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她心裡清楚,她和他的距離很遠很遠。
不說她曾經與他弟弟有過婚約,只說太子高潔,不近凡塵,民間多傳聞他可能羽化而去。這樣謫仙般的人物,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
顧嘉夢性子綿軟,與世無爭。即便是下棋,也不是非要與人爭個高低輸贏。她很少有什麼是真正想要的。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很強烈的想要給予,想要擁有。
記得在慈恩寺時,殿下曾說,她應該有更廣闊的天空。那麼,他願不願意翱翔在她的天空裡?
顧嘉夢想念太子殿下了。
有時小七會問她,有沒有什麼話是想帶給殿下的。她總是搖搖頭,說什麼呢?想說的話有很多,卻似乎都不大適合讓第三人聽到,更遑論央人傳遞了。
不過如果有機會,她想她會親口對他說。
反倒是小七,時不時地從外面帶些東西回來,有時還帶回大內之物。顧嘉夢嘖嘖稱奇,同處一室,她竟連小七是什麼時候出去的都不知道。
小七一笑,甚是得意。若讓你知道,我這許多年也白學了。不過,顧小姐這吃驚的小模樣,很是能取悅她。
小七有時興致來了,想與顧嘉夢說話。
顧嘉夢仔細傾聽,心裡隱隱有點期待。小七是殿下身邊的人,不知道會不會偶爾說起殿下。
這些日子,她做著別的事情,或是打棋譜,或是繡活,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殿下身上去。甚至是唸著佛經時,竟也會走神。她暗道罪過罪過,這可是對佛祖大不敬。
可是一想到他,心裡就暖暖的,唇角就會沾染上淺淺的笑意,完全是毫無徵兆地便能想到他身上去。看見棋盤,想起他們曾經對弈。看見髮簪,會想起他曾送她及笄禮。甚至她誦讀的佛經,都是他親手所寫就……
靜下心想想,她身邊到處都是他的影子。隨時都能想到他,似乎也不奇怪。
她陡然一驚,這可不大好。她還沒有優秀到能站到他身側,還沒有強大到能跟他一路同行,她還是先收斂一下自己的情緒為好。
小七跟她交談,從來沒有透露過東宮的任何事情,也不提自己的暗衛生涯,只說些有的沒的。
顧嘉夢略微有些失落,但轉念一想,小七這麼做是對的。要是真的一股腦把什麼都說出來,她倒替殿下擔心了。她對小七又添了幾分好感來,重做了香囊給她。
小七不知就裡,也挺喜歡香囊,便接了。她對繡活和下棋都不大感興趣,至於佛經更是連看都不看一眼。她跟顧小姐沒什麼共同興趣,同她說話,只是怕她一個人在佛堂太寂寞罷了。
臨行前,阿四說,殿下待顧小姐不一般,小七也不知道是怎麼個不一般法。阿四顧忌暗衛規定,不肯細說,吃了她一拳頭,才含糊說顧小姐對殿下和公主有恩。
這說法小七不大相信,顧小姐不會武功,哪裡會施恩給公主和殿下?不過顧小姐這個人,她不討厭就是了。嗯,至少看在香囊和荷包的份上。
可是,她不大喜歡顧小姐的大哥。顧家大公子一表人才,風流俊彥,可她就是莫名的不大喜歡。
她有次還問顧小姐:“你和你大哥不和睦嗎?”
