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四月十七, 濟王發檄文告天下。
他先思憶昔日母后音容慈訓。乾德既軌,彤管有煒, 後之有賢德者, 國之大幸。駢四儷六一大通, 最後強調, 皇父敬之愛之, 二十載如一日。
接著又追憶前太子,久踐青宮, 聰敏有大才, 外安天下內純孝也。最後強調,皇父祭太廟曾垂淚贊,後繼有人, 多年器重不曾變矣。
傅皇后與前太子,濟王的嫡母嫡兄,他稱母后皇兄亦再正常不過。追憶完,他話鋒一轉,痛陳當今囚父弑兄弑母,乃至謀朝篡位。
檄文上敘, 皇父重病,臥榻不起神志昏沉, 二皇子魏顯勾結內宦內衛,矯詔戮其兄, 又弑母, 最後偽造聖旨立自己為新太子, 謀得大位。
為何濟王遠在千里,能知悉得這麼清楚呢?
和檄文一起出來的,還有一封私信,先帝寫給他的密信。
先帝迴光返照,突然清醒並稍能動彈,奈何被軟禁,他只能拼著最後的力氣,書信一封,命表面馴於逆子的心腹日後伺機送出京,交予濟王。
濟王得信又驚又恨,可惜當時魏顯已繼位,他不畏死但唯恐不能撥亂反正,並複此大仇,於是咬牙隱忍至今,終候得時機,興兵北上取逆。
檄文發,濟王誓師祭旗,率大軍北上。
徐州牧龐維率先應和,接著豫州的樂安郡高守,廣都郡孟尚緊隨其後。濟王麾下二十萬大軍聲勢浩大,截止信報發出之時,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下豫州三郡國,繞過災區,揮軍向北。
……
以上,就是信報的全部內容。
邵箐瞠目結舌,她當然清楚濟王這鬼話是編的,但對方居然用先帝傅皇后前太子做文章,太出人意料了。
她忙看向魏景。
「這倒不失為一個好藉口。」
但凡造反,除非農民起義,否則就沒有直指天子的。因為君主即正義,他乃天下之主,他不可能犯錯昏庸的,說一千道一萬,以下犯上即大逆不道。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所以一般造反,往往打的「清君側」名義。
但濟王要正常操作,卻很難。畢竟新帝登基也就一年出頭,他唯一來得及犯下的大錯,唯有以束水攻沙之策修築黃河大堤。
可蠱惑君主的罪魁丁化已經死了呀,用不著他清了。
他索性另闢蹊徑,直接說魏顯是篡位的。
正常情況,這法子是行不通的。這不情況有點特殊嗎?傅皇后賢德,前太子英明有大才,朝野交口稱讚,且先帝演技過人,對前者敬之愛之,對後者器重疼寵,足足二十載,人所周知。
當年驚變來得太突兀,如今濟王直接在這裡做文章,倒糊弄住了很多不明真相的人。
魏景神色一時有點複雜,雖濟王是為了師出有名為了自己,但不得不說,他好歹還原了當年一部分真相。
母兄的冤屈,第一次這般明明白白地宣告於天下。
「……檄文發,天下譁然,驚疑者眾,議論紛紛,……」
視線落在這一段,一字一句緩緩看過,魏景捏信紙的手指關節泛白,他閉了閉眼。
「夫君?」
一只纖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掌心柔軟溫熱,魏景睜開眼,回握邵箐的手:「我無事。」
他迅速收斂情緒,重新看一遍信報,食指輕點:「這密信有些意思。」
說的是濟王拿出來的這封「先帝密信」。
既然這藉口不錯,那為何魏景邵箐二人乍聞都頗詫異呢?
因為操作太難了。
魏顯順風順水登基,一年多了,你趁機造反才說人家是篡位的,就算只想糊弄不明真相的百姓世家,那你也得拿出有力證據來呀,不然誰信?
偏偏濟王就拿出來。
他拿出的就是這封幾可亂真的「密信」。
憑什麼幾可亂真呢?
