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惶恐
之前她聽太子說晋王從河東帶回來一個容貌酷似四殿下的女子時, 她的確驚訝。但是今日真正見到這姑娘時,她才明白當日太子的震撼。
性別、氣質、膚色固然都不相同, 但這五官, 幾乎可以說是一模一樣。
不期然地,四殿下秦珩那張臉就又浮現在了她腦海裡。當年那個身形瘦削的少年, 若是換了女裝,是不是也是一樣的艶光四射?
見太子妃神色有异, 秦珣身形微動, 將瑤瑤與太子妃的視綫隔絕:「好巧, 不想竟在此地遇見皇嫂。」
「是挺巧。」太子妃淡淡一笑,只做不曾看見晋王的小動作, 但她却無法忽視自晋王身後探出的腦袋。
那少女約莫十五六歲,眉目如畫,肌膚勝雪, 一頭長髮烏溜溜的, 秋水樣的眸子裡滿是好奇。
太子妃心念微動, 待要再細看, 却見晋王伸手將她腦袋給撥了回去。丁如玉楞了楞, 不由輕笑出聲:「這姑娘是誰啊?」
秦珣還未回答, 秦珩便探出頭, 轉了轉眼珠:「你是問我麽?我叫瑤瑤。」——她記得她上次在太子跟前是什麽樣的身份性格, 今天還得沿著上次來。
秦珣身形微微一僵,他眼睜睜看著瑤瑤幾乎是在一瞬間換了性格。方才還溫柔嫻靜,一眨眼就成了嬌憨可愛的小姑娘。而且她躲也不躲, 竟然直接同太子妃打招呼?他不由有些恐慌與不安,輕輕拍了拍她腦袋:「別鬧。」
面前這個自稱叫瑤瑤的姑娘聲音甜潤悅耳,如同出谷黃鸝,却不是記憶中四皇子的低啞的聲音。太子妃招了招手:「瑤瑤姑娘是麽?到這邊來。」
乍逢故人,秦珩心中不免暗暗擔憂,但是面上却是一派天真懵懂的模樣。她果真自秦珣身後走了出來,衝太子妃福了福身:「你找我?」
「姑娘是哪裡人氏?」太子妃暗暗打量著她,越看越心驚。真有人五官相似到如斯地步嗎?可性格却截然不同。
「太平縣人。」秦珩眉眼彎彎。
太子妃凝眉斂容:「太平縣人氏?姑娘的官話說的不錯。」
她記性很好,對聲音格外敏感。然而縱然這個瑤瑤姑娘的聲綫與四皇子完全不同,她也不由自主地將他們聯繫起來。
一個駭人的念頭驀然浮現在她腦海,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最開始太子告訴她瑤瑤的存在時,她就産生過這想法。當時她只覺得是她想多了,可是真正見到瑤瑤,她竟又想起了那個念頭。
「是嗎?」秦珩笑笑,眼中閃過一絲得意,「那是我學的好。」她說著手肘輕輕碰碰身旁的秦珣,「聽到沒?誇我官話說的好呢。」
她罕見的露出小女兒情態,惹人憐愛。
秦珣眼神一沉,輕輕「嗯」了一聲。
太子妃將兩人的互動看在眼裡,聯想到方才她忽然生出的念頭,她心裡竟有種說不出的怪异感。她對自己說,莫多想,莫多事。旁人如何,與你何干?