顧嘉夢微微一愣,搖了搖頭:“沒有。我大哥待我挺好。”大哥的確在儘量對她好。
這話她說的很慢,小七只哦了一聲,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小七又問:“你大哥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
顧嘉夢想了好久,琢磨著該怎麼回答,小七又開始說別的了。她悄悄鬆了口氣。大哥沒對不起她。
近日裡,大哥顧彥琛時常過來探視她,每次都帶些精巧的小玩意兒。顧嘉夢知道他費了心思,也明白他是在有意彌補他們之間的裂痕。可是,她看見大哥,仍然會心裡陣陣發堵。
她想,也許對大哥,一直以來是她奢求太多。如果最初沒多少期待,就不會太難過。
她收下了大哥送來的東西,也贈了大哥新繡的荷包。看起來,他們還很好,兄妹和睦,手足情深。
大哥沒再提起顧九九,她也沒提。彷彿那些事情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他們一直是親近的兄妹。
時日久了,顧彥琛漸漸放下心來。畢竟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妹妹,血濃於水。
顧九九疑心顧彥琛不相信她,然而事實上,顧彥琛不是不相信顧九九,他是相信九九的,但是他不能去接她,至少現在不能。誠然他的確想過把顧九九接回來與父母家人團聚,他想一家人和睦相處。
可是,那天妹妹明確表明了態度。她不願意。
他不明白一向善良大方的妹妹為何突然小氣起來。九九在她身體裡的那兩年,代替她照顧父母,為她博得好名聲,為她掙得好姻緣,不曾傷害任何一個人,亦並沒有半分虧欠她。
妹妹怎麼就想不明白呢?不管九九如何,妹妹顧家小姐的身份不會改變,她也始終是他最疼愛的妹妹。她完全可以大度一些,她其實不必提防九九的。
雖然他這麼想著,可他還真的不敢現在就把顧九九給接回來與父母相認。他發過誓,要好好對待妹妹的,不能傷了妹妹的心。既然妹妹眼下不同意,那就只能暫時委屈九九了。
更何況,父親繼母尚不知情,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他們解釋這件事情。
但他終究是放心不下她,放不下那個全心全意信賴他,會拉著他的衣袖,嬌嬌軟軟喚他哥哥的九九。畢竟她做了他兩年的妹妹。那兩年的記憶太過美好,他捨不得她流落在外。
也許他可以悄悄去看看她,妹妹不知道,也就不會傷心。等妹妹想通了,父親繼母那裡也瞭解情況了,再認下來就好了。
他想,妹妹大約是一時彆扭,如果她知道九九有多好,一定會很喜歡九九的。
顧彥琛多方打聽,還真給他找到了城南九里巷孫把總家。
青磚白瓦,比起閣樓精緻的顧家,這宅院未免太過遜色。而且,據他得來的消息,這裡並不是九九現在這個身份的家,而是她目前借住的姨丈家。
一想到她千里迢迢來到京城,卻無法與他們相認,只能寄人籬下,他憐惜之心頓起。但是,真正站在孫家門口,他卻停步了。不知是不是近鄉情更怯,他不清楚他該以什麼身份登門拜訪。
他靜靜地等了很久,直到孫家大門打開,有人從門內出來。他下意識閃身躲到門口粗壯的大樹後面。
那個家丁大約是有事外出,徑直向遠處去了。
顧彥琛略一思索,躍上樹,眺望著孫家。也是看到孫家,他才清楚明白地意識到,現在的她不僅僅是那個做了他兩年妹妹的姑娘,她還有別的身份,有父母,有親人。
她既有別的親人,那還要不要認回?想起她以前嬌憨的模樣,以及她那日在街上令人不舒服的眼淚。臨別時,她哭泣著要他去接她……
猶豫了很久,顧彥琛從樹上跳下來,整理了一下衣衫,輕叩孫家的大門。門開後,他通報了姓名。
不多時,他就被迎進了府裡。
招待他的是一個年紀甚輕的男子,瞧著也是個讀書人。那人自稱姓孫,行二。
孫姨丈是把總,但是格外尊重讀書人,是以他的兩個兒子都自幼讀書,孫二談吐尤佳。
顧彥琛看那天在街上的情形,忖度著九九的親人不知道前事,或者說她的表親是不知道。
他便委婉只說偶遇一女子,酷似親妹。一打聽是在孫家,其間種種,不便為外人所知,只求請出一見。
孫把總與京兆尹孫家連了宗,兩家時常走動。顧彥琛不識得孫二,孫二卻識得顧彥琛。顧尚書一家在京城也算有些名氣,已經訂了親的男子公然登門說要見人家沒出閣的閨女,這就是大家公子的做派!
孫二可沒聽說過顧彥琛什麼時候多出了一個妹妹,還像他羅家表妹的!