因為其上蓋了一枚先帝的私印。該私印先帝用了有十來年了,認識的的人還真不少。而他一崩,按制所有私印都會隨葬皇陵的。
先帝陵寢早修建好了,他一崩,梓宮扶進,陵寢就此封死,所有隨葬品再不可能取出。
假如這枚印鑒是真的,那還真能證明這密信就是先帝寫的。
濟王發檄文的前一天,請了辭官歸鄉近十年的前御史大夫秦玢至濟寧。秦玢此人,為官數十載,出了名的剛正不阿嫉惡如仇,親自辨認過後,他認為這確實是先帝私印。
這就有意思了,濟王上哪弄一枚能以假亂真的私印?
魏景可是親眼所見的,他決定造反也就幾個月前的事,不可能多年前就準備好的。
夫妻倆對視一眼。
邵箐輕聲問:「你說,會不會是儲竺?」
儲竺。
背後的就是安王。
……
時間回溯到一個月前。
濟甯,濟王宮。
親自送了一頭白髮的秦玢去客院休息,濟王魏欽折返外書房。
他哈哈大笑,拍了拍儲竺的肩膀:「幸而有先生計策,又及時尋得能人,否則哪能像如今這般順利?」
數月前濟王下定決心舉起反旗,當時確實打算用「清君側」的名義的。這被清者,毫無疑問就是丁化。
誰知沒等他離京,這丁化就死了。
真夠煩的,這短時間內如何再找一個堂而皇之的藉口呢?
儲竺適時獻策,借傅皇后前太子之名。
濟王試著尋摸一下,還真在先帝陵寢找到了一個守陵內侍,曾經是先帝身邊看管私印者之一。此人對先帝的印章都很熟悉,尤其常用幾個,能一絲不差地描繪出來。
回到封地,濟王又緊著尋摸匠人,成功尋到一個能匠,憑圖案仿出來的印章,能以假亂真。
至於「病重垂死」手上無力的先帝筆跡,相較而言模仿難度反而要低一下。
煞費苦心,今日卓見成效。
儲竺笑著一拱手:「某不敢居功,殿下得先皇重托,全賴殿下恭謙英明,得先皇信重之故。」
濟王一愣,隨即會意。他一斂笑意,鄭重點頭:「本王必竭盡全力,剷除逆渠,不負父皇重托。」
這賓主一唱一和的,楊舒只安靜旁聽,待告一段落,他才上前:「殿下,明日即發檄文誓師出兵,殿下不妨養精蓄銳以待之。」
該準備的都已準備妥當,重頭戲明日開始,濟王深以為然,頷首,又道:「二位且也回去歇息罷。」
儲竺楊舒也是隨軍人員,聞言拱手:「喏。」
二人出了殿門,邊走邊說很快回到幕僚內吏居住西邊兒,楊舒態度一貫不疏遠也不親近,拱了拱手告別,就回自己院子去了。
儲竺神色如常,也轉身離去。
當夜,他又興致大發,揮毫潑墨,興盡方回屋休憩。
這借機傳的信,又悄無聲息地出了濟王宮,往西的荊州而去。
……
安王在荊州,不過卻並非身處他那位於邊陲的封地踺嘉,而身處荊州中部城池,順陽。
他明面奉天子之命,率軍北上鎮壓荊州的楨泉軍。實際還接了密旨,若發現荊州諸郡有心懷不軌者,可趁勢一併除之。
隨著楨泉軍的席捲全國,各地州牧郡守使喚不動的情況日益嚴重,皇帝危機感大盛。
安王正中下懷,自然欣然從命。
揮軍北上兩月,他已平定了小半個荊州。嗯,需要除去的不規郡守都解決了,並安置上自己的心腹。
「楨泉軍已退至石安城,石安易守難攻,標下以為,宜徐徐圖之。」
說話的是人是徐蒼。這個曾經的齊王麾下大將,自上次黔水搜捕後進入安王視野,安王甚賞析,此次更是親自舉薦其領軍,隨他一起平息民亂。
徐蒼驍勇善戰,謀略不缺,進軍以來屢屢建功,已躋身安王最器重的幾員大將之一。
安王問:「那以叔英之見,當如何取之。」
徐蒼道:「標下以為,可先取布縣、信城,再合而圍之。」
安王琢磨一下,覺得果然不錯,又看衛詡,見衛詡也點頭,遂道:「叔英此謀甚佳。」
「然我軍剛大戰兩場,軍疲馬乏,當先休整幾日為佳。」
這句是衛詡補充的,安王很贊同,環視眾人一眼:「這幾日,諸位好生整頓麾下兵馬。」
