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深怕
在我偷偷寫著你的名字的時候
突然就死了
於是
世界知道了他們不該知道的
寫你的名字
只是為了擦掉
但我深怕
來不及了
於是一切都發生了
夏宇•節選
「你在寫什麼?」周又鈴突然從章令敏的身後冒出來,雙手重重地拍在她肩上。
章令敏狠狠地被驚嚇了下,身子一震,雙手下意識地捂住自己正在書寫的東西。
「在寫什麼不能讓人看的秘密,嚇成這樣?日記嗎?」周又鈴很好奇,但並沒有失禮地上前去將她的雙手扒開。
「嗯,算是。」籲出一口氣,章令敏不理會還在怦平亂跳的心髒,很小心地將筆記本合上。才抬頭望向那個老愛從她身後冒出來的家夥,問:「有什麼事嗎?」
「今天是星期六,放學後要不要跟我去F大玩?目前已經有三個人同意一起去了。」
「F大?」怎麼會突然想去那兒?
這時坐在教室後方位置的唐存秀也走過來,一臂擱在周又鈴背上,笑道:
「當然要去那兒啊。我想全班就你還不知道我們周又鈴大美人現在有個快要追到手的大帥哥男友,正是F大的校草。為了能成功踢掉那位大帥哥的現任女友以及圍在他身邊的花花草草,又鈴正在緊迫盯人中,不止每天查探著他的消息、去他可能出沒的地方,現在還想滲透進他學校啦。」
「啊?」非常……非常熟悉的招數。章令敏詫異地望著周又鈴,一時無語。暗自猜想著那位F大的校草是何方神聖,居然能讓周又鈴把上輩子追求林森那一套用在他身上?這可說是最高待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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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那麼瘋狂好不好?說得好像我成天就只追著江明紹,其它事都不幹了一樣。我是那種沒出息的人嗎?雖然是想追到他,但也沒有非得到不可啊。也許一追上就甩了也不一定。」
江明紹?
周又鈴正在追求的人是江明紹?章令敏驚得直瞪眼,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是是,我們周大小姐向來只喜歡過程,不珍惜結果。就像你拚命去獲得全校英文演講比賽第一名,但在拿到獎狀和獎品之後,轉個身就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一樣。希望那個江明紹可以撐得久一點,要嘛就別讓你追到;要嘛就魅力長存,別讓你得手之後,就像用過的面紙一樣丟棄。」唐存秀雙手合十,滿臉的憐憫。
「那就得看他的本事了。希望他有等同於他華麗外表的大腦,這兩天是F大的校慶,昨天和今天早上是運動會,下午開始有表演和園遊會,非常熱鬧,重要的是晚上還有舞會。令敏,你姐也是這所大學的不是嗎?應該知道全北部的大學活動辦得最好的就是F大了。我們當然要去見識見識,如果真的不錯的話,或許這所學校就是我的第一誌願啦。」周又鈴拍了拍章令敏,打算磨到她點頭同意一起去。
「恐怕不行,我下午要帶我妹去上鋼琴課……」
「這種事叫你哥去就成了。你又不會開車,還不是帶她搭計程車,這樣一來,還不如叫你哥省事些。反正是周末,他也沒事,盡盡為人大哥的義務也是應該。」
「他可能會想要跟朋友去海邊取景,不好麻煩他。」章令敏道。
