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涼亭閒話
時近午時,徐仲宣坐在涼亭裡的石凳上,低垂著頭,修長的手指慢慢的在面前的石桌上無意識的左右劃動著。
今日是休沐之日,但因著有一個多月未見到簡妍,他心中實在是想念的緊,所以等不及昨日散值之時就一路快馬加鞭的回了通州,只想早些見到她。
只是一回來,剛到凝翠軒,就見得凝翠軒裡所有丫鬟都是一臉驚慌失措的模樣。
原來是徐妙錦著了風寒,正發著高熱。青竹早就是打發了丫鬟去對吳氏和秦氏說,請她們趕快的給請個大夫來給她們姑娘瞧瞧。只是都已是等了這麼一大會子的功夫,依然還是不見大夫過來,一屋子的丫鬟都只急得如熬盤上的蟻子一般,六神無主。可巧現下徐仲宣回了來,只跟抓住了根救命的稻草一般,青竹忙不迭的就引著徐仲宣去東次間裡見徐妙錦。
於是徐仲宣就見徐妙錦雙眼緊閉著的躺著床上,面上微紅。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觸手一片滾燙。
青竹站在床邊抹著眼淚,一壁就說著:「奴婢一早就是打發了杏兒去和老太太、並著大太太說,只求她們趕快的給姑娘請個大夫來。可老太太說咱們姑娘是大房裡的人,她做不得主,請大夫的事還是得請示大太太去。杏兒就忙去請示了大太太,可大太太又說,現下是老太太掌著家,姑娘病了,請醫抓藥的事自然得是老太太做主,她是做不得主的。奴婢後來急了,便親自的跑到了大太太的面前去,跪著,只說您這好歹也是姑娘的嫡母,若是姑娘有個好歹,可怎麼說呢?便是大公子回來知道了,又是怎麼說呢?大太太這才鬆了口,二門上叫了個小廝,讓他去請大夫。只是這小廝都是去了這麼一大會的了,還是不見個回來的蹤影。奴婢們又不好再去說什麼的,也只能絞了涼帕子,一遍遍的幫姑娘擦拭著。可饒是這麼著,姑娘現下還是暈了過去。」
徐仲宣聽了,眸色暗沉,眉宇間怒氣頓生。
但他並沒有立時就發怒,只是大踏步的走了出去,沉聲的吩咐著侍立在院外的齊桑,讓他快馬加鞭的速去請了大夫來。
一時大夫來了,青竹忙放下了蔥綠色,繡著花鳥草蟲的紗帳子來,又接過了大夫遞過來的迎枕,仔細的墊在了徐妙錦的手下,拉了袖口,露出了一截細膩雪白的手腕來,請著大夫診治。
原也不過是著了風寒罷了,也算不得什麼疑難雜症。大夫伸手按了右手脈,復又換過左手,按了左手脈,隨即便走至外間,坐在桌旁,提筆寫著藥方。
藥方既已寫好,徐仲宣先拿過來看了,確認並無事之後,又吩咐著齊桑:「速隨大夫去去抓了藥回來。」
齊桑答應了一聲,一面送了大夫回去,一面就抓了藥一路快馬加鞭的趕了回來,卻又將藥交給青竹她們去煎了。
待得青竹煎好了藥,用著黑漆描金小茶盤端了過來,徐仲宣便伸手接了過來,一面又低聲的喚著徐妙錦。
片刻之後,徐妙錦終於是雙目睜開,醒了過來。只是目光迷茫,好半日的功夫才認出了徐仲宣,虛弱的叫了一聲大哥。
青竹一見她家姑娘都病成了這樣,一手拿了茶盤,一手就又抬了起來去抹著面上的眼淚水。
徐仲宣就嘆道:「哭有什麼用?還不快去扶著你家姑娘起來,我好給她餵藥。」
青竹忙哦了一聲,隨即便將手中拿著的茶盤放到了旁側的几案後,急忙的就在徐妙錦的身後墊了一個大迎枕,自己也扶著她的肩膀,讓她靠坐在自己的肩上。
徐仲宣就柔聲的哄著徐妙錦:「喝了藥風寒就會好的。只是藥有些苦,你且忍忍。」
