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竹床
秦珣站在她身後, 俯下身,打量著鏡子中的人,自己給了一個評價:「很好。」似乎對自己的手藝還算滿意。
過得片刻, 他才猛然想起今日爲她綰發的目的。他視綫下移,落在那段白晰秀美的後頸上。燈光給她白瓷般的脖頸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粉。他匆忙別開了眼,輕咳一聲。
他伸手輕輕碰觸她耳後的胭脂痣,一時不察, 食指指腹刮過她圓潤的耳垂。他看見她情不自禁地瑟縮了一下,他的心跟著狠狠一跳。
「癢……」秦珩小聲道。
秦珣「嗯」了一聲,似乎也感受到了癢,輕輕柔柔, 酥酥麻麻,從指尖直到心頭。
許久等不到他的動作, 秦珩輕聲問:「要開始了麽?」
「嗯?」秦珣低頭, 打開了藥瓶,「會有些疼,你忍一忍。」
「我絕對不出聲。」秦珩信誓旦旦。
隨著藥瓶的打開,一股怪味撲鼻而來。秦珣忽然生出一絲悔意來, 這藥他都不曾驗證過,就要用在瑤瑤身上麽?
秦珣當即重新塞好塞子,沉聲道:「瑤瑤,今日先不用。待我找人試過後再用。」
「啊?」秦珩一楞,也顧不得許多了,她轉了頭, 眨眨眼睛,「不用了麽?」你都給我梳了頭了,說不用就不用了?
「先不用。」秦珣將藥瓶重新納入懷中,「待我確定有效之後,再給你用。」
今日親自見過那個陸大夫,幷與其「交談」了一番之後,秦珣對陸大夫的醫術産生了一些懷疑。不經驗證,直接給瑤瑤用藥,太冒失了。
秦珩心說,那陸大夫不是神醫麽?你要帶我去時,可是說明絕對有用的啊!但是她什麽都沒說,只點了點頭:「我聽哥哥的。」
緩緩勾起唇角,秦珣彎腰將妹妹垂下來的那綹頭髮給別在了耳後。
他忽然凑近,秦珩待了一待:「哥哥……」
他動作輕柔,又狀似無意問道:「瑤瑤,如果咱們不是兄妹,你會如何?」
「不是兄妹?」秦珩眼中閃過一絲茫然。她從沒想過這種假設。不是兄妹,是指是兄弟嗎?若是兄弟,她自己是真正的皇子。那在皇宮時,她肯定不會主動親近他。不過心裡這麽想著,她却知道她不能這般照實說。
於是,她微微笑了一笑,偏了頭,有些嬌憨:「不是兄妹也沒關係啊,反正你現在是我最重要的人。」
當然,她自己除外。在她心裡,總歸是她自己排在第一位的。其餘的,她將認識的人在心裡劃拉了一個遍,好像也沒幾個重要的。
「不是兄妹也沒關係啊,我是你最重要的人……」秦珣心神一震,眼眸幽深迷離。他像是在黑暗中行走多時的人忽然找到了光亮,之前縈繞在他心頭困擾他的難題一下子有了答案。他勾了勾唇角:「你說的是,不是兄妹也沒什麽。」
他最初想護著她,想對她好,也不是因爲他們有那一層血緣關係。天家感情淡薄,他和其他兄弟姐妹,遠不像和她這般要好親近。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重複了一遍:「你說的極是。」
秦珩有些莫名其妙,仰著臉衝他笑,嬌艶明媚。
秦珣眼神幽暗難明,心說,這是你說的,若真查出來你不是我妹妹,你可別忘了今日說過的話。
若他二人真無血緣關係,他不是她兄長,他自然不介意仍將她留在身邊。他所擔心的是,她會以此爲理由,試圖從他身邊溜走。
那是他最不願意接受的。
他眼眸半闔,籠在袖中的拳頭慢慢攥緊。
查珍妃幷不容易,但真要細查,也沒多少好查的。蘇家庶出的女兒,生母早亡,在嫡母跟前艱難討生活。弘啓元年四月進宮,不久承歡有孕,於弘啓元年臘月生下一對龍鳳胎,弘啓四年亡故。
她的一生,短暫得很,也簡單得很。
秦珣夜間在燈下翻著薄薄的兩頁紙,暗想,這不尋常處,是她有孕八月就生産。宮中說是因爲摔了一跤而早産。可是,真的是早産麽?是不是太巧合了一些?而且早産的孩子和足月生産的孩子區別不小,早産的孩子能活下來嗎?况且珍妃之前還摔了一跤。
可若說珍妃進宮時已經懷有身孕,秦珣却又覺得荒誕無稽。父皇閱女無數,珍妃承歡時,到底是不是處子,父皇豈會察覺不出?
