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白皙晶瑩的臉頰, 抹上一層微黏的妝粉,立即變得微微暗啞泛黃,失去光澤;細小的狼毫在另一個小瓷瓶輕蘸, 沾少許墨色, 輕掃眼角, 杏仁大眼眼角耷拉下來, 失去靈氣;……
邵箐對著銅鏡仔細描繪完畢, 最後在左臉頰點上幾點淡淡的曬斑。銅鏡裡倒映的是一個勉強算得上清秀, 卻十分庸常的年輕人。看著還算順眼,但毫不引人矚目。
大功告成。
「走吧。」
邵箐和王經等招呼一聲, 幾人匆匆去了車馬房。她一身藏青色小吏袍服,背著書箱,站在六七個隨行書佐當中, 如雨滴入江河, 無任何違和之處。
王經幾個則一身尋常隨衛服飾, 後腳匯入韓熙身後的數十隨衛隊。
何泓昨日傍晚抵達高陵,今日上午出發前往谷城。
這一段,先由魏景親身上陣,他和韓熙的易容暫不必上,而邵箐則全程偽裝。
韓熙看了看時辰:「出發。」
邵箐和書佐屬官們跳上馬車,而隨衛騎馬, 側門打開, 一行數十人提前到正門外等待。
……
「公子請。」
「好!」
沒多久, 魏景和何泓便相攜出了大門, 季桓莊延範亞等一眾文武官吏送將出來。
二人翻身上馬,魏景對季桓和範亞說:「伯言、孟仁,安陽諸事就暫托於汝等之手。」
此行並非人越多越好,且安陽郡這個好不容易到手的大本營仍需費心經營。季桓張雍陳琦三個知情心腹留下來盯著,而莊延寇玄等不知情的更不必說。
隨行的不管是書佐還是屬官隨衛,都是從青翟衛中選出來的。
季桓范亞肅然應道:「在下(標下)定不辱命!」
魏景歷來言簡意賅,一句說罷,就和何泓打馬往北城門方向而去。
軍士已清出一條道路,何泓隨意掃了眼道旁好奇張望的百姓,側頭對魏景歎:「此次盛事,我能赴會,大幸也!」
「確實。」
魏景眼瞼微垂,遮住眸中所有思緒。
……
二人隨行足足百餘,出了北城門,順著黃土官道,往谷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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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景與何泓相談甚歡,看著倒極融洽。邵箐感覺也不錯,馬車都是特地鋪了厚毯墊的,還有火爐,不怎麼顛簸且暖和。
這些佈置其實都是為了暗中照顧她的,但為了不招眼全部馬車都一色規格,何泓幾個隨身書佐見了十分羡慕,他們可沒這待遇。
寒風颯颯,入目蕭瑟,但山頭還是青色的,這邊的樹葉並不會掉光,偶爾還能看見小動物行走覓食,山林雖冷,但生機仍在。
一行人沿著官道出了安陽郡,進入樂奉郡。樂奉山多,路也沒那麼好走了,顛簸漸漸厲害,何泓便捨棄馬車,披著大氅和魏景一樣成天騎馬。
這日,剛吃罷午飯上路沒多久,邵箐正打算裹著斗篷眯一會。外頭韓熙巡視間狀似不經意在她所在的馬車停了停,「篤篤篤」一長二短,車廂壁被輕敲了三下。
邵箐瞬間清醒。
要事發了,何信給他哥安排的大餐就在前頭了。
同車的王經幾個精神一振,立即在車廂團團將邵箐護住。拉車的馬蹄子不知為何趔趄了一下,滯了滯,落在車隊最後面去了。而安陽隨衛有十來個不著痕跡放緩速度,將馬車護住。
也不知何信給何泓安排了什麼大餐?
魏景這兩日夜間都悄悄過來和她同眠,資訊她都知曉第一手的。何信遣心腹似重金聘了一群外地悍匪,偷偷潛入益州,就在這樂奉郡等著。
有悍匪,用的當然得劫道策略,也不知究竟用的是何種方式?
