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秋老就無法下床走路了。
就如繁鬧的夏日總是毫無征兆就會邁入蕭瑟的秋。
“琉璃神親自開班。”
“匯聚琉璃界百年內的所有天才,發掘你們的潛力,引導你們朝著武道的最高境界不斷衝鋒。”
“這已經不是事關大比了,能得到神靈大人的指引,你此生注定不會平凡!”
“所以……”
秋老家中,秋老臥房內。
一唱一和的秋梨與冬篙抬頭看向旁邊坐著的吳妄。
吳妄雖早知如此,但還是配合地問了句:“所以,我要去參加那個小班?”
秋梨笑道:“怎麽是小班,那叫地班!”
冬篙雙眼放光:“琉璃神大人親自教導,這可是莫大的機緣!而且春鸞師姐已經在幫你爭取推薦名額了。
不過這推薦名額,只是能去參加琉璃神大考的資格,並不是說,春鸞師姐幫你爭取了,你就能進了。”
大考?
這倒還像樣,能順勢篩選一些可疑分子,別再混進奸細去了。
吳妄淡定地點點頭,看向了床上躺著的老者,目中流露出幾分不舍。
老師已快到時候了。
靈力每日都在離他而去,體內的生機一日不如一日,或許最多只剩幾個月……
“我送老師,再說去大考的事吧,”吳妄正色道,“只要我臉皮厚點,要求補考,憑我現在的實力與年齡,應當是能進去的。”
秋梨和冬篙對視一眼,各自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糾結。
秋梨道:“大考是在一個月後,出發去琉璃城,按我們能幫你找的車架腳力,路上最少需要十七日……這還是在一路沒有任何意外的情況下。”
“你到了琉璃城,
還要去找落腳點,春鸞師姐現在奉命駐守邊境無法回返,你還要調整自身狀態。”
冬篙也道:“你最晚,七日之後出發。”
吳妄默然無語,坐在床邊看著老人那枯槁的面容,低聲道:“應該能補,不用太急。”
師兄師姐並未說什麽,只是各自輕歎了聲。
幾年相處下來,他們也了解了青山師弟的脾氣,看著挺好說話,可骨子裡卻十分固執。
想要勸動青山師弟,他們兩個遠遠不夠。
正此時,那床榻上躺著的老者似乎睜開了一雙眼睛,嘴唇微微顫動著。
“去……要去……”
吳妄默然,露出少許微笑,點頭答應了下來。
自己該如何跟老師和師兄師姐解釋,那琉璃神的指導對自己真的不重要;
而陪著這位老師走過他人生的最後幾個月,是自己現在最想做的事。
吳妄下意識拉住老師的胳膊,想著輸送靈力進去;但老師不知從哪來的力氣,輕輕掙開了吳妄的手掌。
幾個月前,老師身體還沒如此衰敗,能正常表達話語時,曾笑著這般說:
‘等我不行了,你們誰也別耗費修為幫我續命,那沒什麽用。
我聽人說啊,快老死的時候挺痛苦的,你們若給我續命,那就是讓我繼續遭罪。
臨了,還有你們在眼前,足夠了。’
“老師,”吳妄小聲問,“今日想吃些什麽?”
秋老略微晃了晃手,喉結上下顫動了幾下,閉目宛若睡熟了過去。
片刻後,秋梨與冬篙帶吳妄去了院中,師門三人大多有些沉默,院內的微風也恰如其分的帶來了幾分蕭瑟之意。
秋梨看著眼前這已與大人無異的小師弟。
這幾年,吳妄的變化一天比一天大,雖看著還有些面嫩,但言行舉止已是頗為成熟老道,那雙總能蘊著亮光的眼眸之中,也多了幾分睿智之感。
總的來說,小師弟已經是個成熟可靠的大男孩了……大概。
秋梨道:“青山,讓你師兄帶你去琉璃城吧,我在家伺候父親就好。”
“應該能補。”
吳妄張開左手,手掌之內沒有任何老繭,手指也不見粗壯,但隨著他變掌為爪,其內一團靈力化作的橙紅火焰呼呼冒起,小院卻突然變得有些冰寒。
“師兄,師姐,相信我就好。”
兩人對視一眼。
剛才吳妄展露的這一手,他們兩個武魄境的‘高手’,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小師弟的境界不是武師境七品嗎?
