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囚衣的將軍並未因此失去氣勢。
他閉着眼盤坐在枯草之上,似有不屈風骨,連帶着整座牢房都有了恢弘之氣。
這樣的人被推進一場貪墨案中,謝瑨只覺諷刺。
“沈伯父。”
兩人於昏暗的火光中對視,瞧不太清對方的眼,但都猜到了各自皆存了心思。
沈耀盛想要知曉近來沈府發生的事,而謝瑨,想要讓這位國公爺明白,在山雨欲來之下,他信任的清遠侯只有背叛,高座上的帝王,也只剩下猜忌。
但他可以試着劈開那些混沌,同沈耀盛一起,護住想要護住的人,在這盛世紮根。
“王爺來的,比我想的要晚。”
“讓沈伯父久等了,白日裏帶桃溪上了趟街。”
謝瑨踏進牢中,毫不在意這暗沉之下的泥濘,同沈耀盛坐到一處,任由乾枯的草屑沾染錦衣。
“辛苦王爺,只是今日王爺帶小女前來,怕是會惹禍上身。”
“送完桃溪便進了趟宮,陛下確實有些不虞。”
謝瑨說得漫不經心,仿若並未將皇帝的怒火放在心上,只輕笑道:“其實無論你我如何行事,在如今陛下的眼中,都落不到信任二字。”
“王爺慎言!”
想起此處牢房,沈耀盛出聲制止,眉頭緊皺,“京都到底和平州不同,王爺許久未回,還是該謹言慎行,以免讓有心之人尋到錯處。”
“嗯,沈伯父提醒的是。”
謝瑨垂眸。
他回京第一日便向帝王表明了自己的心思,他會同沈家親近。
皇帝亦有過決斷。
他想利用他來制衡其他人,便需要讓他做大,讓人知道淮西王手中確有權勢,也深受恩寵。
所以那日的帝王纔會說,讓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目的便是怕他會放不開手,怕他會顧慮良多。
可殊不知,滿懷算計之人才會顧慮良多,他在帝王眼皮子底下做任何事,越坦蕩不加掩飾,便越能行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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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必王爺心中已經有過盤算。”
沈耀盛想起謝瑨的本事,又想起自己眼下的處境,忽又嘆氣,自嘲一笑,“我連自己的路都未行穩當,竟還出言指點王爺,真是讓王爺見笑了。”
“沈伯父不必如此,伯父身爲盛勇大將軍,又是陛下親封國公之一,被困,不過是暫時。”
“即便是暫時,也說明了眼下朝中並不安穩。”
兩人又道了幾句,沈耀盛眉宇夾雜着猶豫,半晌,終於問起了沈府。
而謝瑨似有些爲難,思忖片刻纔開口:“今日桃溪未言,想必是不想讓沈伯父憂心。”
“我知我女兒心性,若是真如她所言無事發生,今日都無需我問起,她自己便會事無鉅細,一股腦同我開口,可桃溪並未如此,她眼中藏了事。”
“那沈伯父可有想過,眼下這樣的情形,即便她說了,除了讓這牢中多幾抹擔憂,可還有別的用處?”
沈耀盛一怔,後背忽然便失了挺拔。
許久,他連連搖頭,失了最開始的鎮定,“我是她的父親,遇着了事,她卻不敢同我這個父親開口,是我無能,無能啊……”
有辛酸和失望夾雜在話裏,還帶着濃濃的自責。
他不敢細想,他入獄後的沈家大房,在面對慣愛苛責尋事的老夫人和三房,在面對錯綜複雜的朝堂牽扯下,行得會有多艱難。
他愧疚,卻也有一股無力和不平。
但很快,沈耀盛便壓下情緒,看回面前的謝瑨。
“王爺今日既兩次踏進了這處,想必心中,也是有了打算。”
“是。”
謝瑨並未隱瞞,輕笑之下,目色坦蕩。
見他如此,沈耀盛下意識便想起了當初想要拉攏他的大皇子。
那時的沈家並不是沒仔細想過,要不要站這個隊,但吳家狼子野心,大皇子也陰狠至極,若有朝一日成爲了君主,國必有動盪。
他不願。
可今日瞧見謝瑨,沈耀盛卻忽覺,站隊也並非不可,謝瑨這樣的人想要輔佐的君王,該不會遜色於他太多才是。
“王爺未有隱瞞,我便也不再同王爺兜圈子,在談正事之前,我想要知道我沈家大房近來如何,他們兄妹三人,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他們的事,自然也是正事。”
謝瑨垂眸看向一側安放整齊的衣袍和鞋子,想了想,沉聲道:“今日在街上,桃溪差一些便被人潑了髒水,落一個不安分的罪名,可她什麼也沒做,不過是停下來,同我說了說話。”
聽聞此話,沈耀盛臉色鐵青,眸子凌厲,壓低的聲音裏是填不平的憤怒,“誰,是誰如此對我兒?”
謝瑨對上他的目光,緩緩道:“清遠侯的母親,何氏。”
“怎會……”
聽見這個名字,沈耀盛袖中粗糙的手緊握成拳,指骨泛白凸起,隱忍之下滿是不可置信。
錦文的母親,怎麼可能會這樣對桃溪。
“沈伯父大抵不太能相信,我也是。”
謝瑨道:“只是沈伯父該是不知,我回京都城那日,清遠侯爲了其他女子,當衆棄桃溪於不顧,而亦是當日,煜白被吳家人使計,差一點便賠了性命,如今還在躺着養傷。”
牢裏的聲音低沉又冷沁,說起那日之事,謝瑨有些後悔,沒能再快一些進城。
“那日去救煜白的,是桃溪,她一個人衝去同吳魏對上,僥倖護住了她大哥,而當時,清遠侯也在,帶着那名女子,冷眼旁觀。”
僥倖二字,意味着當時有着無數兇險。
沈耀盛緊握的拳頭氣到發顫,雙目通紅,瀕臨爆發之色。
可謝瑨並未停下話語。
他清醒地說着那日鷹衛傳來的消息,晦暗的目光裏藏着瞧不出的深意。
“如今吳家的權勢比早些年更甚,沈伯父比我清楚,一個小姑娘,單槍匹馬同那吳魏對上,若真逼得他發了狠,無人能護住她,清遠侯更護不住,當然,他也沒打算護。”
“王爺的話……可都是真?”
許久,沈耀盛艱難開口。
這些事不可能會是祕密,可他明知這樣的詢問沒有意義,他仍是只能一遍又一遍的確認。
他甚至都不知該如何相信,他看大的顧錦文,他親自挑的女婿,竟在他入獄後,轉頭便踩在了他沈家大房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