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比如你
從悅的身影向著前方越行越遠。
旁邊商店裡的光斜斜映照在江也身上,一邊亮,一邊暗,他在光影交界之中,地上的落寞影子被拉得極長。
分手的時候,江也沒想到他們會分開這麼久。或者說他根本沒意識到,從悅是真的想和他分手。
當初從悅有多喜歡他,學校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不管是同一個年級的同學,還是後來進學校的學弟學妹,誰不知道?
那個看起來不太好相處的從悅,只要江也出現在她面前,她的眼裡就只剩滿滿當當的笑意,遮掩不住。
從悅喜歡了他三年,期間規規矩矩,沒有半點出格舉動,連最簡單的情書也沒遞過一封,但就是生生將這件事變成了和吃飯呼吸一樣自然的東西。
對她而言,喜歡他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存在。
表白是她開的口。那個時候,高三學生的暑假比其他人更先開始。江也說不清自己喜不喜歡她,總歸是不討厭的,可能還有一點好感。
鬼使神差地,他答應了。
那一個月裡,他知道了很多從悅的事。
她其實沒有表面看起來那麽不好相處,私下裡她話很多,一點都不安靜,說起話來完全停不了。天上的雲,水裡的魚,就連地上的螞蟻也够她講上十幾分鐘。
她眼中的世界豐富有趣,她善於發現生活裡細微末節處的美好,只是不喜歡對陌生人講。
除了學習好,她喜歡做手工,會剪紙、會編手鏈,時常用這些打發時間。
她說高中三年裡,空閒時一個人走遍了城區,知道很多風味十足的小吃店,有的隱藏在老街深處,或是在其他學生從未去過的巷子裡。
她帶他去看、去走,去嘗那些她獨自珍藏的美味。
每次見面她都會比約定時間早到半個小時,隨身背著她的小畫本,在他到達之前塗塗畫畫。他見過好幾回,每當那種時候,她臉上一本正經的表情就會被認真和專注取代。
夏天的午後艷陽熾烈,她靜靜坐在樹蔭下心無旁騖,所有稜角都被柔光融化,那一方小世界安詳又幽靜。
一個月三十天,明明很短,想起來卻覺得一起做過的事情好多,每一次見面都無比充實,沒有一刻是浪費的。
他甚至還記得第一次牽手,她抓住他的食指,在吃完晚飯逛街的時候。他沒有抗拒,張開手掌任她握住。
走到沿河的街道邊,傍晚的路燈正好亮起,一剎照亮整條街。
他盯著前方,她看著路旁花花草草,兩個人沉默著繞了一條又一條街,誰都沒說話。
如果不是她生日……
沒有如果。
那天和發小們聚會,替關佳慶祝比賽拿獎,一屋子人玩嗨的時候他想起來了,他想起從悅似乎和他提過生日的事。
就在聚會的三天前,她還跟他說,選了怎麽樣的蛋糕,提到哪一家KTV的小包廂環境最好。
只是當時他在接發小們約定聚會的電話,沒空聽她說,隨口應付了幾句,過後就忘了。
他拿出手機看了一遍又一遍,除了六點多給他發的一個笑臉,從悅打來兩個電話,他都沒接到。
他回撥過去,從悅的電話已經關機。
那當下,他抓起手機要走,還沒走出包厢的門就被拽住。那些朋友和他不在一個學校,但從小一起長大,隔段時間就會聚在一起。
都不讓他走,最後也沒走成。
他坐在卡座角落,無意識地劃著手機屏幕,給她發了幾條信息,問她在哪。
沒有回音。
一直以來都是她主動聯繫他,見面的時間、地點、去做什麽,她想好了就會打電話跟他說。
他想,或許是記錯了,如果是她生日,沒等到他,她不應該關機,不應該不回消息,不應該不接電話。
她會等他才對。
可是到後來,從悅的電話依舊打不通,而周嘉起的電話却打了進來。只問了幾句,周嘉起就在電話那頭飈起國駡。他們認識那麽久,他從來沒見周嘉起那樣發過火。
他撥從悅的號碼,依舊關機中,發給她的消息也如石沉大海。想去她家找她,然後想起來,他不知道她家在哪。
他從來沒有問過,不僅是這個,她的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不清楚。
