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故人
老實說, 謝凌雲對紀恆談不上喜歡, 也談不上討厭。她沒想過跟他共度一生, 她也想像不出跟他共度一生是什麼樣的。
她原本想嫁的男子,這世上大約是沒有的。
不過, 這世上她所認得的男性, 除親屬以外, 真要她選一個與之成親的人。除了紀恆,她也想不到旁人。
——當然, 這世上也只有紀恆明明白白說了想要娶她。
只是真要答應紀恆麼?謝凌雲又猶豫了。紀恆人不壞, 紀恆給她描繪的未來也很吸引她。在他看來, 似乎一切都不是難事。外在的問題, 他都會解決。
她承認臨別之際,她也有立時答應他的衝動。但到底她還是忍了下來,一臉茫然地離開了。
若紀恆一生信守承諾,那倒也罷了。可若紀恆食言,她自然是不肯委曲求全的。他們若鬧將起來, 她不怕與朝廷為敵,但是她不能不考慮她身後站著的整個謝家。
謝凌雲上輩子聽過一些, 男女之間因愛生恨或是情變成仇, 或夫妻反目,或愛侶決絕。那兩人生死相爭也就罷了,更有甚者,遷怒旁人,殺人全家, 滅人門派……搞得江湖腥風血雨。
想到那些江湖恩怨傳說,謝凌雲不由心中一凜:此事需慎重,再慎重。
——呃,當然她現下對紀恆沒愛,紀恆想娶她,大概也是因為她功夫好。想來他們不會因愛生恨。可是難保將來哪一天,他們會因為什麼事決裂。
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她有功夫,他身後有朝廷。不是鬧著玩兒的。
謝凌雲摩挲著荷包裡玉珮的形狀,秀氣的眉毛緩緩蹙起。她想了又想,也許她可以找一個父母親族俱亡、自己身體不好,成親沒多久就會一命嗚呼。當然,還要家世尚可,能教阿娘滿意。
只是這樣的,不大好找啊。
謝凌雲回到家時,眉目間憂色未退。
薛氏看在眼裡,問她出了什麼事,是不是有人為難她。
謝凌雲看四周並無旁人,悄聲道:“也不是,沒人為難我。”
“那你發愁什麼?”
謝凌雲瞧阿娘一眼,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他問我考慮得怎麼樣。”
“誰?”薛氏一怔,繼而反應過來女兒話裡的“他”多半是太子紀恆。她面色一變,召阿芸進宮的是太子麼?她顫聲道:“你答應了?”
薛氏心頭一陣慌亂,阿芸若是應了,那旨意怕是就要下來了吧?
“沒有……”
薛氏聽得這兩字,半喜半憂。真的……拒絕了嗎?
謝凌雲續道:“我沒有回答,就這麼回來了。”
“啊……”短短數息間,薛氏的心情忽起忽落。待女兒說出準確答案,她才道,“這樣啊……”她心緒起伏,一時竟也不知開心多一些,還是失落多一些。
薛氏定一定神,有心告訴女兒,太子並非良配。然而她躊躇了片刻,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她心想女兒可能也明白,不然恐怕早就答應了。——那個位置,很少有人會拒絕。
謝凌雲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阿娘,不大好。”
薛氏點頭,心想,是不大好。那位置看著風光,未必如意。
卻聽女兒續道:“阿娘也這麼想?還不如一個短命鬼,管都管不了我……”
薛氏悚然一驚,打斷了女兒的話:“你說什麼?什麼短命鬼?”
這些日子女兒給她的衝擊太多,她一時回不過神來。阿芸的意思是,想找一個短命的郎君,還是想著成親以後,讓郎君“短命”?
阿芸怎麼生出這種荒謬的心思來?
謝凌雲搖頭,不說話。
薛氏驚道:“阿芸!”
聽阿娘聲音都變了,謝凌雲忙道:“阿娘,我只是說找短命鬼而已……”
薛氏哭笑不得,心說,若真找短命鬼,還不如跟了太子呢。嫁了短命鬼是什麼樣,瞧瞧謝蔳就能知道了。至少阿芸看起來肯聽太子的話,估計不敢也不會讓太子“短命”。
薛氏冷然道:“什麼短命鬼?你要氣死我不成?”