徐妙錦虛弱的面上就露出了一個慘淡的笑容來,輕聲的說著:「大哥,我省的。我自小便身子不好,什麼苦藥沒有喝過?這般的苦藥又算得什麼?竟也不用你餵,拿了來,我自己喝也就是了。」
她伸了手,欲待要去拿碗,可手上竟是酸軟的緊,一些兒力氣也用不上。
徐仲宣見狀,心裡一酸,但還是拿了藥碗湊到了她的唇邊,餵著她一氣喝完了碗裡黑褐色的藥汁,隨後忙拿了早就備放在一旁的蜜餞,拈了一顆蜜餞櫻桃放在她口中,輕聲的說著:「含了這顆蜜餞櫻桃,好去去嘴裡的苦味。」
徐妙錦重又躺了下去,閉著一雙眼,卻又低聲的對他說著:「大哥你且去外面坐著,別我過了病氣給你就不好了。」
「胡說些什麼?」徐仲宣聽她這般說,心裡就越發的難受了,因又輕聲的說著她,「我是你大哥,這時候不在你身邊還什麼時候在你身邊?你且安心的睡一會,大哥守著你。等你醒了,病就好了。」
徐妙錦口中嘟囔了一句什麼,最後還是支撐不住,睡了過去。
一院子的丫鬟依然是不敢掉以輕心,生怕這藥喝了下去徐妙錦還是不退熱。
不過好在到了丑時末刻之時,徐妙錦的高熱終於是退了下去,一院子的人這才都略略的放下了些心來。
青竹見徐仲宣一直坐在那裡守著徐妙錦,於是便上前輕聲的說著:「大公子您去歇息一會兒吧。姑娘這裡我和杏兒會守著的,您且放寬心就是。」
徐仲宣擺了擺手,低聲的說著:「不用,你們下去歇息著,我且在這裡守著錦兒就是。」
他心裡只想著,平日裡他不在,錦兒一個人在這徐宅,不想病的如此厲害,連請個大夫都要被那些人推來推去的。若是自己今晚沒有趕回來呢?那便會如何?只是錦兒素來懂事,從來不在他面前說這些,想也是怕他擔心她的緣故。只是她這樣,他這個做大哥的心中就越發的愧疚了。
可青竹卻堅持著,耐心的勸道:「姑娘的熱現下雖是退了,但明日可是說不定會怎麼樣的呢。公子您現下不去歇息著,養足了精神可怎麼成?您可是咱們院裡的頂梁柱呢。」
因又說著:「奴婢已是吩咐杏兒給您在姑娘書房裡的炕上鋪好了被子,您且先去歇息著。奴婢和杏兒在這裡守著姑娘,便是真有什麼事了,奴婢立時就去叫您,如何?」
徐仲宣想了一想,便也聽從了青竹的話,抽身從徐妙錦的臥房裡出了來,喚丫鬟打了水來,簡單的洗漱了一番,便去西次間的書房炕上躺著歇息著了。
只是雖然是合上了眼,耳朵和腦子還只是嗡嗡之聲不斷,再是睡不著的。於是最後他索性是披衣起床,想著現下池塘裡的荷花開的正好,倒是可以趁著這夜深人靜之時前去觀賞一番,好散一散心,回來再歇息。
於是他便出了西次間,一路出了凝翠軒的院門,望著荷塘旁邊的路就來了。
月光淡淡,路旁戳燈裡的燭光也甚是微弱。池塘旁邊又是栽了許多高高低低的桃樹柳樹,正長的蓊蓊鬱鬱的,一時滿路面上都是交錯著的斑駁樹枝黑影。有風拂過的時候,樹枝隨之搖晃,投在地上的黑影便也跟著在搖晃個不住,瞧著實在是有些陰森森的嚇人。
徐仲宣倒也沒有在意,只是背著雙手,慢慢兒的在這些陰影裡走著。不時的又站立一會,望著面前池塘裡一大片接天連葉,亭亭玉立的荷葉荷花,心裡在想著一些心事兒。
這般走得一會,忽然就聽到前面傳來了幾聲壓抑著的哭聲。
他往前走著的腳步頓了一頓,抬眼望了過去,只見前面水邊的大青石上正坐著一個人。瞧著其背影纖細窈窕,應當是名年輕女子。只是她面朝向水面,所以並不能看到她的樣貌。
於此深夜,池塘水面上的荷葉荷花層層疊疊的,只遮的水面上黑黝黝的一片,深不見底一般。周邊桃樹柳樹的樹枝斑駁參差,又峭楞楞如鬼影一般,忽然又在水邊石頭上看到一道人影,且是還在嗚嗚咽咽的哭著,若是一般膽小的人見了此情此景,只怕不是會以為自己見到了鬼,然後轉身就跑?