眾人應喏。
安王接著又笑著贊了徐蒼幾句,並道:「叔英果不愧為徐家子,建功良多,明日奏摺我必稟明皇兄,為叔英請功。」
徐蒼單膝下跪:「為陛下盡忠,標下不敢居功。」
「唉,此言差矣,有功當賞。」
安王起身親自扶起徐蒼,笑著勉勵幾句,這才吩咐眾人各自散去。
待諸人退盡,僅剩衛詡,安王才道:「這徐蒼,不知能否徹底為我所用?」
徐蒼驍勇,安王用之難釋手,可惜如今只是借皇帝名義用的。
「他昔日既能為齊王所用,他日未必不能為你所用。」有馴服的可能性。
衛詡很客觀分析,又說:「無需著急,時間尚充裕。」
計畫中,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安王都會繼續打著新帝親信的名頭行事,確實不急。
安王點頭,又道:「今晨儲竺傳信,密信沒出紕漏,四月十七,如今濟王已經反了。」
今日已是四月二十一,儲竺四月十六傳出的信,只比濟王舉起反旗早半天,最遲今夜,反訊必定傳至。
說話間,有傳信兵飛速奔至中帳,「報!六百里加急!」
安王接過信報展開一看,饒是他甚有城府,也不禁面露喜色:「謹之,濟王已反。」
籌謀多時,今日成真。
一個楨泉軍,就讓朝廷焦頭爛額,再來一個濟王,天下大亂之局終成,他即可借機迅速蠶食擴張。
衛詡微笑:「不錯。」
二人興致高昂,立即此事熱烈討論了一番。
待議罷,衛詡又問:「仲和,那益州何信,你意如何?」
對方遣的人昨日就到了,所求之事,該給一個答覆了。
他話罷又道:「這何信倒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無必勝把握,還曉得暗求朝廷支援,也算有些決斷。」
原來,何信反復思量後,認為自己成功不過五五之數,極不穩妥,竟悄悄遣出心腹,尋求朝廷援助。捨小利,確保上位。
他走的是安王路線。
當然,何信是不知道安王早生異心的。
這心腹叫嚴川,昨日就來了,彼時安王大軍還在追擊楨泉軍,故而匆匆聽罷,並沒有給答覆。
衛詡道:「可惜了,他來得不是時候。」
為什麼呢?
助何信上位,如今單憑聖旨只怕力度不夠,可惜眼下濟王也反了,皇帝不會再有心思理會益州這樁相對而言的小事。
所以,安王也不會自討無趣上奏摺。
「益州,益州。」
只是安王本人,卻對這個天底下面積最大的州極感興趣,「沃野千里,天府之土也。」
他如今正按定好的計畫逐步推進,本未分神益州,但如今何信送上門來,任憑誰,也得心下大動。
偏偏朝廷分不出心思,而他本人正在攻伐荊州,也分不出兵來。
他問:「謹之,漢中郡如何了?」
安王關注天下大勢,尤其幾個兵家必爭之地,益州漢中郡就是其中之一。
何允膝下二子爭鋒,這個他早有耳聞的。現在何允病重,二子鬥爭已進入白熱化。據報,上月漢中郡已起戰事,藉口楨泉軍兩派正打得你死我活。
「那楊澤如何了,可持續大勝?」
安陽郡守楊澤,亦是因此首次走進安王視線,前者一進漢中就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先得平池上庸,接著又連下二城。
衛詡頷首:「又下了平舒下洛二城,漢中十一城,泰半已被此人攻陷。」
安王微微皺眉:「看來,漢中郡要落入何泓之手了。」
何信主動找上門投誠,他心下大動,偏偏騰不出手夠益州,而這何信是個沒用的,如果不助其一臂之力,恐怕要敗。
只是說到襄助,眼下能使的法子卻極有限。
安王最終下定決心:「來人,傳白固來。」
白固,從前安王宮的第一謀士,衛詡來了才暫退一步。不過,安王對其信重依舊。此人追隨他足足十年,從洛京到踺嘉,再到如今揮軍荊州,始終忠心耿耿。