邵箐正這般想著時,突然,前頭「轟隆隆」驟爆起一聲巨響。
這響聲極大,仿佛巨石壓頂,山壁和心臟一起震動,王經手上的簾子挑起了一些,邵箐趕緊順勢看去。
只見幾巨石攜千鈞之勢,「轟隆隆」從數十丈高的山頂正往下急墜,沿途壓垮歪斜的小樹和灌木無數,沙塵碎屑紛紛而下。
偏前頭是一處隘道,山勢陡峭筆直,巨石滾落的中心位置正是並騎而行的魏景何泓。
左右是山壁,頭頂前後都有巨石壓頂,正常人的速度,肯定無法趕在巨石壓頂之前逃離此範圍的。何泓仰頭一看,臉色大變。
人慌亂馬嘶鳴,這個當口不說何泓,就連待在危險區域外的邵箐都懸起一顆心。
她知道一切都在魏景的密切監視下,也知道他身手高絕,但還是心驚膽戰。
這當口,魏景一聲厲喝:「公子,小心!」
他一踏馬鐙,人從馬背竄起,迅速提著何泓往外撲去。
這並不是魏景的最快速度,他藏拙了。當然何泓不知道,他對魏景的身手是又驚又喜,提著一顆心趕緊拽住對方,千鈞一髮,二人堪堪在巨石落下前撲了出去。
「啊啊啊啊!」
何泓慘叫一聲。
原來方才最後一瞬,巨石堪堪擦著他的身體落下,邊緣處蹭刮了他的腳一下。雖魏景咬牙拽了他一把,沒有讓巨石壓住,但腳背處還是立時一陣劇痛。
「幸虧有你,子況!」
腳背劇痛,肯定傷到骨頭了,但對比起壓成肉餅,如今全須全尾簡直叨天之幸。何泓慚愧自己曾對魏景的忌憚,趴在地,就一臉感激看向對方。
魏景卻神色一凜:「小心!」
他揪住何泓,往前一竄,漫天微黃色的粉末揚起。同時前方灌木叢一陣抖索,數十名蒙面壯漢提著明晃晃的大刀,瞬間殺至。
「保護公子!」
何泓的隨衛首領反應最快,屏住呼吸一揚手,率人衝上去阻擋。
叮叮噹當的兵器交擊聲響起,何泓隨行人員的馬車走在前面,如今眾人紛紛下車逃竄,現場亂成一片。
魏景閉目屏息,一直退出了粉塵範圍,才睜眼停下,掃了眼雙目大睜的何泓及其手下諸人,他淡淡一笑。
青翟衛昨日才追蹤上這群悍匪的,恰好遇上他們順手行劫,這黃色粉塵對人眼睛刺激極大,會導致人短期內失明。
魏景離開高陵之前,原本吩咐顏明準備了類似的藥物,是下在飲食裡的,打算用來解決何泓隨行人員。他本欲找個機會下,很好,現在不用了。
果然,何泓的隨衛很就頂不住了,揉著眼睛刀鋒失去準頭,登時「啊啊啊」幾聲慘叫,鮮血噴濺。
「粉末有毒,致人失明,大家小心!」
在隨衛首領的厲聲大喊聲中,魏景冷冷看了一陣,確定中藥者毫無紕漏後,率人上前救援。
剛占上風的悍匪們對上訓練有素的青翟衛,敗相立現。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何泓雙目火辣辣的,模糊一片陷入黑暗,他驚慌失措,王經安慰道:「公子,解決賊人後我們立即找城鎮就醫,應能無礙的。」
「對,對!」
一等匪徒被解決,抱著僅存希望的何泓等人連同伴屍首也顧不上收,立即催促去尋醫。
魏景自然不會拒絕,於是就匆匆上了路。
距離此處三十里外,有一個小縣城岷縣,不用一個時辰就能趕到,趁著這些時間,魏景和韓熙先換裝。
二人交換了裝束,馬車太顛簸不適宜易容,三人就先停下。邵箐技巧純熟,手腳麻利,很快就替他們上妝完畢。
韓熙描開眼角,修了眉毛,膚色沒怎麼變,但用陰影緩和了較立體的輪廓,各種描繪過後,最後黏上絡腮短鬚。
這假鬍鬚是邵箐得意之作,她特地命王經悄悄找匠人做的,鬍鬚是真須,黏上能以假亂真。
韓熙易容完畢,陌生人驟一看,會仿覺他眉眼與魏景有二成相似。但熟悉的人一照面,卻全無此感,因為兩人臉型完全不同。
這是邵箐苦心安排的,畢竟以後這安陽郡守還得魏景來,到時候就說剃掉鬍子得了,益州其餘官吏也能糊弄過去。
「不錯。」
魏景即使不止一次親眼見妻子易容,但依舊覺得神奇,居然能僅靠妝粉,就把人臉徹底換一張,真真神乎其技。
「你這手藝,有空教教王經幾個。」青翟衛學了,肯定能派上用場。
魏景也易容完畢了,一個臉色泛黃五官普通中年男人,他盡力收斂氣勢,效果頗佳,現在就整一個扔進人群找不見的模樣。
「行了,我們追上去。」
再不追,何泓一行要抵達縣城了。
邵箐匆匆收拾好東西,包袱她想背上但被魏景先接了,他另一只手挾著她的腰,提氣往前飛掠。
韓熙緊隨其後。
他輕身功夫不及魏景,但也極佳,沒掉隊,三人一路急趕,趕在何泓抵達縣城前無聲匯進隊伍。
……
「幸而毒性不持久,養個十天半月便可逐漸恢復,公子勿要擔憂。」