但徐仲宣卻是不懼的。他只是想著,這多半是哪個房裡的丫鬟受了委屈,白日裡人面前又不好發作得,於是便於這夜深人靜之時跑到這池塘旁邊來哭了。
只是他也並不想多管閒事,所以就徑直的轉過了身,竟是想離開此地。
只是剛轉過身往前沒走得兩步,忽然聽得那女子哽咽著說了兩句話兒,他立時只覺得如遭電打雷劈一般,僵在了原地。
這分明就是簡妍的聲音啊。難不成坐在這裡哭的竟是簡妍?
他一顆心立時就狂跳了起來,慌忙的就轉過了身來。可又怕她察覺到他在這裡,然後就會跑開,所以忙輕手輕腳的走至旁側的一株柳樹的陰影裡藏了,而後急切的便抬頭望著她所在的那裡。
彼時簡妍正哭的專注,喉嚨被人用手扼住了似的,只哭的都有些喘上不來氣的,滿滿的都是極度的悲傷和絕望。
徐仲宣站在陰影裡,望著她纖弱的背影,看著她雙肩不住的在抖動著,只哭的不能自已。可即便她是如此的悲傷絕望,依然還是沒有放聲大哭,只是用手捂著嘴,死死的壓制著自己的哭聲。
她這到底是受了多大的委屈,竟然能悲傷絕望成這樣?
徐仲宣抬腳往前走了一步,很想上前去安慰她。可也不過是才剛往前走了一步而已,他又頓住了腳步,然後又慢慢的將腳縮了回來,只是站在這裡,緊緊的抿著唇,目光複雜的望著她的背影。
他素來便知簡妍的自尊心極其的強。而現下她之所以選擇於此時夜深人靜之時跑到這裡來痛哭,且還是怕人聽到了,只是死死的用手捂著嘴,壓制著自己的哭聲,那就是不想讓人知道的意思。若他此時貿然上前,只怕非但不會起到安慰她的作用,反倒還會讓她驚慌失措,說不定因著被他看到了自己痛哭脆弱的一面而從此遠離他。
徐仲宣心裡就在想著,他得循序漸進,先讓她在心裡慢慢的放鬆對他的戒備之意,隨後再慢慢的走進她的心裡。
他原本是可以不管不顧的直接去向簡太太提親,料想簡太太必是會答應的。只是他想要一個和自己兩情相悅,在自己的面前永遠的露出自己真性情的簡妍,而不是那個迫於無奈嫁與他,終日對著他只是嫻雅端正,循規蹈矩那一面的簡妍。
他並不想強迫她。他想,他是可以等的。而等到她完全的信任他,接受了他,他是必不會讓她再流一滴淚的。
而現下,他眸色將深,心裡只在想著,她到底是遇到了什麼事?受到了什麼樣的委屈?若是她能說得出來,便是再天大的事,他都會一肩擔起,只要她能日日笑容明媚。
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一個滿腹悲傷,一個滿心憐惜。許久之後,簡妍不再哭了,只是望著池塘中籠著青灰色薄霧的荷葉荷花,努力的平復著自己的情緒。而徐仲宣的目光自始至終只是牢牢的鎖在簡妍的身上。
再過得一會之後,就只聽得簡妍幽幽的嘆息了一聲,隨後便起身站了起來,轉身搖搖晃晃的朝著荷香院的方向去了。