輕輕撫了撫小腹,她笑了一笑:「是說的挺好。我出來有一會兒了,這就要回去了。這棵樹據說許願很靈,你們可以試試。」
秦珣與太子妃不熟,他只點了點頭:「皇嫂慢走。」
太子妃身邊跟隨者衆多,她這一走,呼啦啦跟著走了一大片。智遠大師衝秦珣點頭致意後,也隨著離開。
秦珩臉上的懵懂還未散去,便被皇兄扣住了手腕。她偏了頭,含笑看著他:「哥哥,怎麽了?」
分明還是天真小女孩兒的做派。
秦珣黑眸沉了沉:「怎麽回事?」其實他知道的,她這麽做,是爲了不讓太子妃生疑。明明她有這樣的本事可以保護自己,他該欣慰才對。可是他却壓不住心頭的邪火。
這般轉換自如,不禁讓他懷疑到底怎樣才是真正的她。
秦珩試圖掙脫他的禁錮,未果,她輕聲道:「咱們回去吧。」眼神中頗多懇切。
秦珣閉了閉眼,沉吟半晌,方緩緩道:「走吧。」
在回去的馬車上,秦珣一語不發,他的沉默,讓秦珩惴惴不安。她回想著在弘啓寺發生的事情,一時還真想不出自己是哪裡惹惱了他。她只能尋找話題:「唉,哥哥,也不知道她認出我沒有。」
秦珣這才掃了她一眼:「沒有。頂多以爲是長的像。」他勾了勾唇角,續道:「你掩飾的那麽好,她怎麽會認得出來?」
這話聽著像是誇贊,又像是譏諷,秦珩聽得有幾分不自在。她只當做沒聽出他話中的諷意,笑道:「多虧了哥哥在那裡,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一看見熟人,我自己腿都先軟了。」
當時有他在,她到底是多了些底氣。可她也暗暗納罕,今日出門時皇兄還好好的,在那棵大槐樹下時也好好的。怎麽遇見太子妃以後,他就不高興了?
她猜不出緣由,只得自己繼續說話:「哥哥還記不記得那年太子二哥大婚的時候,一轉眼,都過去兩年多了……」
她聲音嬌嬌軟軟,前塵往事自她口中講出來,總有種甜甜的感覺。她眉眼間俱是淺淡的笑意,似乎無限懷念那段時光。
秦珣原本心中不快,可是見了她這個樣子,剛剛冷硬起的心腸,就又軟了下來。他到底還是捨不得對她生氣。他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溫聲道:「瑤瑤,以後在我面前,做自己就好。」
至少不要像在其他人面前那般,一瞬間就換了心性。
「……」秦珩楞了楞,下意識點頭,「哦,好。」
方才還笑語如珠的她,忽然就說不下去了。她心裡頭有些堵,有些脹,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她扯了扯嘴角,微微低了頭,輕聲道:「我希望哥哥可以高興一點。可我不知道,怎麽樣你才能高興一些。」
她這會兒沒想從他這裡得到什麽,就是單純地想教他開心一點而已。可他好像不大喜歡她這樣。
她心裡有點惶恐。她其實也想待他好些的。可她幷不清楚,作爲妹妹,她該怎樣對他好。
「沒有人教過我。」她聲音很低很低,低得連近在咫尺的秦珣都沒聽清楚。
秦珣只笑了一笑:「你好好的,乖一些,我就高興了。」她心裡記挂著他,想要他開心高興,他就很滿意了。他幷不需要她真爲他做什麽。
秦珩點頭。
車厢中又恢復了安靜,秦珩深吸一口氣,希望那位跟她交集不多的二嫂莫要起疑才好。
然而太子妃丁如玉膽大心細,她想到了旁人都不敢想的那種可能。但也僅僅是想到而已。她無意得罪誰,也不想惹事。晋王說什麽,她就信什麽。
她現下首先考慮的,是她肚子裡的孩子。
回到東宮以後,還是太子問起她今日見聞,她才說起今日在弘啓寺遇見晋王以及那位瑤瑤姑娘。她只感嘆了一句:「像,真像。」
太子皺眉,三弟帶著瑤瑤姑娘在那棵大槐樹下嗎?三弟果然還是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幻境中麽?輕輕嘆了口氣,太子道:「差點忘了,前幾日母后叮囑孤問三弟一件事,到現在還沒問。」
太子妃笑了笑,幷未追問是何事,只說起今日在弘啓寺的種種。
次日太子尋了機會問秦珣:「那天父皇提到的,你與陶家表妹的親事,你意下如何?」