可要說珍妃進宮後與他人有染……秦珣按了按眉心,內心深處,他幷不願意這般去揣測瑤瑤的生母。
他在自己身上試了陸大夫給的藥,疼,但也管用。他手肘的那顆痣,已經淡了不少。看來那個陸大夫是真有些本事的,可是對於服藥的日期,真能精確到具體的月份嗎?
他合上了雙眼。他想,要確定瑤瑤的身世,只能找到下藥之人,問其下藥的時間了。
可問題是,真的有這麽一個人存在麽?
秦珣不知道,他的父皇也在費盡心思尋找當年下藥之人。
皇帝第一個懷疑的就是寇太后。理由還不少,一則先帝子嗣綿薄,興許就是她搞的鬼。二則當時他正與睿王秦渭相爭。
睿王當時年紀小,尚是少年。憑一人之力,肯定不能把控朝堂。寇太后明明有親生兒子,爲何要幫他這個養子?
或許寇太后不是要幫他,而是想要他幫睿王頂一陣子,想讓他替睿王守這江山。待秦渭長大,再交還給他。
她不能明目張膽的來,就用這陰損的法子,教他沒有子嗣,日後不得不還位於秦渭。——至於他登基前那三個孩子,想必寇太后已經想好了除掉他們的法子。
寇太后算盤打的啪啪響,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沒想到她自己兒子是個不爭氣的。而他又在短短數年內,坐穩了江山。
她沒辦法,只能蟄伏於佛堂,另外思索其他法子。
皇帝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只是他手上沒有證據。十多年了,要找證據還真不好找。寇太后身邊的人都換了一批又一批了。他想查找真相,無异於大海撈針。
這幾日,皇帝吃了些藥,身體略微好了些,至少臉色看起來沒那麽壞了。一直輟朝也不是辦法,他終於恢復了早朝。然而朝會上,除非避無可避,他幾乎不開口說話。而且,早早地便教孫遇才喊了退朝。
皇帝這般動作,朝中更加慌亂。
皇上究竟是什麽病?到底康復了不曾?怎麽瞧著很嚴重的樣子?
太子憂心父皇,前去探望,然而又被阻止。
皇帝教人傳話給太子:「不要多事!」
太子心中煩憂,難道連兒子關心父親的身體,也成了多事嗎?他不知道父皇到底是怎麽了。以前父皇也曾身體有恙,可那時父皇從不瞞他。
他一直覺得他與父皇和尋常人家的父子幷無兩樣。看來,是他僭越了。
太子近來面上不顯,可心裡著實憂愁。父皇的身體狀况他不清楚,懷孕的太子妃身體虛弱,母后近來許是擔心父皇,也悶悶不樂,在他面前還要强顔歡笑。隨著父皇的病,朝廷暗潮涌動,大皇兄也開始有了小動作。
他深深吸了口氣,惟願祖宗保佑,父皇身體早日康健,一切恢復正常。
但是往往越擔心什麽,就越會出現什麽。
太子發現禁軍的首領最近跟大皇兄走得極近,大皇兄還在拉攏給父皇看診的太醫……
作爲儲君,太子很清楚在父皇龍體欠安的情况下,大皇兄的這些舉動意味著什麽。他顧念著手足之情,暗暗警告大皇兄,注意言行,切莫造次。
蜀王只笑了一笑:「太子說什麽?本王沒聽明白。」頓了一頓,他續道:「真奇怪,這次父皇輟朝,竟然沒讓太子暫領朝政,真是讓人意外啊……」
太子神色不變:「父皇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不是咱們這些做臣子的,可以妄加猜測的。」這麽說著,可他到底還是心中一凜。
父皇此次是有些古怪。
大皇兄忽然凑近他,笑得古怪:「本王聽聞前朝有過皇帝在病床前換太子的例子,不知道本朝有沒有……」
「那要看父皇的意思。」太子神色淡淡。怎麽?是暗示他,父皇隨時可能廢了他,要他早做打算嗎?他可不認爲大皇兄有這樣的好心。
他是東宮太子,名正言順的儲君。他什麽都不用做,這江山自然就是他的。他不必提前去做些什麽,他只需提防一些小人奪權。比如,大皇兄這樣的。
東方黑龍 https://power16888.com/