徐仲宣站在原地,一直目送著她進了荷香院的大門,隨後便走到方才她坐過的那塊水邊大青石上,也坐了下來。
伸手摸得一摸,這石頭上有幾處還是濕的,想來是她先前痛哭之時流下來的眼淚水。
徐仲宣只要一想到方才她拼命壓抑著的痛苦哭聲,便只覺得心裡刀子戳似的,難受的緊。
又在石頭上坐了一會之後,他便也起身回了凝翠軒。只是躺在炕上的時候,縱然是閉了眼,耳中也全都是簡妍那壓抑之極的痛哭聲。便是睡著了,夢裡還是簡妍坐在石頭上,低著頭,瘦弱的雙肩在一抖一抖的悲傷哭泣模樣。
次日他醒了來,望著窗外的青翠修竹,很是怔愣了一會。
杏兒用銅盆端了水進來,放在架子上,躬身的請著徐仲宣洗漱。
徐仲宣起身坐了起來,因問著:「錦兒現下如何?可還發熱?」
杏兒笑著回道:「那大夫的醫術實在是高明。自昨晚姑娘喝了他開的藥之後,一夜是睡的極其的安穩,且是不發熱的呢。先時還醒了一會,只說自己肚子餓的緊。青竹姐姐聽了,只歡喜的要不的。因想著姑娘這風寒剛好,葷腥自然是吃不得的,想了想,便打發了一位小丫鬟去小廚房裡和夏媽媽說了一聲,只讓她熬些碧粳粥來,且不要太稠,稀薄些更好。再要兩碟子清爽些的小菜也便罷了,預備著姑娘待會醒了之後吃。那小丫鬟去了小廚房之後,也將大公子的早膳拿了過來,現下已是擺在明間的桌上了。還請大公子洗漱完了之後就去用早膳。」
徐仲宣聽了,方才略略的放下了心來。只是洗漱好之後,他還是親自的去東次間裡望了一望徐妙錦。
徐妙錦尚且還在熟睡著,青竹端了個腳踏,正坐在床側守候著。見得徐仲宣進來,她忙起身對著他曲膝行了個禮。
徐仲宣搖了搖手,示意著她起來,隨後便伸手探了探徐妙錦的額頭,果然是不再發熱的了,這下子他方才是徹底的放下了心來。
因又吩咐著青竹也下去歇息,讓其他的小丫鬟暫且守著徐妙錦,他自己則是來到明間,坐在桌旁開始用早膳。
一大碗的香米粥,一碟子攢餡饅頭,一碟子芝麻燒餅,並著一碟子十香瓜茄,一碟子茭白鮓。
徐仲宣拿了精雕竹筷,喝得一口香米粥,而後便又在想著,不知道簡妍今日的早膳會是什麼?只怕也就只有兩碟子小菜並著一碗粥的吧?這些糕點想來是沒有的。
思及此,他便也不肯去吃那兩碟子糕點,只是喝了粥,吃了幾筷子的小菜就放下了筷子。
飯後不久,徐妙錦也醒了過來,喝得半碗碧粳粥,和他說了幾句話之後,便又睡了。只不過瞧著她的精神比昨晚好了許多,一時眾人才都放下了心來。
徐仲宣守得她一會,心裡始終還是記掛著簡妍。於是他便叮囑著青竹和杏兒好生的守候著徐妙錦,自己則是出了凝翠軒的院門,望著荷香院而來。
只是到了荷香院的附近,他卻又並不敢就這般直接的進去找她。