每一次見面,她絮絮叨叨不停說話,都是她先問他才答。她像顆小行星,所有話題,所有事情,都圍繞著他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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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晚上格外漫長。
第二天聯繫他的從悅和平時好像沒有什麽不同,聲音帶著笑,語氣溫柔,不急不緩和他約好見面的地方。
他以爲沒事的,從出門開始就在醞釀道歉的措辭,可惜從悅沒給他機會。
她和他聊天,路上在小吃攤買了兩串魚糕,還有一杯奶茶。
飲料喝到一半,她跟他說︰「我們不合適,分手吧,如果你沒意見的話我就先走了。」
他停在原地,反應不及。而從悅跟他揮手,把擦完嘴角的紙拋進垃圾桶,脚步輕快地走向公交車站,坐上車遠去。
他當時想,她可能是生氣。氣一氣好了,過幾天,過一個禮拜,說不定就會氣消,會肯接他的電話。
誰知道時間就這麽一過,她再也沒回頭。
盛大美院全國馳名,和計算機系一樣是擠破頭都難進的存在。大學報導的第一天,他在周嘉起身邊看到從悅,她眼裡一片平靜,看著他像是看陌生人一樣,再無波瀾。
好像有哪裡錯了,他說不上來,只覺得喉嚨悶滯,呼吸不暢。
大學的第一年,和從悅見面的機會不多,周嘉起因爲他們分手的事在暑假和他吵過一架,冷戰完之後幾乎不在他面前提起從悅的名字。
偶爾有幾次從悅和周嘉起一塊出門,被他們一群捨友碰上,從悅沒和他說一句話,也沒理他。
每見一次,煩躁就更多一分,他寧願不見面。
恰好第一年他就被導師看中帶著進了實驗室,每天埋頭忙那些項目,時間過得飛快,他也沒有時間去想別的東西。
於是就這麽過了一年多。
直到周嘉起生日那晚。
記得以前有誰調侃過他,說他被那麽多人喜歡不是好事,情債欠多了總有一天是要還的。
後來每次看見從悅波瀾不興的眼睛,他都會想起朋友說的那句話。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不敢和她對視。
她的眼裡,有天堂,有地獄,還有他的報應。
……
汽車在路上穿梭來去,江也站著出神許久,當從悅的身影快要接近路口的時候,他慢慢回過神來。
她就要走遠,又一次將要走出他的視綫。
–就這樣嗎?
鳴笛聲乍然響起,江也看著她的背影,下定决心般,邁開步朝她而去。
……
從悅本以爲已經甩掉江也了,誰知剛拐彎沒多久,身後又響起脚步聲。
她頓住,回頭一看,果然是他。
深吸一口氣,她往左邊走,江也跟著往左。她往右去,他不依不饒跟著往右。
像個影子似的甩不掉,該說也說了,趕也趕了,從悅沒辦法,「你到底想幹什麽?跟著我幹嘛啊你?!」她指路邊,「那裡不可以走嗎?那邊不可以走嗎?!還有那裡!那裡!地方這麽大你爲什麽非得跟在我背後?!」
江也默了默,說︰「一個人走怕黑。」
她怒道︰「謝謝,我不怕!」
「我怕。」
「……」
明知道他說的是鬼話還得和他浪費時間,從悅氣的不行,「你怕黑就跟著我?我會發光啊?!」
「會啊。」江垂眸睨她,答得毫不猶豫。
路燈折射進他眼裡,黑沉沉曜石一樣的瞳孔,亮著一點一點的光。
「……」會發光的那是燈泡!從悅暗暗咬牙,對他的無賴無可奈何。她今天才發現,他不僅無賴,還是屬跟屁蟲的。
甩不開他,趕也趕不跑,從悅徹底沒轍,忽略身後的人影悶頭往前走,只當不知道他的存在。
江也就那麽默默跟在她背後,保持兩步的距離,跟進校區,直到女寢區域前才停下。
宿舍樓近在眼前,從悅加快脚步,踏進大門前回頭一瞥,他站在遠處路燈下,望著她,像棵風吹不斷雨淋不倒的白樺樹。
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扭頭,提步上樓。
.