太子看了一眼大皇兄,心想,這個兄長分明是在消耗他對其的兄弟情意,是要逼迫他不要手下留情。但是有父皇在,處置兄弟這種事,還真輪不到他來。
他不想手上沾滿兄弟的血,他想,就像皇叔那般,前往封地就行了。只要大皇兄不做的太過分,他都會留其性命,讓其得到自己原本就該得到的。
皇帝命人查找著證據,同時密切關注著外邊的動向。那天聽了陸大夫的話後,他也想了,如果他要養好身體,不動怒,少操心,那勢必是要放權的。
把權力交到誰手上,都不如交到太子手上安心。——璋兒的個性,他再瞭解不過了,寬厚仁善。真給璋兒分些權力,璋兒也不會做出出格的舉動來。
等他先查出真相,解决了這些爛攤子,掃平一切障礙,他就考慮分權給太子的事情。
皇帝躺在龍床上,細細思忖。北疆健威侯勢大,可健威侯畢竟年紀大了,之前秦珣又在北疆,暗暗轉了一些健威侯的勢力。不如再教秦珣去北疆,放任其與健威侯鬥,讓其伺機除掉健威侯。
沒有了外祖父的支持,老大秦琚什麽都不是。到時候,把他趕到封地上,也算是他這做父親的一片慈心。
至於秦珣,還得再看看,將來是讓他鎮守邊疆,還是在京城輔佐太子。畢竟目前看來,秦珣跟太子關係不錯,又沒什麽大的野心。
他必須得承認,他子嗣不多,能存一個是一個。
皇帝想著想著,大約是藥起了作用,他困意襲來,沉沉睡去。
秦珣與太子一起站在皇帝的寢宮外。兩人對視一眼,秦珣先開口:「還是不見?」
太子點了點頭,目露悵然:「嗯。也不知父皇是怎麽了。」
「或許……沒什麽大事。」秦珣忖度著道,「可能只是心情不好。」
他想,沒有一個男人在得知自己不能生育,幷且頭上戴了一頂綠帽後,還能開心的起來。尤其是父皇是九五之尊,恐怕更覺得是奇耻大辱。
太子皺眉:「興許吧。」
也許改日他需要去寺廟中拜拜,近來不知道爲什麽,他總覺得心裡不安,像是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一般。
秦珣手肘的痣已經完全消掉了,不過才七八天的光景,竟然一點疤痕都沒留下。他暗暗驚嘆陸大夫果真有兩下子的同時,不由又想到那日他异常篤定,說不滿十六歲,不是父皇親生的。
他微微有些頭痛,他隱約有些相信陸大夫說的是真的了,瑤瑤極有可能不是他的妹妹。只是他還需要確鑿的證據來證明這一點。
再查珍妃,也查不出什麽。蘇家的人都去了登州,舊日的僕人也沒有幾個。他除了打聽到當日珍妃進宮前幷不情願以外,毫無所獲。
珍妃不願入宮,會不會跟瑤瑤身世有關?
回到府中,已成了大管家的阿武小心翼翼地問道:「殿下,今日是中元節,鬼門大開。咱們要不要在府裡祭拜一下四殿下?」
他說這話時,聲音發顫,暗暗覷著主子的神色,生怕一不小心惹惱了主子。
——阿武記得很清楚,年前聽聞四殿下去世時,自家殿下傷心悲痛,還自請去河東剿匪。五月份回來後,殿下的心情似乎變好了許多。他剛開始的時候,以爲殿下是强忍悲痛,後來才確信殿下是真的走出來了。
他初時不大明白是爲什麽,直到有一天,他無意間看見了柳姑娘的面容。他才直到,殿下不是忘了四殿下,而是把對四殿下的情意轉移到了那位太平縣來的姑娘身上。
兩個多月來,殿下從不在柳姑娘處歇息,兩人清清白白。阿武看著都暗暗嘆息,可惜柳姑娘不是四殿下。
「中元節?」親詢微微一怔,反應過來,確實如此。只是,瑤瑤好端端活著,沒必要祭拜。他略一思忖,輕聲道:「是該祭奠。這事兒你去準備吧!」
阿武應聲離去。
秦珣念頭微轉,連阿武都想到了,他却不曾想到。傳出去,會不會惹人生疑?而且,他回京這麽久,好像也沒去皇陵祭拜他的「四皇弟」。
他眼眸半闔,不免想起除夕當天,他去皇陵看「四皇弟」時的場景。那天陰沉沉的,他還遇見了武安侯孟越……
孟師傅?秦珣心頭一跳,孟師傅認得蘇尚書,又見過蘇侍郎。不知道他對珍妃娘娘瞭解多少?要不要向他打探一二?