這落在旁人的眼中,會怎麼說簡妍呢?往後讓她在這徐家又該如何的與他人相處呢?所以最後他在荷香院附近徘徊了一會之後,便走至這池塘水面上修建的石板橋中間的那處六簷飛角涼亭裡來,尋了個石凳坐了下去,然後只是抬頭望著荷香院東跨院的方向。
只是卻隔著一堵圍牆,便是他再如何的望穿秋水,那依然也是看不到佳人的蹤跡。
他望得一會,然後便伸了右手的食指,低頭無意識的在面前的石桌面上慢慢的劃著。只是過得一會,待他反應過來之時,卻發現自己食指在這石桌面上來來回回的竟是寫著簡妍兩個字。
他自己便也不由得失笑,因住了手,又抬頭望著荷香院的方向。
這般再望得一會,忽然就只見從荷香院的院門那裡出來了兩個人,說說笑笑的,一面望著這處石板橋就來了。
他一眼就認出了其中的一個人影正是簡妍。於是他胸腔裡的一顆心立時便不受控制的砰砰的亂跳了起來,放在膝上的一雙手也是緊緊的握成了拳,恨不能立時就起身站了起來,迎著她而去。
可到底還是狠命的壓抑住了自己的激動之情,只是面上一臉正色的端坐在那裡,內心裡卻是驚濤駭浪,不住的起伏著。
現下原就天熱,又是這樣的大日頭,人在日頭裡站了不到一會兒的功夫,倒只會覺得身上被火灼燒似的,燙的緊。
於是徐仲宣便見得簡妍手上拿了一柄湘妃竹的團扇,正伸手將團扇放在頭頂,遮擋著那刺目的日光,一面又微微的側著頭,和旁側的徐妙寧在說著話。
徐妙寧手裡也拿了一把團扇,同樣的放在頭頂遮擋著日光。
一時走在了石板橋的正中,離著涼亭尚且還有幾步路的距離,簡妍似是忽然看到涼亭裡還坐了個人,且看清了這個人正是徐仲宣之後,她面上的笑意滯得一滯,竟是有些想轉身就走的意思。
徐仲宣面上的淡定之色再也裝不下去了,索性是起身站了起來,叫了一聲:「簡姑娘。」
簡妍便抿了抿唇,心裡想著,這都能碰上?怎麼這樣大熱的中午他倒跑到這裡來了?倒是個不怕熱的。
只是再是方才想抽身就走,可這會既然徐仲宣已是看到她了,且還出聲和她打了招呼,她再轉身就走就顯得不大好的了。
簡妍也就唯有心中暗暗的叫了一聲苦,但還是同著徐妙寧走到了涼亭裡來,將拿著團扇舉在頭頂的手放了下來,面上帶了無可挑剔的淡淡笑意,循規蹈矩的對著徐仲宣行了個禮,也叫了一聲:「大公子。」
徐妙寧此時就在一旁笑道:「咦,大哥,沒想到在這裡還能碰到你?你也是來賞荷花的嗎?方才我拉著表姐要來這涼亭裡坐著一起賞荷花,表姐還說外面怪熱的,死活不肯出來,最後還是我硬拉了她她才出來。」
徐仲宣只是不著痕跡的偷眼望著簡妍,見她白皙如玉的面上雖笑意淺淡,但卻是看不出來絲毫的悲傷痛苦之色來。仿似昨晚半夜之時他見著的那個在水邊壓抑痛哭的簡妍只是他的幻覺一般。
他就在心裡想著,她果然是並不肯在他人面前露出她一絲一毫的脆弱來。只是她這般的將這些痛苦悲傷都藏在自己的心裡,該是有多難受?