秦珣不料他竟問及此事,雙目微斂,沉聲道:「那次我跟父皇說的很清楚了。我不同意這樁婚事。父皇無非是希望這樁婚事能讓我與皇兄更近一些。」他看向太子,目光灼灼:「難道二哥不信任我?非要我用婚事來表明忠心嗎?」
他直呼「二哥」,太子面上的笑意微斂,輕咳一聲:「三弟嚴重了,你我骨肉至親。不信任你,我又能信任誰?只是,不談公事,你真不中意她?」
「談不上中意不中意。」秦珣勾了勾唇角,眸中閃過一抹柔情,「不過成親是一輩子的事,還是順著自己的心意來更好。」
太子心頭一跳:「是因爲瑤瑤姑娘?」
秦珣笑而不語。
「她不是四弟,你不能因爲四弟,搭上自己一輩子。」太子頗有些痛心疾首,「你若真覺得虧欠他,將來有了子嗣過繼給他,替他傳承香火,多多照顧蘇家,都行,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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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子嗣,秦珣挑了挑眉:「嗯,我的子嗣就是她的子嗣。」想起太子前頭的話,他笑笑:「皇兄想多了,我不覺得虧欠。而且她和四弟,我能分得清。」
怎會分不清?她雖然一人多面,可他知道老實膽小又呆呆的,那是四弟。溫柔嫻靜,偶爾也會撒嬌的是瑤瑤。這些都是她,也都不是她。
「……好。就算這樣。」太子深吸一口氣,「若父皇不同意呢?」
「父皇爲什麽不同意?」秦珣反問,「不同意那就先不成親。皇叔年近三旬才續娶,我等得起。」
太子微怔,他沒想到三弟竟然已經打定了主意。他沉默半晌:「孤知道了。」
他心裡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皇家子女,在親事上都沒有自由選擇的權力。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樣,與父皇指定的妻子琴瑟和諧。
太子再見到陶皇后時,簡單提起了此事。他絕口不提瑤瑤,只說三弟如今無意成家,不想耽擱了陶家表妹。
「他果真這麽說?」陶皇后沉聲問道。
太子笑笑,溫潤大方:「母后也知道,三弟自小就不好女色。過些日子,他還要往邊關去。給他議親的事情,可以先緩一緩。」他頓了一頓,又道:「父皇如今還未痊愈。三弟孝順,也無心此事。何不等父皇龍體康健之後,再行商議?」
陶皇后素來賢良,聽兒子說的有理,倒也未顯怒容,只冷哼一聲:「說到底,他還是看不上陶家的姑娘?如果真願意,也就不會有這麽多亂七八糟的道理!」
太子只是一笑,略一沉吟:「表妹也很好,只是兩人緣分未到。既然不合適,就不要聲張,免得損了表妹的名聲。京城裡,優秀兒郎多的是。母后幫表妹再挑一個就是了。」他頓了一頓,又道:「三弟的性子,原本也不需要用婚事來捆綁。」
皇家親情淡薄,親兄弟尚能操戈,更何况姻親?
陶皇后點了點頭:「我兒放心,母后心裡有數。」她說著忽然皺了皺眉:「對了,本宮聽說,你三弟當日從河東帶回一個姑娘?他看不上你表妹,是不是因爲這個姑娘?」
太子心頭一跳,他也疑心如此,但是面對母后,他口中說的却是:「不是。兒臣見過那個姑娘,跟她毫無關係。」
他說的异常篤定,陶皇后點了點頭,幷未多言。她將話題轉到了丁如玉身上:「太子妃近來身體如何?也不知這一胎是男是女……你們需要早些誕下嫡嗣,你父皇也能安心。」
太子連連點頭稱是。在他看來,能有子嗣就好。以後還會再有。秦家這幾代像是受了詛咒一般,嫡系子嗣不豐。皇祖父如此,父皇也如此。父皇還未登基時,明明子女不少,可是一登基,子女緣忽然就變淡了。
母子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太子有政務在身,不便久留,匆匆告辭離去。
陶皇后歇了一會兒,處理了一些宮中事務,聽宮人來報,說是定方伯府的夫人小姐到了。陶皇后微楞:「怎麽築兒也來了?」但她到底放下手頭的事情,淡淡地應了一聲:「教她們進來吧。」