韓熙對左腳包紮妥當,眼睛蒙了一段白布的何泓說道。
「子況費心了。」
韓熙壓低嗓音刻意模仿,何泓並未聽出不妥,他也根本無心留意這些,抹了一把臉:「我們趕緊回谷城。」
經大夫診斷,眼睛約莫半月可恢復,腳背的傷雖嚴重,但小心養也不會留後患。擺脫瞎眼陰影,何泓鎮定下來,他立即想到,這次意外肯定是他那好弟弟所賜。
他方才已取了自己的腰牌給青翟衛,讓尋此地官府,一邊往谷城送信,一邊去封鎖現場嚴查此案。
何泓歸心似箭,恨不能立即回去撕了何信。
……
一行人日夜兼程,兩日後抵達谷城。
「那個就是何允?」
邵箐挑起一線車簾,遠遠眺望正一臉急色迎上何泓馬車的赭袍男子,小小聲和打馬護在她馬車側的魏景說話。
他們這些小嘍囉距離前頭頗遠,附近都是自己人,但她說話聲音還是壓得極低,她知道魏景能聽見。
果然,魏景低聲回道:「對。」
邵箐嘖嘖兩聲,這何允也太老相了吧,不是說才五旬出頭嗎?怎麼就頭髮花白了大半,距離遠看不清但皺紋肯定不少,外表得有六十了。
難怪對兩個互相爭鬥的兒子無可奈何,只能採用和稀泥策略,大概他是明白自己再奮鬥不出兒子來了。
魏景邵箐二人在後面看戲,前頭韓熙演得也帶勁。他一見身穿州牧官袍的何允疾步而來,立即下馬撩起車簾,將何泓扶出。
「父親!父親!你要為兒子做主啊!兒子差點就回不來見您了!」
何泓爆發一陣大哭,眼蒙白布腿腳有傷的他看著極為淒慘。何允登時就老眼濕潤,捉住兒子看了半晌,轉頭對後面另一個年輕男子喝道:「何信!你!」
饒是他知曉二兒子眼睛腿腳都能好,此時也氣得哆嗦,就差一點,他就白髮人送黑髮人了。
何信容貌和何泓有三分相似,見父親爆發,立即垂淚:「父親喊我為何?兄長遇險我亦擔憂。」
「難不成,父親懷疑我?!」
他重金聘匪沒留下任何證據,也很清楚父兄並沒查到證據。但是吧,有些事情不需要證據。
本來只要成了,一切都不是問題,然就差這麼一點,他恨毒了「楊澤」之餘,也不得不先設法脫身。
「承淵去了以後,我公務纏身,如何有這心思算計這些?」
承淵,姓徐,是何信的表兄兼妻兄,在不久前的宜梁郡動盪死於何泓計策。他說這個不全為了抵賴,而是隱晦強調對方並沒多無辜,即使他報仇雪恨也不能怪他。
這徐承淵,在何允的眼皮子底下長大,頗看重的一個子侄輩,和三兒子的情誼自他也是知道的。
何允的怒火當頭被澆熄了一截,但兒子和子侄還是不同的,有很多話在外頭也不適宜說,最終他肅著臉道:「日後誰再敢行此等事,就不是我何允之子!」
這話說得認真,兒子爭權奪利他能睜只眼閉只眼,但謀命不行,今日他得劃下底線。
何允看向韓熙:「子況,這次幸虧有你。」
何泓恨恨「盯」了何信方向一眼,也轉頭:「危難之際不曾忘我,勝過手足多矣,子況,今日起你我即為異性兄弟。」
他這話雖感激但更多的是針對何信,韓熙自然不會徑直接下,只拱手道:「此乃在下應為之事。」
「好一個應為之事!」
何允讚賞,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進去說話。」
……
何泓抬往等候已久的大夫處,韓熙則跟著何允去了,他這偽「楊澤」很順利地進入益州諸官吏視線。
成了。
邵箐心喜,她跳下馬車後和魏景交換一個眼神,二人並未交談,而是跟著引路侍者前去下榻處。
四人一間的排房,王經和另一個小夥子很自覺退到外間守著。
「五哥,也不知何日啟程?」
謹慎為先,這趟出門邵箐不再喚魏景夫君,他行五,就叫五哥。二人洗漱妥當她重新給畫了妝容,躺倒在床打了個滾,骨頭一陣顛簸後的酸軟,她舒服地歎慰一聲。
特製的液態妝粉效果持久,韓熙過夜後肯定沒問題,但總不能太久不洗。
「明後兩日,必定啟程。」
朝賀可不能耽擱的,趕早不趕晚,現在北邊已降雪,路不好走,這預防阻滯的時間肯定得留出來。兒子們問題再嚴重,何允也絕不會延誤行程。
魏景坐在她身側,力道均勻地替她揉按肩膀腰肢,邵箐舒服得哼哼兩身,眼皮子就抬不起了。
「那就好。」
她含含糊糊地道:「唔困,我要睡啦。」
肩膀上的大手並未停止,熱意隨揉按滲透,魏景俯身,在她唇角親了親,「嗯,快睡吧。」
嗯,他聲音很輕緩,似乎還帶了幾分疼惜。
朦朦朧朧這麼個念頭一閃而過,邵箐已陷入黑甜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