想到這裡,他只越發的覺得心疼起簡妍來,於是語氣便也柔和了不少,說著:「是挺熱的。」
徐妙寧就笑道:「可不是呢。我是熱的恨不能鑽井裡頭不出來才好。」
一面回頭見著白薇和青芽也隨後跟了過來,她便吩咐著青芽:「青芽,你回去拿一罐子冰湃的酸梅湯來。」
因又轉頭問著簡妍:「表姐,我記得你早起時做了西瓜沙冰的,現下還有沒有?拿來給我大哥也嘗嘗啊。」
昨日簡清從京裡的國子監回來,帶了兩只西瓜給簡妍。早間起來的時候,適逢紀氏又遣人送了塊冰過來給她,說是天熱,讓她放在屋子裡,也涼爽一些。簡妍見了,索性是讓四月和白薇鑿了些碎冰下來,然後做了西瓜沙冰,拿了一些給紀氏、簡太太,又讓四月也拿了一些給徐妙寧。不想徐妙寧一吃就覺得甚是好吃,便直接跑到了她這邊來,又狠吃了一大碗下去。吃完之後在屋子裡玩的無聊,便死活的拉著她出來賞荷花。還說什麼那涼亭是建在水面正中的,坐在亭子裡,四處都是帶著涼氣的風,四面又有荷花可以賞,再是不熱又景致好的。於是簡妍便也動了心,隨著頂著這大日頭,隨著徐妙寧一塊兒來了。只是沒曾料想到徐仲宣也正好坐在這裡。若是早知道他在這裡,甭說是荷花了,什麼花她都是不來的。
現下三個人圍著一張石桌坐著,簡妍聽得徐妙寧說起西瓜沙冰的事,因想起前些日子徐仲宣一騎紅塵,夜送槐花糕給她的事來,心裡不由得就有了些許波動。又偷眼見徐仲宣雖然是身著輕薄的石青紗絹直身,可額頭和鼻尖上也是有些微的細汗,於是她便轉頭對白薇說道:「你回去將另一只鎮在冰上西瓜也切了,再鑿些碎冰,一併拿了過來。」
白薇答應了一聲,便轉身同著青芽一塊兒去了。
過得片刻的功夫,白薇和青芽、以及四月都過來了。
西瓜一早就是冰鎮在冰上的,沒有拿下來過。這當會見著,上面還有一層白白的霜花似的東西。
簡妍讓白薇和四月將切好的西瓜和碎冰都放在了石桌上。自己則是伸手拿了銀勺子,細心的去著西瓜上的瓜子兒。
她今日穿的是水綠交領紗衣,白紗挑線裙子。隨意的梳了一個垂鬟分肖髻,也不過只簪著一支碧玉簪,一朵淡藍色的堆紗絹花罷了,連耳墜子都沒有戴,瞧著極是素雅嫺靜。
不過她左手腕上還是籠著一只翡翠鐲子。那鐲子成色極好,一汪綠水似的,越發的映襯得她膚色如玉了。
於是徐仲宣就見得她一手扶了白瓷盤,一手拿了銀勺子,垂著頭,拿了一塊西瓜,在慢慢的一顆一顆的去著裡面的瓜子兒,神情專注。有風吹過,涼亭簷下的鐵馬叮叮噹噹的輕響著。
過得一會,西瓜裡的瓜子都被去掉了,簡妍便拿了碗,裝了些西瓜進去,灑了些碎冰在上面,又放了點蜂蜜進去,再是將西瓜弄碎了些,最後又灑了一層碎冰在上面,而後便雙手捧了這碗,遞到了徐仲宣的面前來,笑著說道:「不過是隨意做著好玩兒的罷了,大公子將就著吃吃。」
一面她心裡就在想著,雖然是比不得那次他夜送槐花糕的事來,可這好歹也是她親手所做,也是她的一番心意了。
徐仲宣垂下頭,就見白底青瓷八寶紋的碗裡裝著紅色的瓜瓤兒,上面還有一層白晶似的碎冰,瞧著就極是冰涼沁心的了。
他忙伸了雙手去接。只是接得有些急,右手就碰到了她的左手。
她的手涼涼的,軟軟的,徐仲宣一怔,一時竟是想起撒手這事兒。
但簡妍已經是當機立斷的撒了手撤了回來。
她心裡也有些發慌,面上也有些發燙,忙掩飾性的拿了放在桌上的團扇搖了起來。
只是團扇扇出來的風也是絲毫沒法撫平她內心裡的慌亂,和面上的熱意。
「表姐,」此時她就聽得徐妙寧在叫著她,她忙偏頭望了過去,定了定神,問著:「嗯,什麼事?」
「我還想再吃一碗西瓜沙冰。」
她伸手扯了簡妍的衣袖,抬頭眼巴巴的望著她。
簡妍倒過扇柄來,輕輕的在她的手背上敲了一下,隨即便道:「你方才都已是一氣吃了兩大碗的了,再吃可就不好的了。且先忍著,明日再吃。」
徐妙寧便委委屈屈的哦了一聲,鬆開了拉著她衣袖的手,卻又問著她:「表姐,你是不是熱啊?你面上都紅了。你自己也吃一碗西瓜沙冰吧。」
簡妍:……
好想扶額。正所謂是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啊。
她忙偷眼去瞧徐仲宣,見他雖然是低頭拿了勺子在吃著西瓜沙冰,可還是很清晰的能看到他唇角勾起了一彎弧度。
簡妍一時都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了,面上越發的紅了,因又轉頭瞪了徐妙寧一眼,聲音也提高了兩分:「我一點兒都不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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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妙寧:……
這是怎麼個情況?怎麼她只不過是關心的問了表姐一句熱不熱的話,表姐倒是有點生氣的意思?
