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9章一騎紅塵
胭脂醉酒如其名,色如胭脂,芳香酷烈,入口初覺微澀,後覺甘甜。
徐仲宣雖不喜飲酒,但該有的應酬交際他也是不會推卻的。於是當下酒如水般,一杯杯的就喝了下去。
這時一曲梅花引彈奏完了,屏風後的那名女子一雙素手輕攏著琴弦,無聲的在等著沈綽的下一步指示。
就聽得沈綽在笑著問道:「世伯,你覺得紅袖姑娘彈奏的這曲梅花引可還入得耳?」
「不錯。」周元正言簡意賅,隨後便斂了面上的落寞恍惚之色,伸手拿起面前的酒杯,只一口,便將杯裡面的胭脂醉悉數都灌了下去。
如一條火線入喉般,一路滾落下去,灼傷了他的胃,還有他的心。
沈綽見狀,薄唇輕勾,露出了一個極淡的微笑出來。他隨即就道:「得世伯如此誇獎,定然是要紅袖姑娘出來親自敬世伯一杯才是。」
然後他對著站在旁側的張掌櫃使了個眼色,張掌櫃會意,忙走至屏風後低語了兩聲。隨即只聽得環佩叮咚之聲又起,陣陣幽香撲鼻,是那位紅袖姑娘自屏風之後走了出來。
「紅袖多謝大人誇獎。」素手輕執酒杯,紅袖深深的拜了下去,微啟櫻唇,聲如三月出谷黃鸝,婉轉動聽,「還請大人滿飲此杯。」
周元正原還有些蹙了眉,想是不欲接這杯酒的。但卻不過沈綽的情面,最後還是伸手接了酒杯過來,同時抬眼望了過去。
而這一望,他面上的神情立時劇變,一時端在手裡的酒杯都沒有拿穩,灑了幾滴酒水在手背上。
周元正在朝堂上歷來便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且他手段狠辣,心如鐵石,曾在大理寺的牢房裡,當面見著獄卒對自己曾經的同僚一一施以酷刑,聽著同僚慘聲大叫而依然一臉漠然以待。
所以現下在座的幾人見著他現下大驚失色的樣,不由的便也都紛紛抬頭望了過去。
但見這紅袖姑娘身著紫紗對襟衫兒,白紗挑線裙子,柳眉籠煙,杏眸蘊水,面上笑意溫婉,生的甚為清麗。
徐仲宣心裡也有些驚訝,因為這位紅袖姑娘相貌之間竟與簡妍有五六分相像。
但便是再相像,那她也不會是簡妍,所以他很快的便斂去了面上的驚訝之色,只是收回目光,垂下眼眸,若無其事般的夾了一筷子槐花豆腐吃。
沈綽只是一直在注意著周元正面上的神情。這當會他唇角微微的勾起了一個更大的弧度來,隨即便轉頭對著紅袖笑道:「既是已敬過酒了,你且先行退下吧。」
紅袖輕柔的應了聲是,隨即便曲膝對在座的諸人都行了個禮,轉身自行出了屋子。
周元正的目光竟是一直追隨著這紅袖的身影,直至她出了屋子,依然目瞪瞪的一直望著。
「世伯,」沈綽這時笑著叫了他一聲,說著,「來,小侄再敬您一杯。」
周元正心不在焉的拿起酒杯,一口喝乾了酒杯裡的胭脂醉,面上震驚的神情總算是慢慢的恢復了正常。
接下來席間可謂是觥籌交錯,賓主盡歡。沈綽並沒有再提什麼海禁之事,周元正也並沒有提剛剛教他震驚的那位紅袖姑娘,反倒是慈愛溫和,宛若對待子侄似的對著沈綽他們三人說著話。若是教不知情的人見了,保不齊的就真的會以為這只是一場家宴而已。
飯畢,伙計奉了茶上來,四個人一面喝著茶,一面說著閒話兒。杜岱話多,沈綽湊趣,徐仲宣話雖不多,但句句精闢,周元正則是一直面帶微笑,撫鬚望著他們三人,時不時的也溫聲的說上幾句話。