安王親自手書一封,接受了何信投誠,並含蓄說明白濟王造反朝廷無力的現況。
不過隨後他話鋒一轉,說上次在洛京一見他極欣賞對方,很願意助對方一臂之力,遂遣心腹謀臣白固至荊州,為其出謀劃策。
……
回到宜梁郡,上春城。
魏景很快就察覺,何信似乎往外求援了。
那日,他看罷濟王造反的消息,扔下信報,對妻子道:「濟王一反,大亂之勢不可擋也,朝廷已無力回天。」
這對他們是好事,只是剛勾起母兄回憶,他情緒有些低落。
邵箐握住他的手,安撫道:「濟王檄文一發,天下譁然,驚疑者眾。可見,這天底下的人,都是知道母后皇兄的冤屈的。」
不然,濟王這手牌不可能打得這麼好。
魏景低低道:「即便知曉,又有什麼用。」
人死不能複生。
他黯然。
唉。
邵箐輕歎,也不再多說,只展臂擁著他,用額頭貼著他的側臉,無聲安撫著。
魏景勉強笑笑,探手回抱她。
夫妻無聲相擁。
不過好歹最難熬的時光已經過去了,傷痛大多被收斂在心底深處,魏景聽得院門有急急腳步聲至,很快就調整情緒,面色恢復尋常。
邵箐站起,坐到他身側另一張椅子去。
是韓熙,有急報。
谷城的。
「嚴川回來了,帶回一個謀士,據聞號東山,何信待之如上賓,極信重。」
嚴川,何信的頭等心腹之一。
魏景去年送了一批眼線至谷城,如今不少漸漸混得有些起色。雖仍是時日太短無法涉及機密,但一些大面消息和現象卻已瞞不過。
好比這個嚴川,何信手下數一數二的謀士,一月前突然不見蹤影,偏何信一干人表現正常。
魏景當即判斷,此人必是被何信悄悄派了出去。
一月後,此人回歸,帶回一個據眼線描敘不似簡單人物的謀士,最起碼看著比嚴川厲害,何信待之若上賓,極器重。
「何信,必是往外求援了。」
魏景召來諸人,先將濟王造反一事告知,接著又讓大家傳閱了谷城這份新信報。
但凡不簡單的謀士,要不慕名主動投之,要不做主公的親自去請,斷斷沒有遣個心腹一請就請回來的。且這何信還沒上位,本就不是啥了不起人物。
因此魏景輕易判斷,對方求援。
張雍「嘶」一聲:「這姓何的是往何方求援去了?」
季桓答:「必是朝廷。」
魏景淡淡道:「濟王已反,朝廷必召北軍鎮壓,何信此等小事,必不會多加理會。」
北軍,這支他一手訓出並率之征戰多年的悍勇軍隊,可以說是如今朝廷的底牌了。
前有楨泉軍,後有濟王,北軍不得不出。
提起這支熟悉的軍隊,季桓幾人神色有些複雜,倒是魏景表情未變,他道:「中原戰況,暫與我等無關。」
現在他比較感興趣的,是何信究竟走了哪一位的門路,此人明顯對益州甚感興趣,
這什麼東山先生,就是鐵證。
魏景道:「我們需儘快拿下益州。」
他聲音不高,季桓張雍神色卻立即一肅。
沒聽說過東山先生,也不知名號真偽,但不管何信走的是何人的門路,此人也必然是新帝的心腹重臣之一。
由此可見,外面的視線已越來越多聚於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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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益州,越快越好,遲則唯恐生變。
「何允熬不了不少時日了。」
魏景當即傳令:「即日起,谷城消息一日三報。」
他又吩咐韓熙:「承平,你親自領人去谷城。」
盡可能地監視何氏兄弟動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