而那邊徐仲宣已是吃完了一碗西瓜沙冰,正含笑說著:「簡姑娘做的這西瓜沙冰很是好吃,吃了下去甘露灑心一般,我也是一點兒都不熱的了。」
簡妍:……
怎麼她聽著徐仲宣的這話,就是覺得有點不大對勁呢。
而徐仲宣此時已是學著她方才的樣,拿了一塊西瓜,用小銀勺子慢慢的去著裡面的瓜子兒,隨後也有樣學樣的灑了一層碎冰在碗裡,加了蜂蜜,弄碎了些,又再在面上灑了一層沙冰,雙手捧起了碗,含笑說著:「簡姑娘,也請你嘗嘗我做的這西瓜沙冰。」
簡妍好想用手中的團扇將自己的臉全都遮擋起來。
她總覺得她這是被撩了怎麼破?若是再這樣發展下去,那就有點危險了啊。
她本想開口拒絕,可望著徐仲宣面上真誠的笑意,再是想起那夜的槐花糕來,到底也只是在心裡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伸手接過了這碗西瓜沙冰來,低聲的說著:「多謝大公子。」
本想直接開口拒絕,可奈何知君深情不易,竟是不忍心開這個口的了。
她便垂了頭,拿著勺子,慢慢的攪動著碗裡的西瓜沙冰,慢慢的吃著,同時腦子裡在想著往後到底該怎麼和徐仲宣相處的事。
因著現下和沈綽合作了的緣故,京裡的什錦閣再是無人敢來鬧事的了,每日的收益實在是喜人。而這一個多月來,沈綽已是相繼在三個省份都各開了一家什錦閣,有了那三成的分成,每個月的收益也是不錯的。若是按照這樣說來,她手頭上很快的就會有一筆很可觀的銀子。到時她只需讓周林想法兒的和官府裡的人搞好關係,在其他的省份給她弄了個全新的戶貼來,然後她再想了個法兒,趁著外出的時候來一個金蟬脫殼,拿了戶貼走人。
這個時代信息原就算不得很發達,她又去了別的省份,不在這京城,簡太太又去哪裡尋她?退一萬步來說,便是簡太太報了官差,尋到了她,屆時她拿了戶貼出來,只死不承認自己就是簡妍,想來別人也是說不得什麼的。
而到時,徐仲宣這邊,他自然是會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門當戶對,出自名門世家的嬌柔妻子,頂多也只是會在某一個雨打芭蕉的秋夜,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曾經做出過一騎紅塵,不管不顧的夜送槐花糕給一個姑娘的事來。而那個姑娘的面貌,到那時他再想的時候,只怕都是有些記不大清的了。
想到這裡,簡妍攪動著西瓜沙冰的動作一頓,一時竟是覺得心裡有些堵的慌,吃不下的了。
她便放下了手裡勺子,吩咐著白薇和四月將石桌上剩下的西瓜和碎冰之類的收了下去。青芽這時又拿了冰湃的蜜煎酸梅湯上來,在他們三人面前一人放了一碗。
簡妍伸手拿起碗喝了一口,冰涼之意透心沁齒,一時竟是暑意頓消。
她一面拿了團扇慢慢的搖著,一面側頭望著水面上遮天蔽日般的荷葉荷花,只是耳中卻是不由自主的在聽著徐仲宣和徐妙寧說話。