不過,武道感悟與當前境界不一致也正常,畢竟他們小師弟……最近兩年已經不再問他們武道上的問題,偶爾還會指點他們兩個修行。
秋梨冬篙默契地抬手扶額。
像是小師弟這般的年輕人,琉璃界好像沒有理由拒絕……
“隨你吧。”
冬篙笑道:“你有自己的打算就好。”
秋梨卻是輕歎了聲,慢慢依偎在了冬篙肩頭,目中自是失落居多。
畢竟老師還是她的父親。
傍晚時分,吳妄離了老師家中,心情雖沒有太多低沉,但略有些堵悶。
心底浮現出這幾年與老師相處的一幕幕。
這是個有血有肉的生靈,也是個很樂於教導後輩的老頭,講述武道修行時無比嚴肅,此前還能走動時,偶爾也會捉弄下幾個弟子。
老來寶,老小孩,說的就是秋老了。
自己有辦法給老師續命,但老師的意志自己又沒辦法違背。
屬於這位武靈境武者的故事已經要落幕,秋老也早已做好了準備,且為自己的弟子們送上了祝福。
強行給老師續命,不過是一種自我滿足罷了。
前方看到了熟悉的白色水汽,吳妄拐了過去,熟絡地與攤位老板打著招呼,要了十個肉包,卻得了十二個。
這條路上的熟悉面孔,吳妄大多都已有過了交流。
人們都知道他是老武師的弟子,人們也都在傳,他再長大些就要外出闖蕩。
他們不知道吳妄資質如何如何,境界如何如何,甚至便是鎮子上那幾名所謂的武師,也完全搞不清秋老三個弟子的境界,只知道這是‘大隱’,他們不去打擾,更不可能去招惹。
但鎮民們知曉的是,這個年輕人未來可期。
且十分英俊。
以至於,吳妄現在穿街過巷時,也總會有幾個鎮上的年輕女子投來‘波動的目光’。
吳妄對此自是毫無波瀾,每日只是按照自己的步調修行,每日也只接觸固定的鎮民。
有人已去過青嬸那說親,被青嬸委婉拒絕。
對此,小金薇似乎意見很大,卻也並未多說什麽。
買了肉包,提兩只烤獸腿,給山叔和青嬸帶兩壺山果釀的酒,他就這般幫家裡解決了今日的晚飯問題。
拐過了那熟悉的巷口,亮著火把的家門似乎就在眼前,那在火把光芒照耀下靜靜站在門口的身影,讓吳妄嘴角掛上了少許微笑。
她似乎有些心事,並未注意到吳妄的身影,靜靜靠牆站著,兩只小手擺在背後、與向後抬起的右腳一同抵著牆壁;
纖細且還有些瘦弱的身段,在那身過膝長裙的映襯下,已凸顯出了女子的柔美。
只是略微隆起的胸口,提示著她距離長大還有幾年的距離。
“怎麽了?”
吳妄的嗓音驚動了出神的少女,但這嗓音卻讓金薇心底無比安穩。
她抬頭看向吳妄,那巴掌大的小臉上明顯有些猶豫,但還是露出了少許微笑。
“哥。”
“嗯?”吳妄笑道,“怎麽又開始喊哥了,我之前不是都升級成‘哎’、‘誒’、‘那個’了嗎?”
金薇臉蛋微紅,輕咬下唇又鼓起嘴角,不滿道:“那我不喊了!”
“喊,喊,”吳妄抬了抬手中提著的烤肉,“吃肉去。”
金薇的注意力卻沒在自己最喜歡的美味上,反而是注視著吳妄的眼神,似有些欲言又止。
“怎麽了?”
“沒什麽,”金薇扭頭進了院門,“吃飯吧,叔跟嬸等你很久了。”
吳妄鼻尖嗅了嗅。
空氣中還殘留著秋梨師姐的脂粉味,估計是此前來過了。
果不其然,山叔與青嬸吃飯時,隨便找了個由頭,就開始問吳妄有關琉璃神大人開武道班之事。
吳妄簡單與他們解釋了下十二界大比、琉璃界困境,隱去了十二界大比中湧動的血腥暗流。
“這是好事啊,”山叔笑道,“我聽你師姐說,你只要去那,就絕對有資格登上去,去吧,這小地方有什麽前途?你終究是要走出去的。”
一旁正舉著肉條慢條斯理咀嚼的金薇,頓時覺得嘴裡的烤肉不香了。
但她並未多說話,只是低頭吃著。
角落中的壁爐傳來木柴纖維破裂時的劈啪聲,吳妄不急不緩地吃完了手中的包子,低聲道:“老師快不行了,我送老師一程。”
山叔歎道:
“你師姐說過了,就是時間上安排不開。
青山,並不是說,你最後這段日子不在秋老身邊,就是不孝、就是沒情義,大家都知道這機會對你很重要,都不會怪你什麽。
你看你大師姐,不也因為公務在身回不來嗎?
其實只要你能飛黃騰達,秋老心底肯定也是欣慰……”
“這機會並不重要。”
吳妄抬頭看向山叔,音量不大,但口吻卻帶著不容反駁的氣勢,“這機會對我而言並不算重要,武道修行靠的是自己,不是誰指引就能登臨巔峰。”
山叔急道:“你怎麽還這麽強?神大人的武道班那能一樣嗎?這是破天荒頭一遭!”
青嬸皺眉道:“小蟲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們聽他的就行了。”
“這……”
山叔抬手揉了揉額頭,歎道:“青山、小蟲子哎,我知道你重情義,但機會錯過了,這輩子就錯過了!”
“我有打算,叔你不用急。”
吳妄笑著拿起一只肉包,旁邊的金薇拿著手帕湊了過來,幫吳妄擦了下嘴角。
山叔看著吳妄,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只能長長地歎了口氣。
“行吧行吧,都聽你的,你都不急我跟你嬸急也沒用,”山叔擺擺手,“今晚喝兩杯?”