因想著這原是沈綽請了周元正過來吃飯,他們二人之間想必是有些事要說的,所以徐仲宣和杜岱稍微的坐得一會兒便起身拱手告辭了。
周元正在椅中欠了欠身,倒也並沒有過多挽留。沈綽起身站了起來,吩咐著張掌櫃的替他送一送徐仲宣和杜岱,又叮囑著別忘了給徐仲宣的兩盒子槐花糕,和給杜岱的兩壇胭脂醉。
兩個人對沈綽道了聲叨擾,轉身自行出門了。
齊桑和跟隨著杜岱的小廝正在樓下大堂等著他們。一見他們出來,兩個人立時就起身垂手站了起來。
徐仲宣和杜岱當先走出了醉月樓的門。
門外暮色尚明,但醉月樓的門前已是挑起了兩盞大大的明角燈。旁側槐花樹素雅的清香幽幽傳來。
杜岱背著雙手站在醉月樓的門前,笑道:「今日蘭溪似是喝了不少的胭脂醉?現下覺得如何?」
徐仲宣便也笑道:「這胭脂醉初時喝起來尚不覺如何,現下卻是覺得有些頭暈。君卿兄海量,依然頭腦清明,我卻是支撐不住的了,這便告辭回去,到家倒頭就睡,不然恐誤了明日的應卯時辰。」
只聽得杜岱輕笑一聲,隨即便道:「蘭溪的這酒量不成啊,還得多練練才是。」
往前走了兩步,因又轉頭笑道:「想必飯前蘭溪也聽到了鳳欽向我打聽海禁一事。說起來不單是他關心這事,我對這事也挺上心的。不知蘭溪對開放海禁一事怎麼看呢?」
徐仲宣正立於醉月樓門前,有風吹過,掛在門楣上的兩盞明角燈左右搖晃個不住,他一張俊臉上的光影隨之時明時暗。
杜岱看不分明徐仲宣面上此時的神色,但僅從他的話語之中卻是聽得有幾許笑意的。
「這樣一件利國利民的事,我自然是樂見其成的。」
言下之意就是贊同開放海禁的了。
杜岱躊躇了下,而後便又問著:「我記得前幾年浙江市舶司有一位官員上書,請求開放海禁,可陛下卻是大為光火,只說沿海倭寇橫行,若是開放海禁,倭寇豈非更加猖獗?駁回了他的章奏來不說,且是罷免了他的官職。自此後百官噤若寒蟬,這些年中更是無人敢再提開放海禁一事的了。便是你我覺得開放海禁之事再是利國利民,只怕也是有心而無力啊。」
「前幾年陛下抵觸開放海禁,可並不代表他現下就會抵觸,」徐仲宣的聲音聽上去清潤平穩,無一絲波瀾起伏,「時過境遷嘛。」
杜岱心中一喜,忙問著:「蘭溪此般說,可是知曉了什麼內情?」
徐仲宣笑了一笑:「哪裡來的什麼內情?我只是私下裡想著,前些年國庫豐盈,國家也是不差海外貿易這些稅款。那時不開放海禁,一來是這海禁是太祖皇帝定的,全了咱們陛下的一片孝意,二來也可有效遏制沿海倭寇。可前兩年朝廷在西南邊疆那裡打了一仗,耗費無數人物財力,國庫現下都虛著。前些日子戶部不是上書,言財政吃緊?又有兵部上書,言軍餉不支,前線將士多有怨言。而此時沿海各省布政司,浙江、福建、廣東等三處市舶司皆上書言民間私下海外貿易繁盛,一眾商人獲利良多,陛下豈會不心動?且這麼多年海禁雖然一直在實施,可沿海倭寇之患非但是沒有減輕,反倒是有加劇的意思。可見只海禁一項,也並非能徹底根除倭寇之患。我私下妄揣聖意,只怕是陛下心中也有鬆動之意。只不過一來海禁之事畢竟是太祖所定,二來前些年那位大臣上書之時,陛下將他駁了回去,又罷了他的官職,現下若是忽然又說要開放海禁,只怕面上是有些過不去的。所以我們做臣子的,這時就該給他一個台階下,主動的再次上書,請求開放海禁才是。」