徐仲宣的聲音聽起來極是清潤溫和,秋日山泉似的,一路潺湲緩緩而下。
簡妍就在想著,這些日子宅子裡的丫鬟但凡說起徐仲宣來,都只說那日在松鶴堂裡他那般問著雪柳的時候,簡直就和地獄裡爬出來的羅剎鬼似的,聲音千年萬古不化的雪山頂上的堅冰一般,讓人聽了,只覺得透心透骨的都是寒意。可是現下,他的聲音聽上去卻是這般的清潤溫和。
這個人狠起來的時候,只怕肯定是會讓人心驚膽戰,恨不能遠離他個十萬八千里的。可這個人對人好起來的時候……
簡妍就在心中暗暗的嘆了一口氣,想著,徐仲宣對著她好的時候,那真的是很細膩體貼人,讓她覺得如沐春風一般。仿似所有煩惱的事都可以盡皆交給他,而自己只需站在他的身旁,被他嬌寵著無法無天就行。
這時耳旁忽然又聽得那道清潤溫和的聲音在叫著她:「簡姑娘。」
簡妍猝然回神,轉了頭過去,卻正好對上了徐仲宣帶著笑意的目光。
她忙垂了頭,並不敢看他清俊的眉眼,只是問著:「大公子喚我有事?」
徐仲宣的目光落在了她拿著團扇的右手上。
古語所謂的纖纖素手,想來也就是如此了吧。
他一時又想起方才不慎觸摸到她的右手,現下指間軟涼的感覺依稀還在,於是胸腔裡的一顆心不由的就有些搖動了起來。
卻又怕簡妍看出他的失態來,於是便也移開了目光,不再望著她的手,只是看著她手中拿著的那柄團扇。
湘妃竹的扇柄,素白綾絹,上面繡著兩串垂下來的紫色葡萄,綠色葉子掩映下的葉子青綠可愛,旁側又有一只金黃色的蝴蝶正在展翅飛舞。
「你這把團扇倒是特別,」徐仲宣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剛剛為什麼會叫著簡妍,但只是想與她說話罷了。現下一時卻又並不曉得到底該和她說些什麼話,於是就只有無話找話的就著她的團扇說事,「這上面的刺繡果是精美,令人觸目難忘。」
簡妍聞言,便了低頭去看了自己手中的團扇一眼,而後面帶微笑,隨口附和著:「這扇子上的刺繡倒確實是挺精美的。」
哪知徐妙寧此時卻是在一旁笑道:「這扇子上的刺繡算得什麼?表姐繡的可比這好了一百倍還不止。」
時值微風徐來,四周水面上的荷葉荷花顫動著,葉面微微翻轉,霎時一道綠色的波浪就從這裡一直蔓延到了遠處去。
徐妙寧就嘆道:「好想日日的都坐在這裡賞荷花啊。只可惜再過些日子,這荷花的花瓣會悉數的掉落了,荷葉也會殘敗的了,豈不是可惜的緊?」
因想了一想,忽然又興奮的轉過頭來望著徐仲宣和簡妍,拍手笑道:「有了,我可是有了法子能日日的看到荷花荷葉的了,便是數九寒冬天都是不差的。」
徐仲宣和簡妍便問著是什麼法子。徐妙寧就笑道:「我記著大哥可是花得一手好畫兒的,表姐又是繡的一手好顧繡,莫不如先讓大哥照著現下這樣,畫了一幅荷葉荷花出來,然後讓表姐繡了出來。你們倒說說,我的這個法子好是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