周又鈴瞪著她搖頭:「我說章家老三啊,你到底知不知道身為老三的意義啊?上頭年滿十八歲的兄姐成日也不知道幹什麼,就你一個人操心來操心去的,有時連哥哥姐姐的事也管了,你的職業是管太平洋的哦?」
管太平洋?這是什麼說法?章令敏哭笑不得地想著。
「也不能這麼說,章令敏這個人看起來淡淡的,可是對於她在意的人倒很體貼。」對於這樣的評價當然不是隨口亂扯的。唐存秀自從被章令敏認定為朋友之後,身為班長的她,常常在許多小地方被章令敏體貼著。比如說會幫忙收作業、整理班上圖書、在她忙時幫著寫出動表,以及許多她遺漏掉的小細節,都會被默默地拾綴妥當。
唐存秀是個觀察力很強的人,而且常常能置身事外去看待一件事情,所以行事客觀,論點獨特犀利。然而這麼一個強大的人,卻總是表現得如她平凡的外表那樣,不露半點鋒芒,所以上輩子章令敏才會從來沒發現同班了三年的班長大人,居然是這樣一個人物。還以為她是因為熱心服務才會連任三年班長的,當然也就很理所當然地沒有記住過她。想來真是相當的遺憾,對於錯過這樣一個朋友。
「可體貼過度就是雞婆了!知道雞婆與體貼的差別嗎?」周又鈴輕哼地問。
章令敏抿了抿唇,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不是她的口才比別人差,而是這輩子的重生,常常讓她質疑起自己上輩子自己做得過了,而過了的後果卻沒有創造出那些人更美好的人生,反而令他們在年華老去時,對自己走過的一生感到茫然。
「章令敏,一起出去玩吧。我們都想看看江明紹是不是有又鈴形容的那麼帥呢,你也別老是待在家裏了,趁聯考的陰影還沒有逼近到眼前來時,給自己過點輕鬆的日子吧。」唐存秀也加入勸說的行列。
章令敏想了想,點頭。
「好吧。等一下我打電話給我哥,請他送我妹去上課。」
「那就對了。他這個大哥就是當得太舒服了,要是能讓他累點,他青春期的叛逆症狀搞不好會更早點痊癒。」周又鈴是知道章家狀況的,對於章家老大那個滿腦子夢幻、成天夢遊的家夥,半點也看不上眼。
「不過,又鈴,你把我們的校花給帶過去,不怕你那個F大校草看到了移情別戀啊?要是人家煞到章令敏怎麼辦?」唐存秀開玩笑地問。
周又鈴傲然地高揚起下巴,哼道:
「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大家各憑真本事吧,如果江明紹就是偏愛文靜百合花,他們就這麼湊成一對了,那我也沒話可說。不過,在塵埃落定前,我不會說出讓賢這種蠢話,這是對對手的侮辱。這世界啊,有競爭才會有進步,花力氣搶來的總是比較珍貴。所以,令敏,如果江明紹看上你,你也不必覺得對不起我,我們就公平競爭,爭完了還是好朋友!誰也不許為了個男人傷到情誼,知道嗎!」
「胡說什麼啊,又鈴!這種事別扯上我。」心口不由得一緊,看著滿臉不在乎、吊兒啷當樣的周又鈴,章令敏想笑,卻沒有力氣扯動嘴角的肌肉,整個身子冰涼冰涼地。
唐存秀打了周又鈴一下,撇嘴道:
「你話也別說得這麼滿!搞不好等你想放手時,卻發現自己早已情根深種,怎麼也收不回來。最後只好把‘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這樣的豪言給生生吞下,甚至還篡改了呢!」
「大女人一言九鼎,豈會做出這麼丟臉的事!還篡改?我篡改什麼啊!」周又鈴很不滿自己的人品被質疑。
「好吧,不是篡改,而是以真實的行動來完成這一首五言打油詩。」
「什麼五言打油詩?」
唐存秀搖頭晃腦想了下,以一種忍笑的表情,很正經地以詩歌朗誦的口氣吟唱起來——
