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想起那人,隔著一世都覺得頭痛。
瓊娘沒有再想下去。而柳家的千金小姐來得快,走得也如一陣風,眨眼間窄小的院子又恢復了往日的清靜。只餘下相送的劉氏站在橋頭悵惘地看著漸漸消失在街角的馬車。
瓊娘倒是體諒劉氏的心境。畢竟是親手餵養大的孩子。劉氏又不像堯氏那般處處甩手給丫鬟奶孃,兩位母親對待女兒的感情,也是厚薄不同的。到底是不能如堯氏一般,知道瓊娘不是親生的,便冷了慈母心腸。
她把那木盒放到一邊,替爹孃打來洗臉的水,笑著問:「原以為能趕在爹孃回來前將飯菜燒好,還是手腳慢了,今日怎的回來的這麼早?
聽了這話,傳寶興奮地說道:「還不是瓊娘你的妙筆,有從攤邊路過的舉子,一見了你畫的糕餅,便直言乃奇作,結果呼朋喚友地來看,最後,有幾個闊綽的公子說這糕餅可不能打散了賣,便一起將那幾盤子買走了。」
瓊娘聽聞這話,心裡一鬆,臉上倒是真切地笑開了。可不是得整買!她花了一上午的光景,在整盤碼放整齊的方形糕餅上謄畫下了芙蓉鎮的濃縮街景圖,而且在街市上增添了官差報喜,送頭名狀元喜帖的場景。
這等好彩頭,只要是不差錢的舉子必定要買去沾福氣的!
劉氏這時也走了回來,聽到這話,臉上也露出了喜色道:「那畫可真是精緻,憑得累壞了眼兒,只是那些個舉子還要再定,你爹卻沒立時答應,就怕你的身子受不住。」
瓊娘笑道:「這是好事,為何不應?那些個畫作不過是走了取巧而已。本來也不是什麼精緻的傳世之作,他們若要,我明日再畫,只是爹孃明日要多做些糕餅。」
既賣了錢,又沽了肉,劉氏做了自己拿手的燒肉,一家人圍坐在了木桌有說有笑的吃飯。
瓊娘前世受的是食不言寢不語的家教。可是這般一家人圍坐的其樂融融,卻叫她有種發自心內的暖意,也跟著湊趣說上幾句。
飯後夕陽西斜,幫孃親洗刷了碗筷後,瓊娘咬著酸果站在牆頭望去,周圍水鄉人家炊煙裊裊,夾雜著各種說不出的菜香,橋頭傳來光屁股孩童的追跑嬉笑聲,攜伴到橋下用稻草拴著蚯蚓釣螃蟹。河水堤岸旁的垂頭長柳下,不知誰家的姑娘正隔水向望,偷偷私會著少年郎……
瓊娘就像個真正的小姑娘,手墊在牆頭,微笑著看著這一切,沒有朱門高牆的阻隔,她第一次這麼真切地感受人間的煙火,真切地感受著自己的確是在腳踏實地活著,這樣的感覺倒是新鮮而愜意!
只是她不自知這般溫柔甜笑,也成了他人眼中的一道如幻美景。
「尚兄,正說到經卷其三,怎的突然沒了聲音?」
尚雲天身旁的同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立在客棧視窗的尚雲天這才回過神來。
年方十七歲的他這是第一次進京趕考,母親怕他一路短缺了人照顧,特意辦妥同鄉一起趕考的舉子方達幫襯一二。
京城裡吃穿用度高過別處,所以二人乾脆如大多數舉子一般,暫時在芙蓉水鄉停留備考,待得開考那日再奔赴京城。
這晚,二人飯後閒來無事,便倚窗而立借了隔壁酒家高掛的燈籠照亮,一處溫習功課,以備來日待考。
可誰知讀著讀著,尚雲天便沒了動靜,方達循著他的目光一望,只看見正從牆頭離開的瓊孃的後腦勺。
雖然沒看見正臉,可依著那窈窕的身姿也足見是一位妙人,當下取笑道:「書中自有顏如玉,尚兄才學不俗,何愁來日不能高中,迎娶心儀佳人呢?」
尚雲天也是方才無意中的一瞥,這才被那牆頭小娘的甜笑迷醉,不知不覺走了神兒。如今被人抓包,正值年少的他登時被羞臊得臉熱心跳,連忙揮手直言自己不過進京一試,並沒存著高中的僥倖。
二人說笑一番後,方達取出一個紙包道:「今日鄭舉人買來了一大盤糕餅,其上竟然繪有報喜高中圖,他與我私交甚好,特意分了兩塊給我沾一沾彩頭,現與你一同品嚐。」
說著打開了紙包,只見那糕餅上雖然只一部分的街景,可是屋瓦樹柳皆筆觸細膩老道,真難想象在這小鄉糕餅手藝人中竟然有這樣的丹青高手。難怪人說天子腳下臥虎藏龍,就算是毗鄰京城的水鄉也盤踞著世外高人呢。
向來喜好丹青的尚雲天捧著糕餅端詳半天,竟然捨不得下嘴。他這般痴相惹得方達一陣大笑:「快些吃吧,不然天熱,這糕餅再美也是要發黴長毛的。據說明日他們還要去那糕餅攤子續訂,你若心喜,也一同前往看看熱鬧罷了。」
尚雲天欣然答應,這時樓下的夥計送來了一封拜帖,直言白日他倆外出時,有位乘著高馬華車的小姐命丫鬟送來的,連同一盒人蔘一併要給來自茂才縣的尚雲天。
尚雲天狐疑接過透著花香的拜帖,展開一看,乃是端秀的小字,只言自己乃是京城柳家的小姐,閨字萍川,近日聽聞大哥柳將琚昔日西席先生之子尚雲天不日要來京城趕考,她替大哥備下禮參一份,還望尚公子笑納云云。
尚雲天看得眉頭一皺,心內直覺對於這位柳小姐有些抵觸之情,官宦人家的女子,原本不該行事這般輕佻孟浪,連面都沒見過,怎的就這麼貿然來訪?