杜岱聞言,目光閃了閃,卻又有些遲疑的說著:「畢竟陛下天意難測,到時不會又對上書的官員訓斥一番,罷免官職的罷?」
「罷免官職自然是不會的,」徐仲宣微微笑著,緩緩的說道,「不過被訓斥一番也自然是免不了的。只是即便是被訓斥了一番,依然還得言辭堅持,再上第二份章奏,即使是被陛下再一次的訓斥,依然還是要不屈不饒的再上第三份章奏,屆時陛下就可以順著這份台階下來了。稍後陛下也自然會對這堅持上書的臣子另眼相看了。」
杜岱了然的哦了一聲,因又感興趣的問著:「蘭溪既然將此事看的如此通透,為何不做這上書的第一人?」
「國無儲君,陛下自然是希望兩位王爺能解其憂,好在其中挑選出一位合適的儲君出來。所以這樣的事,咱們做臣子的心中知道便罷了,還是留著兩位王爺出面的好。」
杜岱便也不再說此事,兩個人又說了兩句閒話,便彼此拱手告辭。
杜岱住在城南,徐仲宣住在城東,兩個人並不同路。所以拱手告辭之後,自然是各走各的路。
路旁酒肆林立,因還未到宵禁之時,倒也是不時就有人來來往往。
徐仲宣背著雙手,慢慢的在前面走著。齊桑垂手跟在他身後。
先時徐仲宣與杜岱說,這胭脂醉初時喝起來尚不覺如何,現下卻是覺得有些頭暈的了,這句話雖是說的有幾分虛,但也有幾分實。現下他的這酒意是有些慢慢的上來了,微覺醺醺然,腳步也有幾分踉蹌。
於是他索性站住,轉身望著天邊橘紅色的晚霞。這繽紛燦爛的晚霞落在他的眼中,似是將他的眸色也都染上了一層胭脂般。
齊桑上前,度其神色,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公子,您可是喝醉了?要不要屬下給您叫個轎子來?」
徐仲宣聞聲看向他,目光瞥向他手中拎著的兩盒子點心。
那是槐花糕。潔白似雪,內裡包裹了一層玫瑰醬,吃在口中甜軟可口。
簡妍定然是很愛吃這個的。
徐仲宣忽然就轉身大步的往前走著,腳步再不見一絲踉蹌。齊桑也忙隨後一路小跑著跟了上前去。
到了自家小院前,齊桑上前拍門,齊暉前來開了門,一見著徐仲宣,先行行了個禮,叫了一聲:「公子。」而後側身退至一旁,讓徐仲宣進去。
徐仲宣卻並沒有進去,只是站在院門前,吩咐著齊暉:「備馬。」
齊暉望了一眼暮色四合的天空,一頭霧水,不解的問著:「都這麼晚了,公子還要出遠門?」
徐仲宣不答,只是又說了一次:「備馬。」
這次的聲音略微的提高了些,且有些嚴厲。
齊暉不敢再問,忙忙的備好了馬。因是不放心徐仲宣一個人出門,所以便備了三匹馬,打算著自己也跟著徐仲宣一起去。
但徐仲宣只是簡單的交代了一句:「齊桑跟著我,你看家。」隨後便翻身上馬,向齊桑伸出右手,說著,「將槐花糕給我。」
齊桑:……
這是個什麼情況?
但有先前齊暉發問吃了閉門羹的教訓在前,他不敢再問任何原由,只是依言將手中提著的兩盒子槐花糕遞了過來。
徐仲宣接在手,仔細的護住了,遂雙腿用力的一夾馬腹,座下青馬立時便躥了出去。齊桑也忙隨後跟了上前去。
一路快馬加鞭,徐仲宣並沒有再說半句話,而齊桑跟在他的身後,心中只越來越驚訝。
這,這是回通州的路啊。這天都黑了,公子還要回通州做什麼?以往有時休沐的時候公子都不一定回去的,倒是這會子又巴巴兒的跑回去作甚?