“……”
薛氏扶額道:“你若還想做你那想做之事,趁早給我絕了這念頭!”
謝凌雲看著母親。
“婚姻大事,哪有你做主的道理?”薛氏柳眉倒豎,真依著她,還不知怎樣呢。這孩子是越來越怪了。
謝凌雲訥訥不言。她也只是想想而已。見阿娘怒氣衝衝,她只得申明,自己不過是隨口胡說,請阿娘莫惱。
她又撒嬌賣乖好一會兒,薛氏的怒意才淡了些。謝凌雲又說自己困了餓了,以期轉移母親的注意力。
薛氏聽她說又累又餓,暫且壓下滿腹的話,讓阿芸且去休息。
謝凌雲不好再打這主意,將全部心神都放在京畿大營的軍士上,想早日帶出一批好兵來。
她日日早起出門,以薛壯士的身份,教導京畿大營中的軍士武術,於卯正前趕回家中,做回老實乖巧的謝九小姐。
有薛氏的掩護,一個月來,竟也無人懷疑。
京畿大營的軍士們,一個月來,進步明顯。尤其是王銳,頗有大師兄風範。謝凌雲回家後,他也能指點其他兵士。
據他所說,他功勞甚大。
是以,謝凌雲當眾誇了他數次,還給他開了小灶,教他神往已久的擒拿手。
每次王銳都滿面紅光,激動而緊張。
謝凌雲不解,只道此人情緒易變,也不多想。
她每日清晨不見人影,旁人倒也罷了。只謝蕙有幾次來,沒見到她,以為她是在睡懶覺,特意在午後來找她,委婉勸說她早起。
謝蕙道:“阿芸,你這樣讓人知道,不大好聽。”
謝凌雲嚴肅認真的點頭,十分誠懇地應下:“嗯嗯,你說的是。”
她態度很好,謝蕙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輕聲道:“你記著便好。”
謝凌雲心說,記得,很記得呢。我日日起的早,家裡比我起的早的,真沒幾個。
臘月裡,開始下雪。薛裕在外偶遇太子紀恆。
紀恆邀薛裕去飲茶。
大冬天裡,喝杯熱茶是一件挺幸福的事。薛裕雖說不大想跟太子相處,但看在熱茶的份上,勉強同意了。
茶是好茶,薛裕喝了一杯,暖洋洋的,渾身舒泰。不過,還是有點遺憾,若是熱酒就更好了。
太子飲了杯茶,輕聲道:“這天氣,薛大人有沒有想到阿芸?”
“啊?”薛裕愣了一愣,這天氣跟阿芸有什麼關係?
他就知道,知道這太子沒安好心。請他喝茶?是來打聽阿芸的吧?只是打聽阿芸,不是找謝律更好麼?
紀恆又道:“她日日早起不容易,冒雪前進更不容易……”
他原想著,她找了王銳那個所謂的“大師兄”,不是應該自己省心些麼?怎麼還天天早起往京畿大營去?天氣好些也就罷了。看這天氣,明日還會有雪。不能教她頂著風雪前行。
薛裕呆住了,原來太子說的,是這件事麼?阿芸回家一個月,還天天去京畿大營麼?過了片刻,他才驚訝地看向紀恆。
他果然是知道的!紀恆知道薛凌雲是阿芸!他知道阿芸的身份!紀恆如何得知?會不會將此事洩露出去?
太子看他一眼,輕聲道:“還請薛大人幫一個忙……”
他沒說什麼忙,薛裕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薛裕喝了一口茶,說道:“呀,我倒忘了,今日我出門的時候,內子說想念外甥女了,我要接她回去住幾天……”
紀恆點頭,勾了勾唇:“要過年了,是該去外家走一走。在舅舅家裡,讓她好好歇著,不必那麼辛苦。”
薛裕笑一笑,他沒猜錯。方才他明明喝的是茶,可現下他竟然有點昏昏沉沉。他定了定神,半晌才道:“不知殿下,是怎麼知道阿芸她……”
紀恆輕笑,端起了茶杯。
薛裕等了一會兒,以為不會聽到答案了,卻聽紀恆輕聲說道:“我不會認錯她的。”
“嗯?”薛裕不解。
紀恆又重複了一遍:“我不會認錯她。”
薛裕呆了呆,不明白這是什麼原因。又過了一會兒,他才突然醒悟:太子對阿芸有別樣的心思!