「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誰穿我衣服,我剁她手足。」說完,不待周又鈴反應過來,便立即閃人,風一般的從後門落跑,沿路灑下一串笑聲。
「唐存秀!你給我站住!別讓我逮到你,不然你就死定了!」周又鈴大叫地追出去,挽著袖子決定滅了她。
一旁聽到這首歪詩的人都笑得直拍桌子,全直不起腰了。而章令敏只是望著兩人跑走的方向,好一會後,才能動作,看著自己不知何時握成拳的雙手,冰冷的指尖已然刺進掌心,卻不覺得痛。
突然有種深深的疲憊感彌漫全身,軟軟地趴在桌子上,將臉埋在雙臂裏,雙臂下面,是她新買的筆記本,筆記本裏.才剛寫了幾個字。
不多不少,五個「木」字。
像個謎,也像個秘密。
不願為人所解,不願為人所知。
當周又鈴領著八個同學到達F大時,第一件事當然是打聽江明紹人在何方。聽說他給戲劇社社長拜托去幫忙臨時客串一個王子的角色,此時正在排練時,周又鈴馬上對同來的朋友們道:
「我要去戲劇社找江明紹,你們想去吃午餐的、或者想四處逛逛都好,反正兩點在禮堂見,要是想提前找我的話,就來社團大樓的戲劇社,我一定在那裏。」
「我還不餓,就跟你一起去看帥哥吧。」唐存秀舉手道。開玩笑,怎麼能錯過周又鈴大戰鶯鶯燕燕的精采鏡頭?那可是今天同來的主要目的呢。
唐存秀說完,又有三個人站隊,直說還不餓,想一起去;另外三個人向來狂戀美食,搗著正在大唱空城計的肚子說要先去逛園遊會美食區。於是,就剩向來安靜少言的章令敏一人沒有表態。
周又鈴問:
「令敏,你呢?」
「我先去找我大姐,再去吃午餐。我們就兩點禮堂見。」章令敏並不那麼希望見到江明紹,如果可以的話,今天能不見到最好。
「好,那大家分頭玩兒去,拜。」
也不囉嗦,一聲令下,就地解散。
章令敏在原地目送同學分成兩個方向離開,好一會後,才轉頭四下打量了下,這F大,她上輩子只來過兩次,幾乎沒印象了。大姐好像讀的是織品服裝學係,是在哪幢大樓呢?得想一下……
突然,一波行動迅速的人流從左側方朝她衝來。那是一群剛運動比賽完的學生,正大聲嚷嚷著餓,七嘴八舌地討論著要去園遊會場地吃什麼好料,行動很快,談得很專注,一點也沒注意到前方有個反應不及的人影,於是走在前面的兩個壯碩的男生,便硬生生將章令敏給撞了個踉蹌,整個人往後跌去——
沒有預期中的疼痛……
她被人扶住了。
那個從她背後幫助她的人,一手拉住她右臂,一只手掌安全地抵住她後背。讓她無須面對跟陌生人過於親近相貼的尷尬。也沒有因為落難而投入任何不應該的懷抱。
但是……
為什麼,僅僅是手掌的一點觸感,竟讓她有種頭皮發麻的戰栗感,整個人像觸了電也似?
這是,怎麼了?
「還好嗎?」清冷的聲音,平淡的問話。
原來,是他!
難怪。
「我沒事,謝謝。」她的目光一對上他的眼,便低垂了下來。
他在確定她站穩了之後,有禮地放開她。
她以為他會很快走開,但沒有。他就站在那兒,在離她半步的地方,將她與人潮隔開。她不敢抬頭,也不敢先行動作,更不知道自己現在想要怎樣……
那兩名撞到她的男生很快的說聲「對不起」,見她沒事就離開了,那批人潮湧過之後,四下一時空曠起來。所有喧囂被隔在距離以外,天地間仿佛就剩彼此存在。安靜,於是便等同於某種僵持也似……
「阿森,遇到熟人了嗎?」很快有人打破了他們這方的尷尬氣氛。一個長相斯文的中年男子走過來,站在林森身邊問。
「還不算熟人。」林森這麼回答。
因為他正在與別人說話,於是章令敏終於提起一點點勇氣將頭抬起,悄悄覷他,卻沒料到,林森的目光竟還是停留在她身上,在她抬起眼眸的瞬間,便將她的目光抓攫住!她心一緊,動彈不得。