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徐仲宣和齊桑回到了徐宅。
他們並沒有從正門進入,只是經由後門,自徐仲宣的書齋那裡進了來,然後到了凝翠軒。
此時已過戌正,徐妙錦正在青竹的服侍下,摘著頭上的簪環絹花,準備上床歇息。
杏兒此時就匆匆的掀簾子進來,通報著:「姑娘,大公子來了。」
「你說什麼?」徐妙錦驀然轉頭,一臉的驚訝和不可置信,「我大哥回來了?」
杏兒點頭:「正是。大公子現下就坐在外間裡呢。」
徐妙錦心中一時忐忑不已,只想著,這是發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竟是讓大哥這麼會了都要趕回來?這在以往可是從沒有發生過的事。
她一時也顧不得拆了一半的髮髻,忙忙的就起身走到了明間裡來。
但見徐仲宣坐在左手邊的第一張玫瑰椅中,正半傾著身子,胳膊肘撐在案上,用手扶著額,燭光影中,可見他雙目闔起,滿面疲色。
徐妙錦小心翼翼的走近了過去,輕聲的叫著:「大哥,大哥。」
徐仲宣慢慢的睜開了雙眼。一見徐妙錦,他面上浮了一絲微笑出來,也叫了一聲:「錦兒。」
徐妙錦心中惴惴,有些不安的就問著:「大哥,你這是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差?還有,你這會子跑了回來,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定然是發生了什麼大事的,她心中默默的在想著,不然大哥絕不會如此一反常態的這麼晚了還特地的跑了回來。明日他還要去禮部官署應卯呢。這麼晚回了來,晚間京城宵禁,他自然現下是不能回去的了,只能等到明日天還未亮之時再趕了回去應卯。
徐仲宣這當會才意識到自己的這一番率性而為可能是嚇到了自己這個素來敏感多心的妹妹,於是連忙說道:「並沒有什麼事。不過是先前和同僚喝了幾杯酒,有些喝多了罷了。」
徐妙錦依然還是追問著:「那你這會子跑了回來是做什麼?明日你不用去禮部官署應卯的嗎?」
徐仲宣不答,反而是招手讓青竹過來,將一直拿在手中的那兩盒子槐花糕遞了過去,吩咐著:「將這兩盒子槐花糕給簡姑娘送過去。」
青竹有些愣住了,徐妙錦也愣住了。
片刻之後她反應過來,只氣是一雙眉都直豎了起來,咬了牙,問著:「感情你這麼晚大老遠的跑了回來,不顧明日還要去禮部官署應卯,就為了給研姐姐送這兩盒子槐花糕?」
「方才我在席間,吃著這槐花糕覺著還好,想來簡姑娘定然是愛吃的,」他解釋了一兩句,隨後又轉頭對青竹說著,「待會將這槐花糕送了過去時,不要說是我送的,只說是你們姑娘送的罷。」
青竹應了一聲是,伸手接過了這兩盒子槐花糕來。
徐妙錦一時只氣得不曉得該說什麼的了。
眼前這個隨心所欲,就為了送兩盒子槐花糕回來,就巴巴兒的趁黑趕了這麼長時間的路,不顧明日還要去衙門應卯的人,真的是她那個做事心思縝密,沉穩內斂,從不感情用事的大哥?這比那初開情竇,懵懂不知事的少年還不如啊。
但見著他又疲憊的閉上了雙眼,一時徐妙錦想要責備的話又悉數全都咽了下去。
對著青竹使了個眼色之後,徐妙錦也悄悄的掀了簾子出了屋子。
站在院裡的石子路上,徐妙錦吩咐著杏兒立時去廚房,吩咐著夏媽媽做一碗醒酒湯來。只是杏兒卻有些為難的回道:「姑娘,這當會夏媽媽還哪裡在廚房裡呢?早就是回去的了。便是那些值夜的粗使婆子估計也是已經都走的了,還哪裡有誰做什麼醒酒湯呢?」
徐妙錦聽了,又是氣,又是急,但一時也無可奈何,畢竟這會已是晚了,總不能為著一碗醒酒湯還巴巴兒的將夏媽媽從床上拉了起來吧。且這事若是張揚的太過,教宅子裡的人知曉了,明日怎麼看她大哥,怎麼看研姐姐呢?所以這事便也只好作罷了。
青竹手中捧著那兩盒子槐花糕站在旁邊,此時就問著:「姑娘,你可是有什麼話要吩咐奴婢?」
徐妙錦心裡想著,大哥明明這樣一顆心裡全都是研姐姐,連吃了個槐花糕覺著好吃都要想著她,還巴巴兒的特地的送了回來,做什麼卻不讓研姐姐知道他的心意呢?他不讓青竹對研姐姐說這槐花糕是他特意送了回來的,可自己卻偏偏要青竹對研姐姐說,不然大哥的這一番深情豈不是都白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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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便讓青竹俯首過來,如此這般的對著她耳語了一番。青竹會意,雙手捧了那兩盒子槐花糕,吩咐著小丫鬟在前面提了燈籠,然後朝著荷香院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