他生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怎麼可能?太子與阿芸?!
也不對,阿芸十三歲,太子十五歲,年紀相仿,容貌相當。阿芸容貌美麗,武功高強,又曾救助過太子。太子看上阿芸,由感激生出愛意,似乎也不奇怪。
道理上能說過去,可情感上,薛裕有些難以接受。他一面覺得太子很有眼光,另一方面,他又覺得這樣不妥。
等等,好像有什麼給他忘掉了。薛裕想了一想,連忙問道:“這件事,皇上……”
皇上知道嗎?旁人知道嗎?會不會有人拿此事大作文章?這件事若是給人知道,對薛家對謝家都不是好事。
想到這裡,薛裕的後背竟浮上了一層冷汗,額頭,鼻尖也有了汗意。
他忽然覺得他當日太過衝動,他可能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這個決定有可能會毀掉阿芸,會毀掉謝家與薛家……
茶館裡暖洋洋的,他卻感到寒意一點點從腳底爬了上來,瞬間傳至五臟六腑……
紀恆看他一眼,輕聲道:“父皇知道,他不認為是壞事。薛大人不必擔心。”
“不必擔心?”薛裕重複了一遍。紀恆的話彷彿給了他定心丸。明明聲音不大,卻讓他覺得極為堅定。
他又看看紀恆,琢磨了一下,心說,多半是太子從中斡旋吧?皇上寵愛太子,愛屋及烏,也不會為難阿芸。
這一會兒,他看紀恆,莫名覺得順眼了許多。他點一點頭,那就多謝了。
兩人不再閒聊,各自離去。
薛裕回府使了人去接外甥女。他給的理由很普通,說是下雪了,府裡的梅花開了,很好看,想叫阿芸回去看一看。
薛氏看著紛紛揚揚的雪花,輕輕嘆了口氣。她本想藉著下雪的機會把阿芸拘在家裡,誰知道大哥竟然要接阿芸去薛家。
前幾日謝懷讓身體不適,這一段時間才好。謝懷禮的妻子佟氏的身孕也有七八個月了。進入臘月,薛氏要忙的事情不少,不能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阿芸一人身上。
薛家派人來接,薛氏心裡不大願意,但還是擺了擺手,任女兒去了。哥哥隨胡鬧,好歹嫂嫂還能轄制住他。
謝凌雲嫣然一笑,抱著阿娘的胳膊:“阿娘真好,我過幾日便回來。”
在舅舅家裡,約束要少很多呢。
謝凌雲忙去收拾東西。薛壯士之物自是要帶著的,只是下雪了,衣服需要再調換一下。
她從舅舅給的衣服裡,翻出了一件白色棉袍,自己穿在身上,覺得瀟灑利落,她心中甚喜。默默脫下,放進包袱裡,帶去舅舅家。
謝凌雲坐上薛家馬車時,雪還在下著。她悄悄掀開車簾的一角,伸出手去接飄落的雪花。
雪花白乎乎的,飄飄灑灑,偶爾也有幾片飄進馬車裡。涼颼颼的,可她仍覺得歡喜。
她迫切希望明日的到來。好久沒有在雪天練武了。她之前聽師兄們說過大俠在雨天雪天練劍,似乎對武功進步大有裨益。
她很想再試一試。
天陰沉沉的,街上行人不多。謝凌雲看著外面的雪花,以及寬闊的街道。
“哎呦……”
雪地裡摔倒的一個人引起了謝凌雲的注意。
那人揉了揉腿,站起身來,撣了撣身上的雪花,撐開快要合上的傘。
他抬頭的那一瞬間,謝凌雲看清了他的臉,“咦”了一聲:
這不是那,那誰來著?
她思索間,馬車已從那人身邊駛過。
她終於想起那個人的名字了:是孫九郎!
