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裡只有三個人,卻登時因為姜惠變得兵荒馬亂。
常穆個子高步子大,搶在姜惠倒下之前衝過去接住了她,好歹沒讓她倒在地上。
反應過來的下一秒,姜蜜也衝了過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臉頰,姜惠沒半點反應。
動靜太大,況且喊叫聲音那麼驚慌,書房裡的常德順聽到聲響被驚動,連忙快步出來。
晚飯顧不上吃了,這時候誰都沒心思管別的,送姜惠去醫院最要緊。
常穆背起姜惠,常德順拿上卡、證件和車鑰匙,姜蜜返身進廚房關了鍋底下的火,拔了電磁爐的電,三人帶著昏過去的姜惠火急火燎趕往醫院。
客廳、餐廳的燈都亮著,明晃晃亮堂堂,靜靜照著一桌無人動筷的菜。
他們住的小區離區醫院不遠,常德順開車開得比平時快幾倍,三個人急得恨不能插上雙翅飛起來。
到了醫院,常穆背著姜惠,常德順扶著,姜蜜跟在旁邊,以最快速度跑向急診。
立刻有醫生和護士處理,人被推車推走,姜蜜三人一路在後,直到被攔住才停下腳步。
忐忑又焦急地等,誰也不說話,氣氛凝滯。
姜蜜心如同被千斤頂壓著,悶得喘不過氣來。
希望沒事,希望。
不多時,醫生出來,簡單闡述了姜惠的狀況。
氣急血壓升高導致昏迷,身體其餘地方沒有大礙。人年紀大了,各類病症就會隨之增長,醫生見得多,叮囑他們別平時少讓病人生氣,要讓她注意飲食和休息,好好調節情緒,別的沒多說。
年關時候,醫院裡不比平時床位緊張,病房裡兩張床,只有姜惠一個人。
她閉眼躺著,手背插著針,吊瓶掛著,一點一點輸著液。
住院手續是常德順辦的,好好地等著吃晚飯,忽然發生這種事情,短短一陣奔波下來,比他在外談生意跑上十天半個月還更顯憔悴。
病房寂靜,三個人在還是靜得要命,姜蜜坐在病床側旁,一陣一陣揪心。
護士來過之後,醫生又來了一趟,常德順問姜惠什麼時候能醒,醫生說:“快的話幾個小時,慢的話兩三天也有可能。一開始是做厥症預判的,情況比想象得好一些,像這樣一般血壓控制住了沒什麼大問題。”
三個人都稍微寬了心。
醫生一走,姜蜜見常德順面色不好,讓他和常穆先回家。
“那姐你呢?”常穆不想走。
“我在這守著。”姜蜜說,“你陪姨夫回去,記得把菜熱了吃飯。”
下午過半,時間已經奔著傍晚去了,午飯還在桌上。
常德順說不用,“你和常穆回家去,我在這守著你小姨,方便些。”
常穆左看看右看看,乾脆道:“那還不如我留下你們回去吃飯。”
“還是我留吧。姨夫你回去休息,我陪陪小姨,等她醒了我們說會兒話。”
姜蜜打定主意,推了把常穆,“看著點姨夫,注意開車。”
他們倆都拗不過她,事情拍板。
倆父子走了,病房裡只剩姜蜜和姜惠。後者沉沉躺著,面色寧靜祥和,仿佛不是昏過去,只是睡著。
姜蜜幫姜惠掖好被角,坐在位置上久久不動,靜靜出神,想了許多許多。
從小至大,二十多年,好多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爭先恐後涌出來,有些本以為已經忘了的事,也在腦海里喧囂鬧得慌。
而腦海之外,現實靜得仿佛能聽到瓶裡藥液滴落的聲音。
一直坐到脖頸發酸,思緒恍然走出去好遠好遠,姜蜜才回神。
不自禁繃緊的背脊慢慢放鬆,姜蜜微垂頭,面容晦暗。
往床上一看,姜惠還是沒醒。
一瓶藥快滴完了,她按了鈴,護士進來換上新的。
門關上後重新恢復安靜,和先前一樣,靜得嚇人。
沒多久,病房外響起腳步聲,門被推開,常穆吃過飯折返,給她帶了吃的。
“姐你吃了沒?”