「這是什麼說法?什麼叫還不算?」中年男子爽朗一笑,問。
「你叫什麼名字?」林森直接問道。
「……章令敏。」她弱弱地回答,亂糟糟的腦子讓她此刻失去所有思索的能力,只能憑著本能回應。他問什麼,她答什麼,完全忘了去想兩人這輩子其實還非常陌生的事實。
「我叫林森。」他點頭,算是正式自我介紹。然後林森那雙清冷的深咖啡色眼眸終於放過她,轉而回頭望著那名中年男子,回應他剛才所問的——
「現在熟了。」
中年男子從來沒見過他親愛的外甥這副模樣,被驚得好一會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眉眼挑高,嘴唇微張,彷佛看到外星人降臨地球。久久才艱難地說了聲:
「這樣也行?」
原來一直以為這寶貝外甥是個一心專研於知識海洋的書呆子,對吃喝玩樂、交友應酬之類的事務全然不感興趣,更別說戀愛這種浪費時間的事就別期望他會去考慮了,甚至連日後結婚,只怕也就是由他爺爺奶奶幫他挑個安分守得住家的小女子相親了結,完成登記就把人給忘在一旁,相處一輩子也記不起妻子的長相為何。而他此生真正的戀人是他熱愛的學術研究……
他錯了,大家也都錯了,這小子竟然不是根木頭,何止不是木頭,簡直可說是狠角色啊!瞧瞧這手段,搞定得多麼幹淨俐落!這要有多厚的臉皮、多強的自信才辦得到啊?就算是花花公子也要甘拜下風的吧?舅舅大人心中默默地將之前的定論給推翻,決定重新好好評估他這個天才外甥。
「走吧。」林森突然對章令敏這麼說道。
「嗯?」章令敏抬頭看他,想確定他是不是在跟她說話。他是。那雙清冷的眼正定定地看著她,讓她有一種成為他手中提線木偶的感覺,只能依著他的指令,才能夠有所動作……
「現在人正多,很容易被推擠到,還是先找個清靜的地方休息一下,如何?」
「你的意思是……一起嗎?」雖然知道彼此名字了,但,還是不熟啊。
「一起。」很肯定的聲音。
章令敏有點猶豫,想離開這裏,但卻不敢隨意對林森應好。看著四周不知何時又洶湧起來的人潮,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卻隔不開那撲面而來的各種汗臭味與體味,眉頭微蹙,一刻也不想多待。但是,林森……她對他從來沒有超過於「遠觀」的念想,至今,仍然如此。
「這是我舅舅,他在這裏任教,我們可以先去他的辦公室休息。」他退開一步,在自己與舅舅中間留了一個位置,可以在擺脫人潮時,將她保護在內,不怕被推擠到。
舅舅大人覺得此時應該要對自己與外甥的無害做出一點保證,於是露出迷人而溫和的笑道:
「這位同學,你別怕,我們不是壞人。我叫李良軒,是醫學係的教授。我的辦公室現在有三個女助理在那邊,大概已經買好午餐了,我有這個榮幸邀請你一同共進午餐嗎?」
「您客氣了,這是我的榮幸。」章令敏連忙說道。
「那就這麼說定了,一起去吃個飯。你也別拘束,就算現在不熟,等吃完一頓飯,交情就來了。」
「舅舅,我們之前就已經見過幾次了,只是沒有機會自我介紹。她知道我不是壞人。」林森對自家舅舅補充說明道。
早說嘛!男舅大人籲了口氣,覺得眼下這情況似乎更微妙了。
好吧!確定了寶貝外甥不是孟浪的登徒子、初見個美女就上前搭訕,這讓他的心放下了一半。但,又想到兩人之前已見過幾次,卻相見不相識——尤其他小子明明對這個小美女很感興趣。這這這,又算是什麼情況呢?
太可疑了,這小子在想些什麼啊?改天可得好好找個時間拷問拷問了!畢竟是這小於第一次對女性主動呢!太稀奇了,而這個小女生嘛,也得好好了解了解一番!