謝凌雲心中奇怪,孫九郎不是在綏陽麼?怎麼也來了京城?他這個時候要回京,只怕在過年前,趕不回去了吧?
是不是認錯了?謝凌雲又探出頭去,仔細去看。可惜這回她只看到了那人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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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孫九郎也只見過一次,而且那都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她皺眉想了一會兒,算了,不想了。反正跟她關係也不大。
馬車繼續行駛,很快到了薛家。
舅母馬氏極為心疼,說道:“你舅舅也真是的,下雪天氣,還要把你接來……不是舅母不想你來,只是下著雪,讓你出門,萬一受凍怎麼辦……”
謝凌雲笑嘻嘻聽著,也不反駁。
下雪天?下雪天最想出門了啊!若是能在這天氣裡舞劍,那場景才好看呢。
她想了一想,可入畫。
但這些不能對舅母說的。
見到舅舅後,謝凌雲悄悄的,表達了自己的感激,又暢談起明日在軍營如何如何……
她說的興起,可舅舅只是一臉深沉地看著她。時而搖頭,時而輕嘆……
謝凌雲察覺到不對勁兒,停下來,問:“舅舅,怎麼了?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麼?”
她頗為自責,舅舅不開心,她還拉著舅舅說她高興的事。這豈不是讓舅舅更加難過?
“阿芸,你……”
“嗯?我怎麼?”謝凌雲偏了偏頭,“舅舅,你說。”
“你的身份,果然給太子知道了……”薛裕嘆了口氣。
謝凌雲神色自如:“我知道啊。我本來就瞞不過他的,啊,皇上也知道。”
薛裕呆了呆,敢情就他一個人不知道是不是?下一刻他幾乎要問出“太子對你的心思,你知不知道?”但是這話到底是沒問出口。
哪有做舅舅的,問外甥女這個?——雖說他這舅舅,也與旁人不同。
薛裕沉默了半晌,方道:“太子今日見了我,說是下雪了,他不想你冒雪前行。我就接了你過來。”
“嗯?”謝凌雲有點意外,舅舅接自己過來,是因為紀恆的緣故?
不願她冒雪前行,是要她從舅舅家出發,坐了馬車去京畿大營?
她有些想笑,可還沒勾起嘴角,就怔住了,心裡微微發酸發脹。她說不上來是怎麼了,只是她不大喜歡這種感覺。
謝凌雲搖搖頭:“其實我沒關係,我覺得下雪天挺好的。踏雪無痕也挺好玩兒。”
薛裕瞧了外甥女一眼,動動嘴唇,終是忍不住道:“他的意思是,你歇一歇,下雪天就不必去了。我聽說,京畿大營,雨雪天會暫停操練的。”
“啊?”謝凌雲一呆,下意識反駁,“不是,我問過王偏將。軍中操練,風雨無阻。有時候雨雪天氣,也是要打仗的。為什麼雨雪天氣,就會停止操練?”
她想王偏將在軍營好久了,他說的應該比舅舅更準確。
看舅舅的神色變了,謝凌雲想一想,小聲道:“那我坐馬車去就是了。如果他們操練,我不能不如。如果不操練,我就回來。舅舅放心,我不會受凍的。”
她心說大概舅舅和舅母一樣,都是擔心她受凍。不過,她不怕冷,而且她身體很好,尋常雨雪傷不了她。
薛裕咬了咬牙,半晌方道:“我與你一起。”
謝凌雲擺手:“不必不必,我有分寸呢。”
次日,謝凌雲醒來時,見窗戶明亮,心中陡然一驚,暗想,莫不是睡遲了,天已大亮了?罪過罪過。
她匆忙起床,然而一看漏刻,才知道時候還早。她呆愣了片刻,繼而意識到窗子上是反射的雪光。
雪停了,地上的積雪極厚。
謝凌雲心情甚好,匆匆洗漱,換好衣衫裝飾,騎馬出門。
她到底還是沒坐馬車,也沒穿那白色棉袍。她穿著黑色的連帽斗篷,將渾身上下遮的嚴嚴實實。
駿馬在雪地疾馳,濺起地面的積雪。謝凌雲一笑,忍不住呼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