姜蜜搖頭。
常穆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我猜你肯定不會下樓去食堂買東西吃,我把菜熱好給你帶來了。”
他把保溫飯盒打開,一樣樣擺在桌上讓她吃。
她在這看著,一個人沒法走開,想想也知道肯定沒吃。
“姨夫呢?”
常穆說:“原本我爸也來的,出門的時候接到電話,公司有要緊事要處理,他趕過去了,等晚點應該會過來。”
“有要緊事的話讓姨夫先忙,我都有空,我在這照看小姨就行。”事情本來就是因她而起。
常穆把筷子遞給她,喝水的杯子也幫她帶了,倒了杯熱水。
姜蜜動筷吃飯,餓過頭已經不餓了,沒吃幾筷子就停下。
抬手別好姜惠額前一縷不規矩的頭髮,她起身去了病房陽台上的洗手間。
門關上反鎖,姜蜜從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紙盒裝的,扁長一支塑料棒。
姨夫辦理住院手續時,她去取藥處取晚上要用的藥,順便買了支驗孕棒。
東西一應都有,姜蜜按說明書上的使用方法用,結果需要等一會兒才會顯現。
拿在手裡,手心不禁濡濕一片。
最近生理期有些不太規律,單單按算的,她也拿不準。
線漸漸顯形,還沒全部出來,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
“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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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蜜一驚,下意識把驗孕棒塞進外衣口袋,而後才反應過來門反鎖著。
她正了正臉色過去開門,“怎麼了?”
常穆道:“護士來了,讓填一些東西,我不知道怎麼弄……”
“我來吧。”姜蜜斂眸,關了廁所的燈,和他一起出去。
填完護士要求填的東西,姜蜜和常穆又在床邊坐下。
天越來越黑,七點多,常德順沒來。
等著等著,姜惠倒是醒了。
姜蜜和常穆一霎都站了起來。
姜惠有氣無力,目光虛浮,然而看到姜蜜,下一秒就移開視線,微微合上眼。
姜蜜臉上的喜意凝滯,斂了神色,去喊醫生來。
醫生瞧過說沒什麼大問題,針打完,藥吃了,等身體恢復差不多就可以出院。
姜蜜把床頭調高,讓姜惠能坐起來,更舒服。
常穆第一想到的便是她什麼都沒吃,當即起身,“我去樓下食堂買點吃的,你們等著我。”
風一樣去了,十幾分鐘不到,又風一樣地回來。
姜蜜不管姜惠現在想不想看到她,端飯遞水,該做的還是一樣不落照做。
姜惠不和她說話,全程由始至終沒有開口。
常穆坐了一會兒忽地想起來:“樓下食堂剛燉了湯,一盅一盅的那種,我忘記買了,我再去一趟!”
喝湯補,平時姜惠喜歡給他們燉湯,久而久之一想起湯就是一個補字。
姜蜜攔住他,“我去吧。你照顧小姨把飯吃了。”
沒多說,她弄平因姜惠坐起皺亂的被子,眼瞼低垂,一邊輕聲說了句:“我真的沒想讓你不高興。”
面色灰白黯淡,轉身走開的步子又快又急。
姜蜜去樓下買了湯上來,姜惠飯吃得差不多了。
本以為姜惠還是不會跟她說話,不想,姜惠看了她一眼,說:“湯放一會兒,等等喝。”
姜蜜抬眸,兩人視線對上一秒,姜惠立刻又移開。
“好。”姜蜜輕聲應,沒有馬上解開蓋子。
“常穆。”姜惠看向另一邊,“你出去逛一圈,我和你姐說說話。”
常穆愣了下,過後點頭,一句話沒多說老老實實走了。
姜惠掃了眼旁邊桌上,示意:“我想喝水。”
姜蜜趕緊倒了一杯。
姜惠接過,沒急著喝,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凝了幾秒。
“手上的疤,是什麼時候好的?”