前些時日,羅家的表妹與小妹一起外出,回來後便神思不屬鬱鬱寡歡。為此小妹還被母親數落了一通。偏偏那日在街上發生了什麼,小妹只肯對姨母姨丈講,再不肯說與別人人聽。
孫二猜測,一定是那次,她們遇上了這位顧公子,顧公子假稱表妹酷似其妹。偏巧表妹失憶,傻傻地信以為真,故此悶悶不樂。
表妹從小在白水鎮長大,容貌極肖姨母,怎麼可能不是親生?而且,羅姨丈一家之前從未離開過白水鎮,和顧尚書家又能扯上什麼關係?
他一面感慨表妹單純易騙,一面鄙夷顧公子為人不堪。他聲稱表妹隨姨母外出上香,不在府中。笑話,清清白白的女兒家豈容他說見就見?雖然與顧家相比,孫家小門小戶,但該守的規矩還是要守的。
顧彥琛自然不會相信,但他隱隱能感覺到孫家對九九不錯,孫二的言辭之間對他略有敵意,對表妹則甚是維護。也是,九九生性善良,為人堪稱完美,又有幾個人不想待她好?
知道她沒有受苦,他略略放下心來。
他到底是臉皮薄,不願公然與孫二爭論,便裝作不知孫二撒謊,客客氣氣地將他帶來的九九平素喜愛的東西留下,告辭離去。
等九九見到這些東西,就會明白他一直拿她當妹妹,從來不曾改變。在他這裡,顧家的大門永遠為她敞開。
然而顧彥琛不知道的是,他前腳剛走,孫二後腳便讓人將東西給收拾了一下,隔牆扔了出去。
什麼玩意兒!
顧彥琛來訪的事情,孫二只當作從來沒有發生過,當然也不會告訴羅家表妹。父親問他,他只說路過討水喝的。孫把總還甚是遺憾的樣子。孫二低頭勾了勾唇角。
他只在後來看見小妹時,頗為自得地說了一句:“我可是什麼都知道了。”
孫萍簡直莫名其妙。
瑜姐姐邀請她和表姐去家中做客。孫萍本來是很歡喜的,有一段時間沒見瑜姐姐了。可是想到表姐,她又有點猶豫。
她到現在還記得,那天表姐哭著管顧家公子喊哥哥的事情。她連回瑜姐姐帖子時,都百般不自在,彷彿做了什麼對不起瑜姐姐的事情。
顧九九一聽說京兆尹家的二小姐邀請她們去做客,愣了一愣,笑道:“去,當然去。人家盛情相邀,豈有不去之理?”
孫萍一怔,顯然是沒料到會是這種結果。這些日子,她有一些姐妹來訪,表姐淡淡的,似乎不願多談。原來表姐竟是願意出門的。
她委婉提醒表姐,瑜姐姐已經定親了,許下的是顧尚書家的公子。
顧九九笑了笑,她當然知道,京兆尹家的二小姐跟哥哥定下了婚約。這婚事還有她的一份功勞呢。算起來,孫二小姐是她未來的嫂子。
在她還是顧嘉夢的時候,就跟孫瑜認識了。孫瑜性情也算爽朗,沒什麼心計。她當時就覺得這樣的女子可與哥哥為配,日後也好相處。
只是再重逢時,只怕孫瑜已經不認得她了。
顧九九苦笑,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
孫瑜一如她所想的那樣,待她們姐妹挺熱情。但旁人就難免有些捧高踩低了。顧九九隱在人群裡,看著以前對她極為恭敬的人,現在話中冷嘲熱諷,因為她來自白水鎮而輕視她。
她心中鬱鬱,又頗感委屈,為她們的態度而生氣。以前她們中許多人可是上趕著與她交好的。罷罷罷,全當是認清她們的嘴臉了。只是,這樣一來,她越發的思念哥哥和爹爹。
在那些女子斗詩時,顧九九用自己的學識碾壓了她們。她不是非要意氣之爭,而是實在嚥不下這口氣。
孫萍全程目瞪口呆,姨母不是說表姐只略略識得幾個字嗎?真是太謙虛了!孫萍與兄長不同,讀書不在行,對能吟詩作對的人極為佩服。
在回去的路上,聽著表妹孫萍的誇獎,顧九九彷彿看到了嘴甜喜慶的小喜兒,不免悵然。
她最近才發現,成了羅碧玉後,她之前的穿越福利,下棋和繡工似乎都消失了。她仍然記得棋譜,卻不能融會貫通。她明明知道繡法,卻笨手笨腳,連個荷包都繡不好。
她隱隱擔憂,佔了她身子的那個高調的穿越女會不會剝奪了她的穿越福利?也擁有了原主的技能?那她們對峙,她未必會佔得上風啊!