「那就好。走走走!一起吃飯去。」
莫名其妙地擁有第二次人生,是件很讓人大腦錯亂的事。這讓章令敏常常就陷入恍恍惚惚的情緒中無法自拔,總是無法分清哪邊才是現實,懷疑此刻的自己其實正處於夢中,而待她醒來時,必然是躺在醫院的特等病房裏,渾身的痛楚,然後繼續等待下一次的醒來或者不醒來。
更或許,那個活了四十八年的人生,也只是個夢,而她真正的人生,還沒醒來過……
時間與空間,是人類永遠都在研究探索的問題,至今卻沒有真正的進展。既然那些專家們都還無法對此做有效的解密,那麼她為了這個無解一直糾結著也不過是自尋煩惱罷了。答案並不會因為她很認真在思索,就能得到。所以,近來,她也就漸漸地將自己一顆惶然的心給安撫下來。
她只想好好地過完今生——哪怕它是個夢。然後,再不要犯上輩子同樣的錯,再不縱容兄弟姐妹,再不自以為是的犧牲;努力活著,努力找出一條更好的路,若能讓大家活得比上輩子更好一些,那也就夠了。
只是,林森……一直不在她今生的計劃之內。
若不是意外相遇,而且還是這麼早的相遇,她會將他忘個徹底,甚至會在日後上T大時,想盡辦法避開他。不當班代、不加入學生會、不加入西樂社,那麼,她的人生與他,便將一點交集也不會有。
他,是她上一個人生裏,迫不及待打包到遺忘區的記憶。也成功地在大學畢業之後,再也沒有想起過他,更刻意地不去知曉他的消息。
有的人,一生都不該想起。如果想讓自己好過一點的話。
只要不想起他,那麼她就會覺得人生就算只活了四十八歲,也能以「富貴如意」四個字來為她的一生蓋棺論定了。
他,是她上一輩子的遺憾。她的膽怯、糾結、忐忑、失落,甚至是沒來由的淚水,都是為他。因為他,她的人生便有了那麼一大段不淡定的失序記憶。
而,更可笑的是,這一切,也不過是她的自尋煩惱而已。在上一輩子,他只是她的學長,仰慕而遠觀著的人。兩人並沒有更多交集了……除了那個下午……
打住!
章令敏悚然一驚,腦海中有個尖銳的聲音,遏止住了她繼續回想前世的記憶,像是有什麼不應該想起的事將要在下一秒被挖出,而後果,她無法承受!於是她的恍神,便到此為止。渾身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
抬頭,不幸地又陷入了那雙深邃的深咖啡色眼眸裏。
他,看了她多久了?
章令敏惶惶然地想著。
因為承受不住他的目光,於是她別開頭,看了下周遭,想知道兩人現在在什麼地方。首先,她看到牆壁上的時鍾,上頭指著一點二十五分。然後看到了一架鋼琴,以及許多放著各種樂器的櫃子,和掛了滿牆的曆代音樂家畫像。
剛才在李教授那邊用完熱熱鬧鬧的一頓飯後,因為李教授還要跟助理們開會談事情,於是林森便領著她告別了。然後她就靜靜地跟在他身後一步遠的地方,由他帶著她走,而她,則看著他的背影,逕自沉入思緒裏。
現在,他們站在敞開大門的音樂教室門口。
「等會有想去的地方嗎?」林森問。
「……有的,我跟一同來的同學約好兩點在禮堂見。那個時段,禮堂有戲劇社的表演。」她輕聲答道。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章令敏假裝對滿牆的畫像很感興趣,一一望過去,每張畫像都看很久,久到幾乎都要銘刻在腦海裏,閉著眼都能畫出一模一樣的來。
「那麼,我送你過去吧。」他緩緩說著。
耳朵貪婪地接收著他以悅耳的聲音說出的每一個字,眼睛卻怎麼也不敢與他對上。他在看她,她知道。但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看著她,太不正常了……太沒有道理了……這不是林森會做的事!
但現在,他正在這麼做——看著她。
「不、不用了,我大概知道在哪個方位,不會迷路的……就,不麻煩你了。」
「我送你,不是擔心你會迷路。」他一直不怎麼夾帶情緒的聲音,添了一點笑意。
這讓章令敏訝異得忘了閃躲他的目光,一不小心又與他的眼對上了。他的眼光對她的殺傷力實在太大,所以原本可以流暢說出的簡單幾句話,便挫敗地以結結巴巴、顛顛倒倒的結果吐出:
「那、那是,為什麼?我是說,如果不是為了……迷路,那你更不用……送我。」她覺得臉上熱辣辣地,一定是羞愧得臉紅了……老天!她想挖個地洞鑽下去……
他沒回應她的話,卻是笑了。
章令敏整個人呆住!