定方伯的夫人許氏携女向皇后施禮後落座,小心翼翼:「娘娘,築兒頑劣,非要跟著來。還請娘娘恕罪。娘娘召臣妾來,可是有事情吩咐?」
陶皇后笑笑:「咱們一家人,說什麽恕罪不恕罪?」她看看陶築:「還不是築兒的事情?築兒大了,該議親了,不知道……」
陶築心裡一咯噔,皇后姑姑說這話,看來她與晋王的事情毫無可能了。明明先時也有心理準備的,可她此刻仍忍不住心中憋悶。她直接站起身來:「我不嫁了!」
陶皇后面色一沉,許氏已然低喝道:「你這丫頭,不許你來,你偏要來!來了偏生又這般不懂規矩!」
陶築爭辯道:「娘,你這說的是什麽話?人家不願意娶我,我不嫁還不成嗎?」她聲音隱隱帶著哭腔:「我原本也不是非嫁他不可,都快擺到明面上,又說不行。這不分明是給我沒臉嗎?人家看不上我,人家府裡藏的有美嬌娥……」
「又胡說了!」徐氏急得要去掩女兒的嘴。
陶皇后面色沉沉,低聲道:「此事幷沒有幾個人知道。本宮也不明白了,怎麽原本是本宮、皇上與晋王三人商量的事情,怎麽竟傳到你一個未出閣姑娘的耳朵裡!還連人家府裡有沒有美嬌娥都去打聽!」
她素來知道這個侄女的性子,想著雖說刁蠻任性了一些,但是好歹還知道規矩,却不想在她這鳳儀宮裡,直接就鬧將起來。說來說去,陶築這是怪她當初提議此事了?她心說,若是陶築溫柔大方一點,也許晋王還不會直接回絕呢。
陶築白著臉不說話,徐氏低聲求情:「娘娘,這孩子一向不會說話,娘娘別往心裡去。」
陶皇后擺了擺手:「說到底,都是本宮的不是了。嫂嫂,你帶她回去吧。是本宮沒臉見她。」
陶築慌了心神,連忙軟語道:「娘娘,姑姑。是築兒不好,惹惱了姑姑,姑姑別往心裡去……」她跪伏在地上,長長的頭髮散落在地:「築兒知錯了……」
如此好一會兒,陶皇后才道:「本宮沒有惱,就是有些乏了。你們且回去吧!」她揮了揮手,不勝疲憊的模樣。
陶築還欲再分說,但許氏扯了扯她,暗示她皇后娘娘是真的倦了,還是及早離開的好。
母女兩人離去。
陶皇后按了按發痛的腦袋,輕輕呻吟了一聲。
「娘娘頭痛又犯了?」宮女上前殷切地問。
陶皇后輕輕擺了擺手:「扶本宮去歇一歇。」她這頭痛病有十多年了,宮裡頭需要操心的事太多。她家世平平,除却是皇帝的髮妻這一點,她再無其他優勢。甚至這點優勢,還差點消失不見。——她常想,如果不是因爲有太子,也許她皇后的位置都未必能保住。
她只能努力去公正,去大方,去做個賢良的皇后。沒有人知道,這麽多年,她有多辛苦。
她努力事事周全,但終究是不能教人人都滿意。
躺在床上,她不禁想,難道當初她提起那樁婚事,果真是不妥當麽?可皇帝也擊掌贊賞了啊。但是爲什麽皇帝那邊也沒下文了呢?而且秦珣也不同意。總不會真是像陶築說的那樣,秦珣不同意,是因爲家中另有佳人?
什麽樣的佳人能讓秦珣直接婉拒帝後提議的婚事?——陶皇后對兒子的說辭幷不完全相信。她深知兒子仁善,兒子那樣說,多半是怕她遷怒那個女子。
可這樣一來,她更好奇了。
陶皇后這頭痛病,不用吃藥,不用針灸,歇一歇就好。這天她沒用晚膳,早早睡下。次日清晨起來,一切恢復如常。
她喚了身邊的高公公:「小高,你去晋王府上,看看有沒有一個河東來的姑娘,把她召進宮來,本宮想見見她。」
高公公領命而去。
秦珩一大早,就開始跟著小蝶學做荷包。答應皇兄有一段時日了,可惜現在連個雛形都沒有。
小蝶見柳姑娘看似毫無功底,但是進步極快,她也與有榮焉,不過仍是有些好奇:「姑娘以前沒學過這些?」
她不清楚柳姑娘的真實身份,但猜測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針拿不得,綫動不得的,在家裡想來很受寵吧?
秦珩笑笑:「還真沒有學過。」
她們在這邊研究荷包的綉法,却不知前院一陣騷亂。
聽說宮裡來人了,阿武立時迎了上去,滿臉堆笑:「是高公公。高公公今兒得空了?」
高公公看見阿武,與其寒暄兩句,誇贊其出息了。之後才又慢悠悠道:「皇后娘娘有旨,請河東來的那位姑娘進宮叙話。」
阿武眨了眨眼,暗生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