半年了,如果還不能認回家人,她怕她永遠都無法認明真身。
她是顧九九,是顧嘉夢,但不是羅碧玉。她想,或許是雛鳥情節,或許是因為沒有羅碧玉的記憶,她只能把顧家當作自己的家,把顧家人當作自己的親人。羅家雖然待她很好,但終究不是她的家。
這次在京兆尹孫家,更堅定了她認回親人的決心。只有平等,才會有真的友情。只有恢復了身份,她才能重新擁有原本屬於自己的感情。
她想過將她曾經親手做的手套繡活,重新再做一次,交給父母家人,他們一定能相信她,可是現在的她繡工不好,不比得以前繡工精妙。連她自己都不會相信是同一個人做的。
她能證明現在的顧家小姐是假的,卻難證明自己是真的。
說來也巧,正當她犯愁時,她在孫家門口下車之際遇到了哥哥。
正欲離開的顧彥琛一時沒認出她來,還是顧九九叫了聲哥哥,他才恍悟,她換了身份,自然也不再是那副容顏。
他心中百味雜陳,半晌說不出話來。
孫萍心說不好,拉了表姐,悄聲道:“表姐又糊塗了,他哪裡是你的兄長了?他是瑜姐姐未過門的夫婿。”
顧九九笑了一笑,掙開她的手,遙遙看向顧彥琛:“哥哥,你是來接我的嗎?”
顧彥琛別過頭,躲避著她的視線,只含糊說道:“哥哥來看看你。”
孫萍心裡有氣,上次在街上,還能說是表姐糊塗,強拉著這個顧公子不放。但這次可是顧公子主動找上門來了。她咬牙說道:“顧公子,我和表姐剛從孫家回來,就是京兆尹孫家。”
她將京兆尹孫家五個字唸得極重,心想搬出你未來的岳丈,你總會收斂些吧?
顧彥琛卻只衝她點了點頭,又看向顧九九,微微一笑:“你近來可好?那日在街上……”
孫萍急得直跳腳,給街坊鄰居看到,指不定說什麼閒話呢。
好在這時,孫二從家中走了出來,見此情形,大步上前,擋在了顧九九身前。
顧九九拉了他的衣袖,柔聲道:“表哥別誤會,這是我哥哥,是一母同胞的親生哥哥。”
她想,既然哥哥來接她,來與她相認,不如索性對羅家和孫家將真相講明好了。
孫萍和孫二都大驚失色,孫二揮拳欲打向顧彥琛:“我今天漲見識了,堂堂進士,尚書公子,竟是欺騙婦孺的渾人!真當我家中無人麼?”
顧彥琛伸臂一格,他畢竟自幼習武,身體強健,孫二身子發麻,不由得後退了半步。
顧九九道:“你們別打了!表哥,哥哥,咱們先進去好嗎?”