方達在一旁窺見,再看看那參粗壯的根鬚,不由得豔羨:「就說你尚兄是有豔福的,這不,京城裡千金小姐特意來與你相會,真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呢!」
說話間,尚雲天已經將那拜帖撕得粉碎,正色道:「方兄謹言,官家小姐的清譽豈是你我可玷汙的,我父親雖然曾做過柳家西席,不知這位小姐是如何得知,也許是受了她兄長的委託才順路送來的。只是大約年齡尚淺,不懂得這般親筆給男子寫信卻是不妥,所以少不得我你沉默是金,替這位小姐周全一二,此話便在這屋子為止,不可再外傳!」
方達被叮囑得啞口無言,只得搖頭笑道:「尚兄乃真君子也,方才是我孟浪了,咳,將來嫁與你的女子當真是有福氣了!」二人說笑一番後,便熄燈休息了。
待得第二日,兩人也未在客棧用早餐,便一路散步來到了街頭的崔家糕餅攤前。
本以為二人算是來得早了,沒想到不大的攤子前已經是人頭攢動,竟然有不少舉子前來享用餅茶,順便得以窺見昨日在糕餅上作畫的那位高人。
只是等了一盞茶的功夫,攤子前也只有那倆夫妻在進出忙碌,也不見端來做了花紋的糕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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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急之人不耐出聲詢問,那姓崔的老闆才笑言道,一會便送來。
果然,不多時,一位健壯少年手舉托盤快步走來。
還沒等托盤放到架子上,眾人已經是呼啦啦地圍攏過來。也許是因為時間倉促的緣故,今日只花了零零星星的十塊白玉糕。那糕餅上畫的也不再是街市風景,而是花鳥圖。
但凡對工筆丹青略有涉獵的人都知道,畫作裡最考驗人的是鳥禽。活物靈動,鳥禽的羽翅飛翔,若沒有經年的功底和天賦,是無法躍然紙上的。更何況在糕餅上作畫,並非是在平滑塗膠的宣紙上,更加考驗人的耐性腕力。
可是這位不知名的高人居然揮毫得心應手,黃鶯婉轉枝頭,喜鵲臨枝報喜,鴛鴦依水而戲……這十樣糕餅花式不同,可每一樣都叫愛畫者看得移不開眼。
起碼尚雲天就有一種衝動,想要將這些糕餅盡買入囊中。可是他一問價錢,還未等擺攤的漢子開口,那送糕餅的少年便搶先開口道:「這糕餅用的是上乘的糯米麵,和麵的泉水泡化過極品燕窩,用起來最滋補養人,所以一兩銀子一塊,限數十塊,貨少不等人。有要的客官要趕早定下啊!」
他這話一出,一旁賣糕餅的夫妻先被嚇得一哆嗦,劉氏手裡裹餛飩的擀麵杖都要飛出去了。真想敲開自己兒子的腦殼子看看,是不是洗臉時進了水去?一兩銀子一塊糕餅?他怎的不拿著菜刀當街搶劫去?
果然,這人群裡便有人嗤笑道:「小兄弟可真會吹牛!你們這麼一個露天的攤子,有甚麼極品燕窩?當真是想錢想瘋了吧!」
崔傳寶聽了,不慌不忙地從方才糕餅的托盤上取來一只小砂鍋,揭開蓋子,只見鍋裡裡黃澄澄的湯水飄著枸杞紅棗,看上去煞是好看。
他舉杯說道:「和麵的泉水泡的便是這茶盞裡的燕窩。敢問哪位識得燕窩,品一品便知。」
昨日買糕餅的鄭舉人家世闊綽,當下站出來。崔傳寶倒了一杯與他品嚐。他飲了兩口點頭道:「與我家裡收藏的海崖上品燕盞的味道不相上下,果然是極品,而且熬煮的手法老道,配以桃膠銀耳更是不俗,絕非小鄉做法!」
眾位舉子相處有些時日,都知道這位鄭舉人是不差銀子的富戶,吃穿用度皆是講究,聽了他這麼一說,猜忌盡消。只是就算貨真價實,這一兩銀子一塊的糕餅實非平常人能消受得起的。所以不過是一同觀看品酌一番後,便要各自散去了。
而那位鄭舉人雖然也喜歡那糕餅的精緻,但是昨日已經大手筆買了糕餅,今日若是再盡數包圓,難免有鋪排敗家的嫌疑,所以也只打算買上一塊獵奇,更能引來一眾同年的豔羨。
不過就算賣出一塊,這一兩銀子的價錢也足以買上一百多塊糯米糕了。崔家二夫妻聽了立刻轉憂為喜。那劉氏心裡思度道,自己兒子的榆木腦袋可想不出這樣的生意經,大約又是瓊孃的主意罷了。待今日生意做成,早些收了攤子,去布行給瓊娘扯上幾尺鮮亮的布匹做衣裳,
也要叫柳家知道,崔家不用他柳家隔三差五的賙濟也有華衫穿,免了柳家來人,白白惹了女兒的眼淚去。
可就在這時,有一華衣豪奴道:「這十塊白玉糕盡包起來,我家主子全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