周三上午的課上完,臨下課前,老師心血來潮搞了個主題小測。從悅抽到紙條,展開一看,上面寫著「溫情」兩字。
周圍的同學都在聊各自抽中什麽,老師拍掌讓衆人安靜。
「這次限畫异性,根據抽到的主題發揮,明天課上檢查,大家注意切題。」
老師說完笑呵呵走了,留下衆人你一句我一句,嘰嘰喳喳又是一番討論。
從悅看了看紙條,塞進口袋,收拾好畫板隨其他人一起離開。
去食堂吃過午飯,從悅給周嘉起打電話。
「下午有空沒?來C棟三樓最靠裡的畫室。」
他問︰「幹嘛?」
「老師讓我們畫一幅人像,規定只能畫异性,明天課上要交。」除了同班同學,從悅認識的人沒幾個,班上的男生也得畫女生,沒空來給她當模特,她能找的只有周嘉起。
周嘉起一聽,當即應了︰「行,那我一會兒過來,不急吧?」
「不急。」從悅說,「你慢慢來,三點能到就成,我最多只用兩個小時。」
和他說定,從悅回寢室休整。兩點十分拾掇好,帶上要帶的東西去C棟。
其他同學一般都去A棟的畫畫教室,C棟年份久,位於教學園區西南角,是幾棟樓裡離出去的正路距離最遠的,雖然也有畫室,但大家都不愛來。
從悅喜歡清靜,閒著沒事就會一個人去散步,距離遠近對她不成問題。
到三樓最靠裡的畫室,她支好畫板,略作打掃,而後擺弄好一應工具,在紙上練手找感覺。
四十分的時候,周嘉起忽然打來電話道歉。
「我這邊臨時有事走不開,你知道的,就那個我們系的『興術培育計劃』,上次我不是報了名麽?名額分配下來了,我跟的導師已經定好,剛剛突然讓我們過去好像是要給我們新進去的這一組布置第一個task……」
他怕她不高興,解釋了一大堆。
從悅雖然無奈,但也知道這是要緊事,「那你去吧,我這邊再找別人看看。」
「不用!」周嘉起忙道,「老師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林禧在我旁邊,他說他正好沒事,我把具體哪個教室告訴他了,他在來的路上。」
「林禧?」
「對,你等他就可以了,我現在趕著去見導師。」
從悅和林禧不熟,因爲周嘉起的緣故打過幾次交道,他挺好相處,從悅對他的印象還不錯,但他突然這麽熱心幫忙,教她怪不好意思。
「那……好吧,我等他。你趕緊去吧,我這邊不要緊。」
周嘉起趕時間,簡單交代幾句挂了電話。
從悅抒了口氣,既來之則安之,一邊繼續練手,一邊等待林禧。
兩點四十八分,脚步聲接近,高大的人影出現在教室門口。
從悅忙起身,「你……」
抬頭看清來人,話音頓住,禮貌的笑意漸漸回斂,臉沉了下來。
「你來幹什麽?」她沒好氣道。
江也在門口站了站,藍白色運動裝明艷鮮亮,袖子微微挽起,兩邊各露出一截手腕,縴瘦但有力。
「林禧有事走不開,讓我過來。」
從悅想翻白眼,「走不開?他不是跟周嘉起說正好沒事做麽?」
江也不急不緩走進來,隨意道︰「啊。本來是,突然有事情抽不開身,我也不清楚。」他淡淡覦了覦四周,視綫落到她臉上,「他求我來的,我不來他差點就哭了。」
「……」誰信誰傻逼。從悅默然。
江也道︰「你如果覺得過不去心裡那關,面對我沒辦法控制情緒,我也可以走。」
他暗暗激她,說的好像是她放不下。
從悅聽出他的弦外之音,換做平時肯定要和他刺上一刺,這會兒作業優先,橫竪畫誰不是畫,懶得跟他計較。
就當是被他挑釁刺激到,她順坡下驢認了他這個模特。
「坐吧。」從悅不再看他,在畫板前坐下,更換紙張。
一抬頭却見江也正在拉外套拉鏈。
「你幹什麽?」她愕然。
他已經解了外套,答得理所當然,「脫衣服。」
「……脫衣服幹什麽?!」
他睨她一眼,「不是畫畫麼。」
「我畫的不用脫!」從悅指凳子,「你坐下就行,不要做多餘的事!」
江也看她幾秒,「哦。」
依言落座。
從悅靜心凝神,撇開雜念,提筆開始在紙上作畫。輪廓才剛定好,江也悠悠道︰「真的不用脫?」
她咬牙,「謝謝,不用!」
從悅打定主意,他要是再開口搗亂,她就把他趕出去,哪怕明天的作業交白紙她也認了。之後江也卻很安靜,沒說什麼不該說的。
只是他的視綫一直粘在她身上,一開始還能忽略,他越盯越起勁,一剎都不錯眼,就快在她身上盯出個洞來。
從悅被看得頭皮發麻,捏緊了筆,「你看著我幹什麽?!」
「不然我看哪?」江也道,「我直視前方不對麼?」