她眼睛隱隱含淚,用祈求的眼神看著他們。羅碧玉雖然容貌只是清秀,難得的是有一雙清澈美麗的眸子,為她加分不少。
孫二和顧彥琛對視一眼,不忍心看她流淚,便點了點頭。
顧九九略靜了靜心,請了羅員外夫婦,委婉請孫家兄妹避開。見該來的人已經來了。她對著羅員外夫婦倒頭便拜。
老兩口心裡俱是一慌,羅太太的眼淚唰的就流了下來。這些日子,女兒待他們兩口都是淡淡的,感覺也與以往有了很大的不同。他們一直拿失憶,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來安慰自己,覺得只要她活著,比什麼都強。
如果不是很熟悉女兒的身體,確定這就是他們的女兒,羅太太甚至疑心是誰假扮了他們的女兒來誑他們夫婦。他們噓寒問暖,女兒卻沒什麼反應。老兩口一直惶恐不安。他們找好了房子,不敢立馬搬過去。現在女兒偶爾還能和外甥女兒說說話,要是搬過去,她一個人關在房裡,該有多難受。
羅太太彎腰欲扶起女兒,卻被她拒絕。羅太太擦了擦眼淚,總感覺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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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顧九九張口便道:“有一件事情,我瞞著兩位老人好久了,今日大家都在,我打算說出來,請二老不要悲傷,保重身體要緊。”
羅太太哭道:“我的兒,你都在渾說些什麼?”
顧九九一字一字地道:“我沒有渾說,你們的女兒羅碧玉,已經沒啦。我不是你們的女兒,我本是京城顧家女,一夜醒來,卻成了羅碧玉。這才是我的親生哥哥。我不是失憶,我只是是另外一個人罷了……”
想起自己多日來受的委屈,顧九九淚如雨下。
羅太太聞言,一陣頭暈目眩,直直地便後仰。
幾人皆慌了手腳,羅員外又是按人中,又是掐虎口。好一會兒羅太太才悠悠醒來。
顧九九暗暗自責,抽泣不止。
羅太太伸著手:“我的兒……”
顧九九擦了擦眼淚:“謝謝你們對我的照顧,可我真的不是你們的女兒。”
羅太太收了手,仍是不願意相信,只說:“我的兒糊塗啦,你是我懷胎十月,含辛茹苦生下來的孩子,你是誰,旁人不知曉也罷了。做娘的哪有不知道的?”
羅員外握了妻子的手,也不知怎樣安慰老妻。他希望女兒是在渾說,可是心裡跟明鏡似的,知道她沒有撒謊。
顧九九說流利的官話,識文斷字,走路姿勢,生活習性都與以往有很大差異。原本他還能安慰自己和老妻,說是她歷經生死,有變化是正常的。畢竟失憶了要從頭學起嘛。
可是,當她在太平山叫出強人的名字時,他開始起疑。若真是失去了記憶,怎麼還記得那什麼何大人何壯士的?
他只是不敢想,不願想,寧願糊塗。
她朝他們跪下,他就知道,這一日,終是來了。他不是沒聽過借屍還魂的事情,他只是不願意相信這會發生在他女兒身上。他們夫婦一輩子只有那麼一個女孩兒,如珠似寶地疼著,如何肯接受她故去了的事實?
顧九九一句一句說著自己的經歷,一件件,一樁樁,打破了這對老夫婦最後的一點幻想。
她知道這樣對羅員外夫婦而言,很殘忍。但她沒有別的辦法,她不能瞞他們一輩子,而且她若回了顧家,他們早晚是要知道的。更何況,她從來都不是羅碧玉。
顧彥琛驚詫於她只說自己是顧家女,而不肯說出她來自異世。但轉念一想,這也是在情理之中。羅員外夫婦至多能理解借屍還魂,異世的事情,不必告訴他們。
顧九九抱著夫婦倆失聲痛哭,說感念他們的恩德,雖然不是他們的女兒,但還是會孝敬他們,會給他們養老送終。
外面的孫家兄妹只聽得裡面的痛哭聲,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急得團團轉。孫二自責不已,早知道就應該在那個顧彥琛一進門時,就把他趕出去的。
良久,羅員外夫婦平靜下來,事已至此,他們還有什麼法子?他們為了女兒千里迢迢趕到京城,投奔妹妹妹婿一家。現下告訴他們,女兒不是他們的女兒?
他們接受不了,也不願接受。知道了女兒內裡已經換了人,他們還是一口一聲“我的兒……”
他們自我安慰,到底身子還是他們孩兒的身子,是他們夫婦精血所化。不管再怎麼說,都還是他們的女兒,至少從血緣上,她還是羅太太身上掉下來的肉。
有一個女兒,總好過眼睜睜地看著孩子成為一具冰冷的屍體。權當是,另一個女兒罷了。
顧九九甚是感動,擦乾眼淚,含笑望著哥哥。
顧彥琛也鬆了口氣,看樣子羅家是好相與的,通情達理。要是他的父親繼母也是一點就透的人,也就好了。
他不免又想到親生的妹妹,羅員外夫婦能接受九九,妹妹怎麼就不能夠呢?