姜蜜一頓,說:“好像是五年前,夏天曬黑了,用護膚品美白,那年冬天的時候就徹底看不到那塊疤了。”
姜惠喝了口熱水,把杯子遞給她,放回桌上。
“四五歲弄傷,將近二十年才完全沒痕跡,這還是不算大的疤,要是那塊疤再大點……”
她語氣沉沉,教姜蜜抿了抿脣。
“小姨……邵廷他不是那種人。”
姜惠斂眸,淡淡說:“我沒和你提他。”
姜蜜只好不說。
“臉頰下那道傷,應該好的比較早?”姜惠又問。
姜蜜說是。
姜惠默了幾秒,忽地問:“你恨不恨他?”
姜蜜沒有立刻回答,病房裡靜下來。
十幾秒之後,她才道:“我和他不熟,也不想有什麼關係,說恨也不恨。“
“你不想和他有關係,可這天生帶來的一層,誰也無能為力。”
說恨也不恨——那麼說不恨,其實也恨。
姜惠沒有逼她說全說深,頓了一頓,自己開口,“我是恨的。一想到他,我就恨不得用上全天下最惡毒的詞,日日夜夜詛咒他。”
女人怨毒起來,年復一年,甚至能堅持一輩子。
姜惠平時敦親睦鄰,從未有過這樣,面目怨憎到幾近扭曲。
然而姜蜜無法指責她或是說些別的冠冕堂皇的話,若說不恨,手上臉上,還有心裡,灼灼都似要燒起來一般。
疤可以消,疤永遠消不了。
那一年變故,姜驪去而不返,再也回不來。
二十多天的沉痛之後,常德順和姜惠抱著不過五歲的她去找那個人。
在那幢富麗堂皇耀花人眼的大房子裡,他們被人極盡可能地羞辱,沒有一個髒字,沒有一句難聽的話,偏偏就讓他們如六月臨雪,似墜寒窟。
第一次知道,蔑視只需舉手投足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笑吟吟溫和得不行,然而卻能從根兒上就透出濃濃的不同氣味。
他們和那個人、那些人,是分屬於兩個世界的存在。
前面的一切都可以忍。
只是後來在提及姜驪的時候,他們終於和那個人因截然不同的態度爆發了矛盾——或許在別人看來,常德順的行為純粹是不自量力,找死。
什麼感情,什麼血緣,在聽到姜驪的死訊之後,那人也是一派雲淡風輕,端坐在沙發上,保持著他豐俊朗雅的公子哥氣派。
姜蜜從一出生開始學說話就學得比別人慢,話也少,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不會說但會看會記,有些事反而記得牢。
模糊的童年記憶,本該不清楚的,在腦海里卻格外清晰。
她記得她站在沙發前小小一個,那人湊近,饒有興趣打量了許久。
眼裡泛著戲謔的光,仿佛在看一件什麼作品,一樣東西——無論什麼,總之都不是‘他的女兒’。
他噙著笑,似乎覺得很有趣,怡然悠哉說,“所以呢?這個孩子我跟她說過了,我不要。這是她的決定,不是我的。”
那雙和姜蜜很像的眼睛,看向她的時候像是深而冷的海水。
她看見自己在他眼睛裡,但他說的那麼清楚。
——“這是姜驪的結果,不是我的。”
她是個他看不上的玩意兒,根本不在他眼中。
常德順向他揮拳,在那樣的身份對比與環境下,換來被七手八腳摁在地上的下場,一點都不意外。
拳頭落下的聲音,姜惠的哭聲,動手打架——或者稱之為常德順被打更合適。
亂糟糟間,從櫃上撞落的煙灰缸碎在地上,碎玻璃粒飛起劃破了姜蜜的臉,她圓葫蘆一般被擠倒在地,手壓在碎玻璃上,細碎水晶似的茬子,細細密密刺進了她的手臂。
夏天,白藕樣的小手臂,穿在粉嫩短袖泡泡裙裡別樣可愛,然而粉和白,剎那間都被紅艷艷的血染花。
姜蜜凄厲的哭聲,結束了慌亂糟糕的一切。
那個按血緣應該稱作她‘父親’的人,由始至終都沒有抱她一下,他冷眼看著她扎了一胳膊的碎玻璃,哭得小臉抽搐,涕泗橫流——
就像看一個破布娃娃。
廉價,劣質。
那一年,她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