林森,笑了……
這個她記憶中嚴謹少言、端正而不苟言笑的男孩,她見過他柔和的表情,出見過他唇角淡淡勾起的樣子,那已經是他心情相當好時,所能形於外的極限了!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笑得這樣坦然,一雙清冷的眼彎成半月,像兩汪春水微微漾動,再不複一絲絲冷意。
怦怦!怦怦!
這是她失控的心跳聲?還是她的心口變成一個靶子,正被子彈射穿?
「你很習慣於冷靜吧?」
她曾經是這麼以為的。加上之前四十八年的累積,於是更有自信自己將是泰山崩於前而面色不改的那一個。可現在,信心如風中之燭,就算沒被吹熄,也再難堆積起那樣的自信了——在林森面前,她破功得如此輕易。
「所以一旦不冷靜時,就不知道該怎麼自處。你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時刻嗎?」他帶著點好奇地問。
「還沒來得及開始想。」她老實地道。想想果然是太自負了,不過,這世上能讓她發窘到想鑽地洞的人,也就只有眼前這一個吧。只是沒想到就算活了兩世,仍然抵抗不了林森強大的氣場,明明,以她兩世的年紀來說,他,不過是個少年,而她,是個阿姨級的人物,怎麼還這麼遜呢?
她為此深深感到羞愧。四十八年都白活了……
章令敏正忙著自我唾棄,而站在她身邊的林森,也不急著說話,他身子半靠著門板,有時看她,有時側耳聽著外頭傳過來的熱鬧聲浪,悠閑地享受著這方難得的清靜,並不急於以更多的話語來填充眼下的沉默。
好一會後,他才淡淡開口問她:
「會彈鋼琴嗎?」
「會。」她點頭。望著他,但沒有順口問出那個自己早已知道的答案。他也是會鋼琴的,只是非常少彈。上輩子她只聽過他彈四次,最後一次更是讓她終生難忘——啊!不能想,她不要想起來!
為了不讓那份被自己苦苦壓製的記憶浮現上來,她沒有多想便朝音樂教室裏走去,一路走到鋼琴前。將琴蓋打開,試了幾個音後,便呆呆看著琴鍵,整個人靜止了。
「要彈一首嗎?」他也跟著走過來,就站在她身側。
「你,想聽什麼?」她頭仍低著,從肩頭滑落的秀發,完美地遮住她的表情。
「你想彈什麼?」
他抬起一臂棲放在鋼琴上,很閑適的模樣。口氣像個老朋友,明明,只能算是今天才認識啊……
她小心抬頭看他,正好看到他唇角勾起一抹微笑。而此時,窗外的陽光正斜照進來,明亮了他整張俊臉,以及那笑。
然後她不知道自己幾時坐了下來,不知道自己雙手怎麼會放在琴鍵上,等到一串琴聲輕快地在整個教室裏回響時,她聽到了,才發現自己在彈琴,正彈著凡妮莎的微笑。
她……怎麼會彈這首曲子?章令敏突然有點頭皮發麻,幾乎不敢抬頭看林森現在的表情。但又忍不住想看!畢竟在她記憶中,關於林森的資訊是最貧乏的,太過泛泛的交情,讓她沒有機會見識到各種不同面貌的他。
而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是她上輩子絕對沒見過的吧?
實在太想收藏銘記了,於是硬著頭皮悄悄抬眼看上去……
果然是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知道她被什麼觸發而彈了這一首,而且知道自己應該算是被調戲了。
但他並不知道,她不是有意的,真的!
她的表情很真誠,無言地說著自己的冤情。但他顯然不接受,修長的右手手指輕輕在鋼琴上打著拍子,卻更像是想叩上她額頭……
章令敏忍不住笑了,這一笑,將今日見到他以來,一直緊繃著的心給放鬆了,不再那麼惶然失措、患得患失,不再那麼渴望又退縮,不再那麼進退失據。
她的心,終於定了下來。
花了兩輩子的時間,終於能在林森面前做到這一點。
這,也算是她人生裏,了不起的成就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