等眾人都情緒平靜了,顧九九看向哥哥,她想,哥哥這下是要接她回去了。她眼睛紅腫,頭髮凌亂,會不會太狼狽了些?
然而,顧彥琛只是向羅員外夫婦行禮,拜託他們好生照顧妹妹,並沒有提接九九回府的事情。
羅員外夫婦沒有多想,女兒在身邊,有個念想也好。
顧九九不解地問哥哥,不準備接她回去孝敬父母嗎?她很想念爹爹和妹妹們的。
顧彥琛只得說道,此事還未稟明父母,尚需等待些日子,放心,總會接她回去團聚的。
顧九九泣道:“等待總有期限,哥哥莫讓妹妹空盼。”
顧彥琛指天發誓,必不會教妹妹久等。其實,在他看來,父親和繼母那邊都好說,他們也會樂意多個女兒。難的是他的親妹妹嘉夢。她對九九不大友好,未必樂意看九九回去。
他下意識地沒有提到他的親妹妹,顧九九也就順勢沒提。
得到哥哥的保證,顧九九放下心來,依依不捨,任他離去,只管靜心等他來接。
羅員外夫婦收了眼淚,老兩口侷促不安,不知該怎麼對待女兒。說是他們的女兒沒錯,可人家是尚書千金啊。再想起自己親生的女兒,更是悲從中來,可又不好當著女兒的面,露出戚容來。夫婦倆拿出十二分的心意來對待女兒,就這麼彆扭的處著。
顧彥琛一時半會兒還真不敢直接勸說妹妹,他怕兄妹交惡,他怕妹妹傷心。因為瞞著妹妹,他心裡有愧疚,便加倍對妹妹好,換著花樣,帶新鮮精緻好玩兒的小玩意給她。
但是,他到底還是想說服妹妹的,不能明著來,可以潛移默化,慢慢影響她。
他少時不學好,愛看坊間的奇書話本,也悄悄拿給妹妹看過,其中不乏辭藻華麗,意境深遠的。當時趙嬤嬤還在,妹妹因為偷看話本,還被趙嬤嬤嚴厲批評過。
顧彥琛隱約記得,有不少故事都可以拿來給妹妹看。比如狐仙化作人類女子的模樣,幫其度過難關或是幫其穿針引線,事後悄然離開的,未嘗不可稍微影響一下妹妹。
待妹妹看得多了,他再一勸說,以妹妹善良大方的性格,肯定會回心轉意。到時,一家和睦,豈不美哉?
他特意選了幾本寫的好的,故事曲折離奇的,並著上好的棋譜,一起贈與妹妹。
然而顧嘉夢早過了看話本子的年紀,她自認清自己的心思後,一直思索的都是該怎樣變強大,怎樣才能幫助太子殿下,避過夢中的結局。
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皇帝是希望傳位於景王的,那麼太子殿下肯定擋了景王的路。她知道景王為人寬厚,日後稱帝也是聖明君主。可她不知道太子殿下會如何?
夢裡殿下失蹤了,東宮白雪覆蓋的大地上,只留下一灘灘血跡。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人人都說太子殿下羽化升天了。彼時,皇帝駕崩,信王英王亂,景王順理成章登上了帝位,之後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可她不想殿下失蹤,她想殿下好好活著,即使沒有登上那個位置,也可以從容自若高貴優雅地活著。
殿下性情高潔,不近凡塵,也許他不在乎生死,可她在乎。
她研究權謀,學習本事,努力希望強些,更強些,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幫到他,哪怕只是一點點。
那些話本子,被小七拿去看了。小七哪裡看過這些,覺得新奇好玩兒,連帶著對顧彥琛也有了幾分好印象。
顧彥琛委婉問妹妹可還看得,顧嘉夢只按照小七說的,請他再多帶過來兩本。
顧彥琛悄悄舒了口氣,他沒猜錯,妹妹果然是喜歡的。只管等些時日,就好了。至於父親繼母那邊,很好辦,不宜驚動妹妹,可等妹妹同意後再提。
他又開始琢磨別的了,到時候九九肯定是要認成顧家義女的,她議親時也能添些助力,只可惜了她與景王殿下。哦,是了,景王!
