一口氣,偏過頭去,說道:“我想春天的時候,跟你一起帶頭農耕。夏天的時候,和你一起休息納涼。秋天我們可以一起打獵,冬天可以一起看雪……我,我想握著你的手畫畫。”
他最後一句話說的極輕,似低語,像呢喃,隱隱帶著若有若無的纏綿旖旎。
——他母親早逝,他對於夫妻恩愛,印象最深的就是父親握著母親的手共同作畫。母親抬起頭來含笑看著父親,眉目間的深情,他一直記得。
他那時就想,若他有了妻子,肯定也要跟她一起完成一幅畫。
謝凌雲呆了一呆,眼前彷彿浮現出他所描繪出的畫面。耳鬢廝磨,共同作畫?她的臉騰地熱了。
她想去個僻靜的地方吹吹冷風,紀恆卻再一次握了她的手,說道:“就像這樣,你的手,在我的手裡,你的人在我心上。”
謝凌雲嘴唇翕動,驚訝而茫然。她輕輕“啊”了一聲,在紀恆期盼的目光中,後知後覺道:“你說,我是你的心上人?你喜歡我?”
她以前聽師兄師姐們說江湖軼事,有大約三分之一的江湖仇殺都是緣於誰喜歡誰,誰不喜歡誰。她這時情緒不穩,下意識便說了出來,十分的順當。
紀恆臉上一熱,未料到她如此直白。但是他又不好迴避,總不能他還不如一小姑娘膽大吧?他將心一橫,說道:“是,我心悅你。阿芸,你呢?”
他表明了他的心意,他也想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他忐忑不安,期待著她的答案。
謝凌雲呆愣了片刻,真等紀恆說出“我心悅你”時,她倒不覺得驚訝了。原來被人喜歡是這樣的感覺啊。
她抽.出手,摸了摸胸口,那裡心正跳的厲害。她有些無措,又有些歡喜。
他說他要娶她,是因為他心悅她。第一次有人說喜歡她。
這感覺像是喝了一點點酒,又像是練了一夜的武,她有點害怕,卻也算不上討厭,或許還有一點點的歡喜。
“阿芸,你……”紀恆看她面無表情,心裡一沉,細密的失落湧上心頭。
謝凌雲老實道:“我不知道。”她看向紀恆,一字一字道:“我真不知道。”沒人教過她。
她只知道,反正她不願意替紀恆去死,也不願意為了紀恆去背叛師門背叛家族。可是,她聽說,要真喜歡一個人,是願意為了對方去做很多不可能做的事情。她想,從這方面來說,她確實不喜歡紀恆。但是,若是紀恆也跟別人說了這些話,她也會不高興。
紀恆有點失落,又有點慶幸,他說道:“不知道啊……”
他對自己說,她不否認,那大概是也有點意思的。可能她年紀小,沉迷武藝,情竇未開。那至少說明,她心裡也沒有旁人。等她習慣了他的存在,等她知男女之情時,她動心的,也只會是他。
這麼一想,紀恆的失落淡了一些,笑道:“沒關係,我會走進去的。”
他有這個信心。
謝凌雲瞧他一眼,沒再說話。
距離雖遠,可面向他們這邊的蘇鄴,也能隱約看到一些。他雖然看不大清楚,可是他能看到太子一直在跟謝姑娘說話。
他很不解,他們在說什麼,要說這麼久。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錯了,太子拉了謝姑娘的手麼?他皺眉,肯定是他看錯了,不可能的。
皇帝跟外甥說著話,感覺到了外甥的心不在焉。他順著蘇鄴的目光看去,遙遙看到紀恆與謝凌雲距離很近在說話。他暗罵紀恆一聲,卻又想替其遮掩。畢竟名分未定,他不想有任何不利於太子名聲的可能。
看一看外甥的神色,皇帝笑道:“看什麼呢?”
蘇鄴一驚,搖了搖頭:“沒有。”
皇帝笑了一笑,關心地問道:“你比恆兒還大了幾個月,今年也該十六了,婚事還沒訂下,你心裡可有什麼想法沒有?”
蘇鄴猶豫了一下,看看遠處的謝姑娘,輕聲道:“我跟母親提過,可是沒成……”
母親說她去跟人提了,但是對方沒有答應。
皇帝詫異:“哦?還有這等事情?你沒跟你母親說明白?”——皇帝以為是豫章長公主駁回了兒子的請求,因為他不認為有人會拒絕長公主。他外甥也是個俊秀人物,不可能會有人看不上。
蘇鄴搖頭:“我跟母親提了,她也去試了。只是……”
皇帝愕然,這是被拒絕了?他忖度道:“那人許親了?”他也只能想出這個緣由了。
“那倒沒有……”
皇帝道:“是誰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