然而這念頭只在他腦海中存在了一瞬,就消失殆盡。
弘啓元年珍妃進宮時,孟師傅已經在邊疆了。他肯定什麽都不知道。
問孟師傅,平白惹他生疑,還不如找宮中老人呢。
秦珣眼神黯了黯,算了,慢慢查吧。反正不管瑤瑤身世如何,她都是要留在他身邊的。甚至有時候,他隱約想著,這樣也不錯,沒什麽不好。
他站起身,拿了藥,向秦珩居住的小院走去。
這一回,他讓丫鬟退下,簡單表明了來意:「這次來給你消痣。我試過了,確實管用。」
「真的?」秦珩轉了轉眼珠,狐疑地看著他。
「自然是真的。」秦珣挑眉,挽起了袖子,露出手肘,「你瞧。」
秦珩果真看去,待看到他胳膊上的疤痕時,她微微一怔:「那,那是在戰場上留下的麽?」她記得那次他說,他曾在戰場上數次受傷。
「嗯?」秦珣不以爲意,「都是過去的事了,你看這裡。」他指一指手肘,那裡除了肌膚更嫩些,似乎沒什麽不同。
秦珩凑近去看,溫熱的鼻息撲在他身上,一股酥麻之意,從手肘直到指尖。秦珣手指顫了一下,放下袖子,有些不自然:「嗯,你看也看了,還要消痣麽?」
「要。」秦珩鄭重點頭。這是個隱患,她肯定要消除的。——容貌相似能說偶然,同樣位置同樣的痣,旁人難保不會懷疑。她現在能遮掩,可萬一有一天遮掩不了呢?
秦珣勾了勾唇角,眼中浮現笑意:「你坐下,我給你把頭髮綰起來。」
「啊?」秦珩來不及反對,就被他給按在了梳妝檯前。
他的動作看似不重,可她竟反抗不得。
她不大喜歡這種不由自主的感覺,微微皺起了修長的眉。
不過好在有了上一回的經驗,他這次給她梳發時,順手了許多。他拿著桃木梳在她發間穿梭,有意放輕動作後,她只覺得酥麻而未感覺到疼痛。
她心說,皇兄真厲害。明明上次還笨手笨脚的,這才過了多久,真是進步神速。
他很快將她頭髮綰好,簪上髮簪,端詳了一陣,甚是滿意。他目光在她發間、脖頸、耳後逡巡。過得片刻,他才咳嗽一聲:「瑤瑤,待會兒會疼,你不要亂動。這藥塗在痣上能消痣。可若不是在痣上,那可就危險了。」
「嗯。」秦珩認真保證,「我不亂動。」
秦珣盯著她瞧了一會兒,輕笑:「不行,我信不過你。」
「我……」
「上次給你梳個頭,你都叫個不停,真用藥,你還不一直亂動?若是不小心傷了你的鼻子,你的眼睛……」秦珣唇角微微上揚,他指了指床榻,「聽話,你躺床上去。」
秦珩瞪大了眼睛,目中的慌亂一閃而過,心裡滿是尷尬不安。
上個藥而已,又不是受重傷不能動彈了,沒必要吧?
她想了想,忖度著道:「我不動就是了——好吧,我去那邊竹床上。」在皇兄面前,她到底還是沒那麽大膽量一直反對。
她房間裡除了那張裝飾美麗的床外,尚有一張簡單的竹床,夏日納凉用的。
光溜溜的竹床上,只擺放了一個竹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