“不喝了,還要修行。”
“唉,能修行真不錯啊。”
……
第二天的清晨似乎比平日來的更早一些。
吳妄自床板睜開雙眼,心神自天道之間回轉這具化身,體內靈力一晚上的自行運轉,又精純且增強了些微。
正屋總共三個房間,一個吃飯的中堂,兩側便是吳妄和金薇的臥房。
青嬸與山叔早就同住了,就是還沒擺宴確立夫婦的身份。
吳妄用神念感應了下金薇的房間,自己設下的隱匿靈力陣正常運轉,那精致的蚊帳內,美麗的少女正在酣睡,身上的薄被滑落了大半。
——此靈力陣是吳妄在秋老處學來的,武神當年追隨過燧人大哥,有點陣法構想也沒什麽不正常的。
只要看到她,吳妄就會莫名喜悅,感覺呼吸都變得順暢了幾分。
這幾年,吳妄甚至有幾個片刻忘記了前路的大劫,而這幾個片刻,都是沉浸在與她相處的美好。
小金薇出落的越發水靈,與本體精衛只有三分相像。
這應該是鍾做的保護措施。
“早安。”
吳妄如往日般說了句,綁起手腕腳腕,翻牆跳出家中,開始了普通的慢跑。
買點早點,打一碗稀飯,作為自己上午修行體力消耗的根源,吳妄站在街邊幾口吃完,就朝鎮外的山坡趕去。
晌午之前,他都會在這修行武技,山坡另一面已鋪了一層碎石,都是吳妄的傑作。
與平日裡一樣,吳妄打了一套基礎的拳法,就抬手引來少許白霧籠罩此處,開始修行一些尚未安全開發的高階武技。
武神的那兩套武技,吳妄已不止吃透,還有了自己的理解。
最近這半年,吳妄都在思考如何‘無招勝有招’,不過這個理念說白了,就是對自身靈力進行各種騷操作。
比如以氣禦劍;
比如崩雲勁改造成的‘七脈神劍’。
開發這些武技的過程,吳妄沉浸其中,也頗感愉悅,感受到了不斷‘升級’帶來的滿足。
在人域時,自己完全就是幾步登天,睡著睡著就把修為給突破了。
毫無實感,就很無趣!
不知不覺到了晌午,吳妄肚子咕咕叫了幾聲,他仿佛已經聞到了老師院中飄來的菜香。
整個下午他都會待在老師身旁,以替換冬篙師兄,讓冬篙師兄能多休息一陣。
抬手散去周遭霧氣,攝來一旁掛著的短衫披上。
而今吳妄已經能控制自己是否出汗,體內也沒了太多雜質,就是皮膚不如本體那般優秀,天天日曬雨淋的略有些粗糙。
但吳妄跑下山坡時,動作突然停頓了下,目光略有些驚愕地看向了前方樹蔭。
很快,目中的驚愕化作了無法遮掩的無奈,但又被吳妄迅速收了起來。
樹蔭中,有個清瘦老者正在乘涼,穿著長袍、拿著蒲扇,正含笑注視著自己……
“老師,”吳妄笑道,“您怎麽在這?”
“來看看你,”秋老笑著說道,“最近修行有沒有怠慢?”
吳妄道:“沒,很勤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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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勉就好,我的幾個弟子裡,就你最小,也就你最勤勉,”秋老氣色紅潤,嗓音也多了幾分中氣,“琉璃神這次開設的武道班,你一定要去。”
“老師……”
“這是難得的機會,”秋老正色道,“你忘了老師如何教你的了?修行武道者,當護持家園親友,當挺身而出保護弱者。
你能變強,從來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這次的機會,你一定要珍視,一定要謙遜。”
“嗯,”吳妄笑著應了聲,“弟子記下了。”
“那你去嗎?”秋老探著身子問。
“去,七天后就去,”吳妄道,“帶著金薇一起,讓冬篙師兄送我去。”
“那老師就放心了。”
秋老笑了笑,慢慢站起身來。
吳妄下意識想去攙扶,但秋老只是笑著擺擺手,又看了眼吳妄,便說:“我出趟遠門……你跟你師兄師姐都好好的。”
言罷,這老人轉過身,沿著山坡下的小路,朝著遠離小鎮的方向,漸漸的走遠了,慢慢地不見了。
吳妄就在旁靜靜站著,注視著老人的背影,最終只是仰頭看了眼天上的雲。
遠處,冬篙疾馳而來,遠遠就呼喊:
“青山,青山快回來青山!老師突然、快不行了!老師說想見你一面!”
吳妄應了聲,低頭快步跟了上去。
天庭,天道籠罩之地,吳妄的面容微微顫動,最後卻只是半聲輕歎,歸於寧靜。
那年,鎮外的山坡上多了一座小小的墓碑。
那月,兩處小院中陷入了忙碌。
那天,三匹?疏獸載著四道身影,告別了鎮子,沿著那一條大路,奔向了遙遠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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