景王當日中意的就是九九,而且景王和妹妹解除了婚約,婚事還未定。景王還不知道九九回來了。
……
夜裡,顧嘉夢正在燈下看書,小七忽然出現在她面前,交給她幾卷書:“呶,有人讓我給的。”
顧嘉夢呆了呆,接過書,忽然臉有些發燙。
小七習武之人,視力極佳,看見顧小姐在燈光下暈紅了雙頰,有些不解:“你很熱嗎?”
顧嘉夢笑笑:“還好。”
她能認得出這是誰的字,以前倒也罷了,如今小七幫忙遞個東西,她總有種私相授受的感覺,很緊張,又有點興奮。
她連忙擺正心態,只是借一卷書而已。
小七忽道:“你要一直待在這個小小的佛堂嗎?”
顧嘉夢反問:“你覺得呢?”
“我要是你,悶也就悶死了。你就沒想過到外面去,遊山玩水,逛逛廟會?”
顧嘉夢合上了書:“當然想啊。可是,我怎麼出去?皇上下旨表彰我事母至孝,為亡母抄寫佛經……”
“你不是抄了很多了嗎?還不夠啊?”
“這種東西,不是夠不夠的。”顧嘉夢笑了一笑,“你,常常遊山玩水逛廟會嗎?”
小七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我是說你啊,你長得好看,整天關在屋子裡,多可惜……”
顧嘉夢搖了搖頭:“容貌這東西……”她對小七笑笑:“你也很好看啊,只是你平日裡的衣衫太單調些,換上鮮亮的衣衫,也標緻得很。”
小七小嘴一扁,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反正她自認長得不差就是了。她很認真地向顧小姐建議:“其實我覺得你可以假死的,假死以後,我把你運出去,你就不必每日困在這裡了。真的,我可以在你們家來去自如,不驚動任何一個人。反正,你和景王解除了婚約,也不敢有人娶你。還不如換個身份重新開始呢。我覺得,太子殿下就不錯……”
顧嘉夢怔怔地聽著,沒想到這小姑娘竟然說出這麼一通話來。
“你要是掛念你的家人,也可以將來悄悄來往啊。不過我倒覺得你家裡人不大看重你。不說這個了,皇帝整天忙得很,哪裡有時間管你們的閒事?你只咬死了你不是你,他還能把你怎麼樣……”
顧嘉夢笑了笑:“小七姑娘,你是不是在這裡覺得無聊了?”
小七說了好一會兒,只換來她這麼一句,她有些氣惱,衝口道:“原來你不願意啊。”
顧嘉夢沉默了,小七說的挺好,但是她並沒有假死的想法和勇氣。她在顧家長大,身上流淌的是顧家的血,她是顧家的女兒。
假死說的容易,實際上是與父兄與宗族斷絕關係,是完全背離自己的身份,背棄自己的宗族,成為無根的人,如同孤魂一般。可她記得無論如何,她都是顧家人。
小七是個孤兒,不大理解她的想法,她只問道:“那你不喜歡太子殿下了嗎?不想嫁給他嗎?”
顧嘉夢瞬間脹紅了臉,像是隱藏最深的秘密被人看破,她一時間手足無措:“小七姑娘,你……你……”
“我說錯了嗎?你不就是愛慕太子殿下嗎?我偶爾說到他,你都要臉紅很久的!”
“我,我……”顧嘉夢強道,“太子殿下尊貴出塵,仰慕尊敬也是有的,哪裡就……”
她聲若蚊蠅,也難為小七耳力極佳,能聽得到。
小七“哦”了一聲,追問道:“原來你不喜歡啊,那你喜歡誰?景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