是沒什麼不對,但他的眼神灼灼似火,實在太磨人。從悅忍了,加快速度,比預計的提前半個小時完成。
鬆了口氣,她看看畫板上的人,再看向站起身,一邊拉著拉鏈一邊低睨她的江也本人,只覺得還是紙上的順眼多了。
從悅收好畫筆,對他道了句︰「謝謝。」不管怎麽樣作業還是完成了。
江也幷未對她的致謝表態,一言不發朝外走,高大的身影像來時一樣,消失在門外。
從悅看著他走遠,心累地用指節揉了揉太陽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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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嘉起從導師那出來,得知江也代替林禧去給從悅當模特的事,當即往籃球館趕。
林禧一見他來,揚手和他打了個招呼,話音剛落,下一秒就被周嘉起揍倒在地。
「臥槽,幹什麽你–!」
「你還好意思說!」周嘉起氣不打一處來,「你不是說突然沒空去麽,怎麽有時間在這打籃球?」
林禧咳了咳,「剛剛有點事,只好讓江也過去,後來不是忙完了,從悅那邊已經用不上我,我就來打球了唄。」
「我信你的鬼話!」
林禧猛地一躲避開周嘉起的拳頭,「你有沒有必要這麽生氣?」
周嘉起狠狠瞪他,「你懂個屁!」
「我是不懂。」林禧笑說,「江也不就是和從悅見一面,值得你這麽大火氣麽?再說,你自己上回不是還讓從悅去接江也。」
周嘉起怒道︰「要不是你們跑去郊外吃什麽農家菜,一個人都找不到,我用得著讓從悅去嗎!」
當時江也手機沒電又沒帶錢,等了他很久,卓書顔因爲表白的事激動之下跑開,他一時情急亂了分寸,不然打死都不可能讓從悅去找江也。
「我覺得你有一點搞錯了。」林禧說,「你爲朋友著想,是很好,我不太清楚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也確實沒有發言權,但這是他們兩的事,你和我,還有別的人,其實都說了不算。」
周嘉起不爽,警告他,「少廢話。這次就算了,下回你再把他們凑作堆,有一次我揍你一次。」
林禧笑了笑,忽地看向他身後,「哎,卓書顔你怎麽來了?」
周嘉起一楞,下意識回頭看。
林禧把手裡的球一砸,正中周嘉起的後腦勺。
「林禧我操你大爺!」
周嘉起捂著頭髮飈,林禧已經大笑跑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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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悅自然不知道周嘉起和林禧私下鬧的那一出,日子照常。
隔天課上,老師點評完各個同學的作業,一向表現優秀的她少見的挨了訓。
回到宿舍,有個陌生號碼打來電話,她接通一聽聲音,頓時勾起了怒火。
「你打我電話幹嘛?」
大一剛到盛城就辦了本地的卡,從悅和江也互相沒有號碼,周嘉起肯定不會給他,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弄來的。
江也問︰「那副畫怎麼樣?」
「關你什麼事。」
他一副正經口吻︰「好歹畫的是我,問一句不過分吧。」
從悅氣的咬牙,「怎麼樣?得了個C!要不是你,我不至於被點名批評十多分鐘!」
「……」江也稍作沉默,「我就說要脫,你非不讓。」
「跟這個有個鬼的關係–」
從悅氣的頭都疼了。因爲和他扯皮,昨天畫的時候導致她忘了自己抽到的主題是「溫情」,再加上他目光如炬,眼裡實在找不到半點溫情成分,最後的成品,畫功上完全沒有問題,但就是偏題太遠,所以只拿了個C。
以前沉迷美色被蒙蔽了眼睛,現在她算是發現了,除了優越的外貌和卓然出衆的能力,江也這個人,絕對有毒。
在被氣死以前,她「啪」地一聲掛斷電話,果斷將他拉進黑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